里耶,是土家族语,意为“拖土”,因土家先民在此由渔猎转向农耕而得名,是酉水出境口,是四川和湖南两省四县的水陆要津,为湘西历史上四大名镇之一,在湘西自治州龙山县境内。里耶,一个经传史书上不著一字,但从发掘出来的地下文物脉络清晰地上溯到远古的一个古镇;一个目睹星移斗转,伴随王朝更替,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金戈铁马、烽火狼烟的古镇;一个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几度冷落却从未泯灭的千年古镇。由于它前临酉水,地连渝鄂,改土归流后拥入大量外地商人,成为湘西西部一大集贸之地。最先进入的是江西商人来此建房开店,经营百货布匹,收购桐油土产,在一条街上开店20余家,这条街至今尚称为“江西街”。随后,川东商号陆续迁来,经营四川盐、秀山油,店铺也达20多家,于是又有了“四川街”。这些街巷藏在现代建筑背后,你不费舌,还很难寻觅到。外地朋友到里耶,总要对里耶的大街小巷,铺面摊点,老屋古墙,码头船只,对米豆腐的吃法,对油粑粑的热香,对酉水河上雾霭、水中落霞、草虫露珠等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不会想到里耶有万古不朽的文化。
一条条幽长的小巷里,有古旧的木板屋,有土家吊脚楼。暗褐色的木板屋几乎倾斜,让人担心。几处木屋的高大门上方,还赫然悬着“颍川世第”的匾额,仿佛秦灭韩后,韩国的颍川贵族被流放到里耶。千里迢迢,其艰辛和险阻可想而知。在风雨中伫立了数百年的木屋及屋檐下的铺台,皆昭示着它昔日的繁华。木屋无言,铺台无声,吊脚楼上的浪漫艳情早被岁月的尘烟化为古老故事。触目的是紧闭剥落的朱漆大门,它好像与我这个造访者默默地对视,把我带进前尘往事,深沉地向历史叩问。
里耶的确失去了往日的繁荣,的确经过了漫长的沉寂和落寞,但万万没有想到在“颍川世第”的匾额中,却深藏着古老的文化。2002年7月,因文物专家惊人地发现“中华第一井”,出土秦简牍3.6万余枚,一时轰动华夏,名声大噪,引起世人瞩目。从这批简牍中读出诸子百家的睿思宏论,秦汉王朝的雄风伟业,魏晋风度的万世倜傥。行走在古巷之中,我深切地感受到里耶昔日的辉煌,思索起它衰败的历史,以及春秋战国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雄才大略后的悲怆故事。但我不清楚,在这偏僻的边陲,竟建起一座古城,藏下3万多枚秦简。依我看来,这一定与“焚书坑儒”有关。秦简上春秋战国和秦汉的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军事学等内容,使我想起了酉水边上的二酉藏书洞。宋《太平御览》录《荆州记》云:“小酉水上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里耶的秦简一定与秦始皇公元前213年采纳丞相李斯建议,焚烧秦记的外国史记,凡朝廷文官以外所藏的《诗》、《书》、《百家语》,一概焚烧;有敢谈论《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知情不举者同罪,30日不烧者判黥刑。一时之间,全国上下浓烟滚滚,秦前文化面临绝灭。一位名叫伏胜的朝廷文官为拯救中华文化,冒诛九族之险,带领家眷,偷偷将千卷简牍运出咸阳,车载船运,南下湖湘,沿酉水一路走来,择地而藏。从有关资料查证,伏胜顺黄河、长江,入湖北,进鹤峰,乘船于酉水上游,至二酉山下,发现半山有洞,则择之藏禁书千卷。
历史就有那么相似,在里耶下游不远处有两个地方,一个叫桃花源,一个叫二酉山,都在一条酉水河上。桃花源也是秦人避难隐居之所,而伏胜选择里耶与二酉山是正确的。
春秋战国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时期,学术气氛空前活跃,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独尊“法家”思想,焚烧秦前先贤无数心血的思想学说,孔子、庄子、老子、荀子、墨子等人著作都在焚烧之列。从里耶出土秦简看出,里耶的数万枚书简不曾是伏胜他一个朝廷文官带来的,肯定有一大批朝廷文化人纷纷逃离咸阳,顺汉水而下到里耶的。不愿看到秦始皇这个暴君焚书的场景,也不愿听到黄河的咆哮与伤心裂肝的悲惨声。走完里耶两条古街,过去的里耶比今天还繁荣,城市比今天还大。两千多年的兴兴衰衰,也没有人系统地去研究它,顿时在我心灵深处引起了震颤。我曾思索过,里耶不止这几万枚书简,在历朝历代中一定散失不少,有的还书简往来,相互交流,带到韩国,带到日本,带到世界各地。有人说岳麓书院是受酉水里耶文化的影响,有教育家为繁荣文化和传承文明,从五溪的母亲河沅水而上,入洞庭湖,进湘江,创办这个神奇的千年庭院。这个庭院昭示着一种力量,弘扬着教育的重要性。历史上一切比较明智的统治者都会重视教育,而秦始皇统一中国,好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要“焚书坑儒”,这与他巩固政权有关。因此,朝廷文官作鸟兽散状,私下带着朝廷禁书,四处躲藏,在偏远山区,或在名山大川办学,传教先秦文化。我想里耶一定也办过学堂,谁执掌,什么学堂名,无法查考。办这样的学堂,避开朝廷的干预,在学术文化的传递中,又渲染张扬着一种独立精神和趋逸情怀,加上是名山名川,又显示出自身的重要性,与风水相接,与名师相称,与名山相应,故有一种追求社会的号召力。这些学堂灵活多样,有它的自由性。既保持一种清风明朗的文化理念,又远离国情,飘逸洒脱的办学风气,为繁荣中国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为汉代以后的文化繁荣打下坚实基础。那时的里耶镇一定山清水秀,有朗朗的读书声,一定有大兴土木阶段,一定有教育家飘逸的身影在里耶大小街巷晃动,一定有天高皇帝远广播的思潮,一定有毁“天下书院”、烧“天下禁书”的朝廷明令,要不人们怎么将书简深埋地下?
我在里耶行走的时候,惭愧的心情始终占上风。事到如今,我一直未弄清里耶历史的来龙去脉。3万多枚书简的出土,使我想到秦代的里耶文化是怎样的繁荣。今天在我眼里,它虽古朴自然,见证过繁华,给我的印象是它无法与过去的里耶比。无论怎样,生活在里耶的人们过得平平淡淡的生活,虽然一成不变,但从他们的脸上却可以看到他们的惬意。每逢赶集,乡下的人们担着瓜果蔬菜和鸡鸭,坐着农用车从机耕道上摇摇晃晃上来,天气不冷时,细伢子光着脚,手上举着或红或绿的吃食,透着甜蜜和快乐;小巷深处的男人女人们,不紧不慢地碾着米,制作酸萝卜;老头老妇们坐在街边,或聊或打牌,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仿佛写着秦简一样记载里耶的古代文化,他们如此的平和与安逸,像里耶这片土地默默地承受着里耶变迁的痛苦与灾难,不是灾难,里耶会变成一个县一个市,不会冷到如此的景象,一定能滋养出世界上最悠久最文明的花朵,这些花朵会永不凋谢,香飘五洲四海。我顺着延伸到街巷的石埠头走去,眼前出现的就是沈从文先生在文学作品中美丽了无数次的酉水。河水依旧,渡口依旧,艄公号子却早已远去,那曾经千帆竞渡的河面上只剩下几只乌篷船百般无奈地在水上转悠,十分的孤独。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唐代诗人韦物的《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个古渡,我想秦朝应该有了,经过太多的风雨,虽显出些苍老,但风骨犹在,还在默默地等待稀少的过河人。远处的长桥虽然代替了它,但抄近路的里耶人要到保靖去,依然还是渡船过河。古渡是里耶历史的见证,它渡着金钱渡着文明渡着骄傲渡着黄土高坡咸阳的信息和方言,在里耶汇聚,在里耶发展,在里耶延续,在里耶演绎……
这是秦王朝的背影。一群文质彬彬的文官,在“焚书坑儒”的乱世里,没有逃离者死于抄宰中,成为一个个冤魂,逃离的却成为文化的传播者,为诸子百家的延续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里耶文化是秦王朝的落脚点,是邪恶与正义较量的地方。
里耶的民俗风情也十分浓厚,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土家族。哭嫁、找莫毕、抢年、抢床及舍巴日、茅古斯等戏剧歌舞表演极其盛行,吹奏乐器“咚咚喹”与“西兰卡普”土家织锦风靡全国,名扬四海。
离开里耶的路上,眼前晃着今日里耶的古城古井古简古街,心里却在叩问:昔日繁华的古镇里耶哪去了?回到怀化,心头一直被秦代的里耶所揪住,颇感悲怆与沉静,怎么都排遣不掉。我想象那时秦朝的强大,想象秦王杀气腾腾的凶恶样子,想象那时里耶的风采。那3万多枚书简有力地证明里耶是一个文化古镇,按说从秦汉开始应该有人知道里耶埋藏着秦简,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难道历史没有人去记载?这是一个揭不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