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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Alwayss with Me

虽然前路阴霾,我仍然朝向光明。

蒋南云和金何悦又吵架了。自从他们去年跟风,在8月8日领证闪婚以后,就没消停过。小到擦地板应该用抹布还是拖把,大到全球气候变暖到底是谁的责任,无论什么事都能杠上。遗憾的是蒋南云是职业律师,思维缜密,最擅长抓人把柄,只要她愿意搭理金何悦,做会计师的丈夫就没有胜算。每次的Ending都是蒋南云冷冷撂下一句:“不要说你,我骂人的时候,任谁也不敢还嘴!”金何悦只能愤愤地盯着她的背影,对空挥拳以表达他的存在。

金何悦知道,蒋南云跟他一样,有时候未免后悔当时的仓促决定。结婚的时候,他30岁,她28岁,都被彼此的父母唠叨得不厌其烦,认识之前都是过着一周吃两次相亲饭的惨虐人生。在见了太多不靠谱的大龄男女青年之后,他们看到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彼此,简直要喜极而泣。从认识到结婚,金何悦和蒋南云只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前后约会不超过十次,足够他们搞清楚彼此都有正当职业、没有不良嗜好、家庭清白、人口简单,于是就这么注册结婚。正好躲了人多车难走的北京奥运月,专心回双方家乡请筵席拜祖先,也就算完成了人生大事。

可是过日子不是玩《模拟人生》,不是两个人一起买房子还贷款互相送礼物一起吃一起睡就可以提高友好度,然后“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性格不合。

蒋南云给金何悦的第一印象是娴静,这曾经让他非常惊喜——要知道,这年头要想在职业女性中找到一个略略文静的都十分困难。可是结婚以后才知道,她不仅仅是娴静,简直是“宅”!她不喜欢出去吃饭,就算万一出去吃了,也别指望她在饭后还会跟你去唱K或泡吧,她似乎在每一次移动位置之前都要精确地计算距离成本,如果计算结果不令人满意,她宁可不动。上班以外的时间,蒋南云只喜欢坐在书房里上网,泡论坛,看电影,或者玩一些连连看之类的小游戏。她甚至连打扮自己的心思都不愿意花费。

金何悦给蒋南云的第一印象是精明,这似乎说明他是一支职场潜力股。可是结婚以后才知道,他简直精明过了头。金何悦喜欢下班以后不回家,跟同事们去健身,吃完饭就去泡吧。他有一大堆朋友,并且非常喜欢邀请他们到家里来吃饭,值得一提的是金何悦的厨艺非常好,所以他的朋友们对这个项目非常热衷。但是蒋南云讨厌一大群陌生人到家里来喝酒抽烟,把客厅踩得乱七八糟,而作为女主人,她还得全程赔笑听着他们聊股票足球冲锋枪之类她完全听不懂也没兴趣的话题。

蒋南云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是金何悦觉得她只是张画,没有灵魂没有生气,还正在飞快地丧失美丽的颜色。金何悦是个精明的男人,可是蒋南云觉得他就像是台电视机,俗气又麻烦,还全是虚假广告。

终于,2009年的春节前两天,金何悦说:“我们离婚吧。”

当时金何悦正在为春节回家找票的事烦心不已,可无论他怎么唠叨,蒋南云都视他为无物,只是专心研究一个关于斯诺克传奇人物亨得利的帖子。金何悦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老婆,于是口不择言,他想,哪怕蒋南云跟他吵架,他就立刻道歉。

蒋南云在事务所负责的就是离婚诉讼案,她头也没回,波澜不惊地翻了翻手边的行事历:“下周四下午四点十五分到我办公室,我们可以详谈细节。”

金何悦彻底火了,随手乱砸了几件什么东西,抓了件外衣就夺门离开,直接打电话呼朋唤友想出去借酒浇愁。

哥们儿张明亮说:“路上呢,我们几个光棍定了滑雪场的宾馆过年,你凑什么热闹?喝酒等初二再说!”

“算我一份,过来接人!”腊月的北方风如利刀,顷刻就吹透厚厚的外衣,金何悦挂掉电话的时候,蒋南云还是没给他打电话,抬头一看,家里仍然是书房亮着灯——蒋南云大略连动都没有动过。

张明亮很快就开着他那辆CR-V过来了,副座上坐着他们部门的岳强。金何悦立刻拉开后门上车,坐下才发现,车上居然还有个女孩,是今年新招进来的助理萧如冰。这丫头才二十二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了一件很应景的大红羽绒服,带着毛茸茸的帽子、围巾和手套,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猫似的大眼睛。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打了一个喷嚏,递上一张有茉莉香气的纸巾,说:“Hi, Michel。”

张明亮打轮上路。他和金何悦都是本科毕业就进了这家跨国的会计师事务所,同期培训,被同一拨Group Leader摧残长大,现在还是同级,各自管着一组人。张明亮那边如果出事,金何悦绝对带着人随叫随到,同样的,金何悦这边要是后院着火手忙脚乱,张明亮也能立刻带着救火队过来冲锋抢险。这么多年,彼此已经十分默契,金何悦一上车,那边就一包烟砸过来,笑:“跟老婆吵架了?”

打火机干冒火星不见火苗,火上浇油一般气得金何悦只想摇下车窗逮什么扔什么,结果却见一只修长细致的手伸过来,替他拢住了风圈。

金何悦狠狠吸了口烟:“活人才吵架呢,她就一电动玩具!下班充电上班放电,在电脑前一坐,立刻跟老僧入定一样,我真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余光瞥见萧如冰靠着窗坐着,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瞧着他一言不发。

张明亮干笑:“得了,散散心就好了,夫妻俩吗,哪有隔夜仇?要不打个电话吧,你们组的小何小曹都在后面车里呢,让他们把嫂子接过来?”

“甭,求你了,谁打我跟谁急!”金何悦把烟头往车窗外头一甩,“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张明亮只得闷头开车,岳强算是他们俩的下属,这种时候绝不开口,只是拿了些零食出来请大家吃。

到滑雪场的时候才是黄昏,落日如血,松涛阵阵,金何悦觉得宾馆里憋闷,就一个人走出去,一面抽烟一面玩他的手机。

“要宾馆里才有信号。”金何悦抬头才发现萧如冰也走了出来,穿着一双有兔毛镶边的雪地靴,戴那种两只用绳子连在一起的手套,毛茸茸的帽子上有小猫耳朵,正欢乐地在干净的雪地上印上自己的脚印。他不愿意别人看出他正试图等老婆的电话或者打给老婆,于是对萧如冰说:“明亮他们呢?”

萧如冰作搓麻状:“正好四个人,开局啦。”她戴的是那种无指手套,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手指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睡醒了正翻身的小兽,十分可爱。

金何悦笑:“也不怕公安局抓他们聚赌,我瞧瞧去。”

萧如冰却叫住他:“先给我照几张照片再走。”说着就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抽出粉红色的卡片相机递给金何悦。

金何悦算是半个摄影发烧友,一向十分瞧不起卡片机之类的样子货,可是今天的模特十分美丽,光线又温柔,景色又好,不知不觉竟拍了近半小时,萧如冰的脸颊冻得红红的,不停地在雪地上跺脚,但是她比他还热衷,回去的时候一面吸鼻子一面看着照片对他说“谢谢,太漂亮了”。金何悦瞧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真是感慨不已。

蒋南云的短信终于来了,言简意赅地说:“父母都已打电话过来,我皆答加班忙碌,怕要到春天才有假期。”

金何悦恨那一成不变的清冷调调,愤愤回复:“我在滑雪场过年,不必等我。”新婚第一年除夕,他料想她必然会电话过来跟他详谈,若是如此,他其实不介意开夜车连夜回家,带上一罐焖得香软的八宝甜粥。

隔了很久蒋南云终于回复:“哦,知道了。”不要说哀求或者吵闹,就连一点点最简单的不快都没有。金何悦忍不住又走出去抽烟,四野苍茫,他团个雪球全力扔出去,只听“噗”的一声,仍旧是平静无波。

回家以后的日子浑浑噩噩,金何悦收到萧如冰E-mail来的数张照片,多数都是他们一行人如孩子般在雪地上胡闹疯跑的,也有一两张大合影,她举着毛茸茸的手套在他的身后恶作剧,表情十分调皮可爱。

蒋南云跟他说:“离婚手续十分简单,只是财产分割不容易,你需有心理准备。”

房子是年初两人拿积蓄购置,尚欠着银行数十万贷款,他们两人都近而立之年,家乡父母都非富非贵,于是双方约定不用聘礼不用嫁妆,只靠自己奋斗。两人名下各有一些投资的基金股票,可惜08年遭遇熊市,目前十成里仅剩一成,若是此刻为离婚协议而被迫变现,只怕不是割肉而是断臂砍腿,两个人都会十分狼狈。蒋南云又说:“我们这种状况,签署协议之后大约需等六个月调解期才能正式离婚,如果你真心实意,那么我们可以再谈细节。”

金何悦痛恨这种冷静如同谈公事的调子,气得手抖,深吸几口气才能坐下来盯着他老婆问:“这仿佛与你无关?”

蒋南云调出他和萧如冰看烟花的合影,她的手插在他口袋,他看着她微笑:“难道我不应该接受现实?如果你希望‘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那么你大概找错了人,我们离婚吧,Michel。”

她像他的同事们一样叫他的英文名,这表明了一种决然的态度,金何悦相当震惊。他的确和萧如冰共度除夕,可是同行的还有四名男性同事,他教她滑雪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有时候的确稍显有些暧昧,可是他不认为会达到蒋南云说的那种程度。

“我和Angela并没有……”金何悦意识到这句话实在太像琼瑶小说中的对白,于是愤愤地闭上了嘴。蒋南云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在三天内搬出去,我们可以签署分居协议,慢慢处理财产分割,到六个月后,应可平平静静协议离婚。你知道,法律圈子很小,我不想自己的私事闹到要上法庭。”金何悦眼睁睁看着蒋南云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他,自顾转身进了卧室。

金何悦在家里站了很久,这个房子买来不足半年,几乎耗光两人所有积蓄,因此只做了极少装修,客厅没有温暖的地毯和硕大的沙发,阳台没有叮叮咚咚浪漫的风铃,一切都开了头又无心经营下去,就像他和蒋南云目前看来失败之极的结合。

己丑年的正月初六,上班的第一天,金何悦和蒋南云办理了分居手续。因那“外遇事件”,金何悦搬出家门,在公司旁另行租下一间很小的公寓居住。他向哥们儿张明亮诉苦,后者大力拍他的肩膀说:“有些夫妻自学生时代相互爱慕,这许多年风雨同舟相互扶持,自然彼此亲厚信任,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也不至于一下子消磨了所有的爱,可是你们不一样呀。”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金何悦已经明白。只是加班之后一个人赶回公寓,见那一片漆黑的空房子,未尝不十分叹息。

萧如冰似乎完全不知道上司的家变,替同事们买咖啡的时候永远记得给金何悦带一杯,偶尔也把自己带来的新鲜水果与他分享,永远像只活泼的小鸟,在他的办公室和组里的办公室间飞来飞去。渐渐地,下属们请示工作时最常听到的话变成了:“这件事我已经交代了Angela,问她就好。”

蒋南云一直都没来找过金何悦,这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依他的了解,蒋南云的父母传统守旧,对于独生女儿期望犹高,若是真的知道她结婚半年就离婚,一定会十分失望,何况她又是那么孝顺父母的人。他们两个之间说到底也并没有什么原则性的矛盾,她冷静下来自然会跟他谈。

蒋南云确实挺郁闷的,她从小成绩就好,相貌身材都算是班级里数得着的美女,历来只有她瞧不上男人,从未想过金何悦这样一个庸俗的男人,居然结婚不到半年就公然和旁的女人共度除夕,跟她说“离婚”。

那阵子蒋南云十分消沉,那些平日得心应手的离婚案件也变得触目惊心,让她没来由地烦躁。她的上司潘大海都看不下去,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谈心。

潘大海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比蒋南云大十九岁。他早年曾是蒋父的得意门生,因此一直把她当作亲妹妹悉心照顾,他一问,蒋南云就把心事都说了:“结婚半年彼此都心生倦怠,他另有艳遇,我呢,也忽然丧失了所有勇气,不知用什么和他共度余生。”

潘大海哑然失笑,晃晃手指:“怪不得有人统计说80后是离婚主力,百分之十的婚姻维持不了一年。‘心生倦怠’或者‘没感觉了’,大概就是最充足的理由。这不是所谓的‘自由’或者‘个性’,只能说明现在的孩子们呀,爱自己超过爱对方,不过是自私罢了。呵,离婚只要九块钱手续费,要不要请我帮你代理财产分割事宜,保证你绝不吃亏。”

蒋南云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字字切中她的软肋。她忽然想到半年前他们在家乡山上共结同心锁,他们也曾有过甜蜜时光,许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潘大海看出她的心事,于是大手一挥:“暂时调去伤害赔偿那边帮忙吧,作选择前一定要想清楚,只因为没人能够帮你承担苦果。”

祸不单行。三月初,停止供暖的倒数第二天,蒋南云家中的暖气阀门断裂,原因不明,水暖工都觉得十分稀奇。整个客厅都被混着铁锈的黄水给浸透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斑斑驳驳,肮脏如科幻电影里那些废墟的石板地。受灾严重的地方家具差不多全毁,楼下的邻居天天上门来吵着要赔偿。蒋南云再也没时间悠闲地上网看电影玩游戏,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盯装修,逛家具城或者打官司。

就算是这样,她硬是咬紧了牙一个电话都没打给金何悦,甚至还叫装修公司的人顺便换了门锁。

两个月以后事情才算完全平息,房子里全换了美观舒适的木地板,仓促从宜家买来的那些廉价货通通被处理给了收废品的,换成全套红木仿古家具,飘窗旁边挂了竹帘,铺了地毯,摆着茶具和蒲团,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喝茶看斜阳的时候,美则美矣,却还有那么一点儿苍凉寂寞。她说给潘大海听,对方嗤笑:“自己找的,忍着吧。”

话虽这么说,潘大海还真不能不管她。周末蒋南云就会跑去潘大海家,跟他太太、上高中的儿子和读小学的女儿一起打球吃饭。潘太太美丽娴静,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天然风韵,她教蒋南云打桌球,教她计算线路和撞击点,也教她做饭和搭配服饰,修饰自己。蒋南云视她如嫂如母,看她与潘大海琴瑟和鸣,不由十分羡慕,再想自己与金何悦,就黯然起来。

潘太太看出她的心事:“我和大海结婚之前只见过三次,第一次都在襁褓,第二次父母安排,第三次就是婚礼当日。”

蒋南云惊诧之极:“原来这世上果然有注定的缘分?”“不,只是用心经营。”潘太太回答,“我和他的婚姻是父母包办,之前并没有属意他人,因此接受对方并不困难。结婚以后,只要真心多为对方着想,渐渐就觉得甜蜜。”她握住蒋南云的手说:“爱情其实是你愿意付出的一种东西,而不是你等着索取的东西,如果没有付出的需要,就不会获得爱。”

“可是对方若只是台庸俗的电视机……”

潘太太笑得高深莫测:“若不是他曾播放过精彩之极的节目,你何苦买他回家?”

简简单单一句话,戳破世间多少薄情面纱,不是没有遇到对的人,不是时间消磨了感觉。真相永远没有谎言美丽,原来到最后,他们只是固执地等着对方先为自己付出的自私的人。

蒋南云怔怔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结婚,将财产未来债务通通背负,那么就是一个家庭,不必再……”

潘太太微笑,她那样的女人不愿也不能再说得更重,她只是瞄准母球,一杆推入最后一颗红球,然后拍拍蒋南云的肩膀离开。

金何悦的时光也没有虚度,萧如冰追求的攻势愈发大胆。如果金何悦加班,她没事也要寻些事情来陪他,然后就一起去吃夜宵,送她回家。慢慢地就牵手了,会说一些跟工作没关系的事情,萧如冰有时候说房价一直涨,租不如买。金何悦就笑,鼓励她贷款买房:“还着一套够累的了,我是没力气再买。”

萧如冰欲言又止,终于问:“你不是已经离婚?”

“嗯,半年后生效。”金何悦这点儿事瞒不过同组的同事,他直言不讳。

“那……你还替她还房贷?”萧如冰十分诧异。

金何悦忽然有种怪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自己的东西正在被人觊觎,他点点头回答:“是啊,约定了都是我还。”说完就觉得没趣,转换话题又说:“晚了,我该送你回家。”

这事儿以后,金何悦有意无意躲开萧如冰,这才发现组里几个得力干将已经不满萧如冰传话,若不是经济不好,没准早就愤然辞职。金何悦偶尔揣测那次除夕发生种种,是否是她的故意,可是却又没有证据,只是悄悄疏远了就算。

张明亮显然早看透了萧如冰的打算,见好友成功抽身,私下里说:“现在的女孩子,只要男方有房有车,便抢着去做二奶,最近时兴的电视剧就是依此拍摄。”

金何悦是个厚道人,他摇摇手指不叫他说:“一个人在这样的城市里工作,都不容易,你我亦有当年。”

又隔了两周,蒋南云终于打电话给金何悦,可是她却仍然磨不下面子来跟他道歉,只是仓促找了个借口:“住房贷款利率七折优惠,我会去办手续,这几天内务必把身份证拿来给我。”

金何悦正在办公室忙得脚不沾地,之前家中换锁的事情实在令他很不高兴,于是更没什么好气:“走不开,你有空就来我办公室拿!”

本打算见面好好谈一谈的蒋南云气得要命,正好被潘大海瞧见,立刻抱怨说:“我们没戏了,他肯定有别人了。”

潘大海笑,说:“女人啊,心眼都小得穿不过针。得了,我送你去,让他也生气一次就算完了啊。赶快破镜重圆,免得每次老师打电话来,我这么大人了,还要提心吊胆地帮你们扯谎。”

于是下班以后,潘大海开着他黑色的沃尔沃送蒋南云去金何悦的公司。刚下了电梯到他们那一层,就遇见张明亮拿着文件包急匆匆上来,这小子想都没想就叫了声:“嫂子!”引得办公室里的小何小曹都从自己的隔间里抬头往外看,萧如冰也冷冰冰地回过头来。

蒋南云觉得上庭也没这么紧张过,她目不斜视地走进金何悦的办公室,直接伸手要拿东西走人。

金何悦反倒吓了一跳。当时他们已经有快五个月没见面,蒋南云因为装修的事瘦了一大圈,之前积累的脂肪通通消耗干净,脸庞上那些充满灵气的轮廓再次显现,那双眼睛更是不见了之前的慵懒,灵动得夺人目光,配一袭高贵大方的浅藕色荷叶边连衣裙,简直是袅娜动人。

“我和Angela只是说得来的同事,那张照片……当时气温零下十度,她又一直说手冷……好吧,我道歉,马上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好不好?”金何悦下意识地关门,压低声音解释。

蒋南云没料到他一上来就解释这许多,早知道不叫潘大海送她过来,却又不能欲盖弥彰地给他消息让他先走,于是只能说:“呃,今天不行,我有朋友在等。”

金何悦皱眉,随即拿起身份证来给她:“那我送你到楼下。”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她不能推拒。

两个人各怀心事,别扭地下楼,潘大海靠着他的黑色沃尔沃站着,年近五十身材却保养得极好,Armani西装妥帖得体,仍能吸住不知多少年轻姑娘的眼球。金何悦认识蒋南云的这位上司大哥,向来也当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辈,因此现在见面就格外愤怒,简直要挥拳当场动手,蒋南云拉又拉不住,尴尬得整张脸都憋红了。

潘大海已经明白金何悦对蒋南云仍有情分,于是自然不肯再趟这趟浑水,像对待小女孩那样拍拍蒋南云的头:“南云,夫妻俩的事情终究要自己解决,你该长大了。”说完就上车离开,再不管了。

金何悦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却磨不开面子道歉,直接把蒋南云拽上旁边等着趴活儿的出租车,报上自家的地址。蒋南云没办法跟他当着外人的面扭打,只能默不作声,任金何悦带着她上楼。邻居的小夫妻正好搭同一班电梯上楼,热情地跟金何悦打招呼:“最近哪儿忙呢,家里装修都不见人?”

金何悦讪讪笑:“噢,没辙,公司派驻了三个月,才回家。”

蒋南云愤愤,这种扯谎不用草稿毫不脸红的特质她也不喜欢,可是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毛病,毕竟金何悦不是坏人。

家里的变化让金何悦大吃一惊,听说是因为透水事故才做的重装修,他的脸色立刻就铁青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带吱一声的,你自己不知道你是有男人的吗,不知道这事是该男人扛的吗?”

蒋南云讨厌这种形式表达的关心,讨厌金何悦的大男子主义,她甩开他:“我没男人,请你立刻离开我家。”

砰!门果然被撞上了,可是金何悦没走。蒋南云警惕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金何悦一把抱起她,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腾云驾雾一样直接被扔在了刚置办的大床上。这件是房子里唯一货真价实的古董家具,清晚期苏造架子床,雕工精美,可惜金何悦不懂欣赏,一下子就把她压得动弹不得,甚至还扯烂枕巾把她的手捆在床架子上。

蒋南云感觉腿都快踢断了,金何悦就是死死吻着她,她一定咬破了他的舌尖或者嘴唇,嘴里一阵一阵的血腥味,可是他就是不走,喃喃地说着她听不清楚的话。那时天还没有全黑,夕阳如血的金红照亮了整间卧室,金何悦粗暴又温柔,弄得蒋南云一直呜呜地哭,可是却觉得非常温暖,后来竟自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两个人面对面搂着睡的,蒋南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结婚,离婚,却又被前夫强暴。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睁眼,金何悦还在那里,这时候他也醒了,含含混混地跟她说:“我饿了,你呢?”

蒋南云一脚踹过去,可是她的男人却没被踹下床,徒然地踹掉了被子,露出更令她尴尬的场面而已,她愤愤地裹住自己,对金何悦颤声说:“你……先把窗帘拉上。”

男人毕竟洒脱,金何悦随手抓块毛巾裹住下身就去拉窗帘,回身时蒋南云已经不见,他吓得抓件睡袍就冲过去,只听见浴室水声阵阵。他冲进去,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里哭。

蒋南云泪眼蒙眬地看着金何悦:“我不知道我们……我们也许真的不合适。”

金何悦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冷得像冰。他只能安慰她说:“不,是我太不懂爱你。”

蒋南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辨认出这个男人真正的心,可是他们都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少年男女,外企高级主管和能干的女律师都已经过太多世故算计,此刻他恨不得把一颗心挖出来给她看,却依旧如雾里看花,不能分明。蒋南云说:“你让我想想,或许我们都需要时间学习怎样爱别人。”

金何悦不再逼她,径自出去,却没忘了替她打开淋浴用的加热灯,等她哭够了出去,才发现他已经走了,桌上有一碗热热的泡面,加了一只丑陋的煎蛋。

她将今晚的故事讲给潘太太,她笑着说:“恭喜你,有这样一番故事,也算弥补了当年未曾细细相恋。”

那一夜后,金何悦果然转了性子,一日两次短信,每周必然要送一次花,却不是随处可见的红玫瑰,而是一大束硕大洁白的牡丹花,国色天香十分引人注目,弄得整个律师事务所的女人一看到蒋南云就要笑眯眯地说:“你老公可真浪漫,羡慕死人了。”

蒋南云只好求助于潘大海,死活要了七天假期出来,一个人去云南丽江旅行。她现在被装修事件和潘太太一家彻底改造了,脱胎换骨一般学会享受网络以外的生活,愿意花心思和时间去收拾房间、做一些美味的食物,出去旅行或者运动,有时候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喜欢在空气不流通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呢。

金何悦特意请假去机场送行,远远跟着她,给她发短信说:“我爱你,等你回来。”

蒋南云关掉手机,她知道自己不是逃避,只是没有信心,不知道娇生惯养的自己能不能心甘情愿地为别人付出。她需要时间。

云南正是最好的季节,金沙江气势磅礴,森林里开满了大朵金红的杜鹃花,拉市海的湖水碧绿如蓝,白色的水鸟悠然掠过弯弯的独木舟。去梅里雪山的路上,当地的向导说,雨季天气变化无常,“日照金山”的奇景怕是不容易看到,于是蒋南云在香格里拉最大的黄教寺院松赞林寺里暗自许愿,若是看到那难得一见的自然奇景,回去以后一定要与金何悦重归于好,一心一意过好下半辈子。

可惜到达滇藏重镇德钦县的时候,蒋南云的高原反应已经发作,呼吸困难头晕耳鸣,胸口一直像压着重石,难过得要命,连着吸了两瓶氧气才好些。当天夜里,飞来寺一直在下雨,向导断言说,已没有希望看到完美的十三峰的“日照金山”,甚至连主峰卡瓦格博都可能看不见。蒋南云难受得睡不着觉,终于主动给金何悦拨通电话。时值深夜,他却飞快接起,蒋南云反倒吓了一跳,问:“你还没睡?”

金何悦迟疑一下,说:“是,加班,刚刚到家。你不舒服?”

这并不是会计师事务所最忙碌的季节,可是像他们公司那样的外企,总是会有突然的大单子下来,金何悦最高纪录是一个月加班时间超过一百七十小时,几乎与正常工作时间相等。

蒋南云点头:“高原反应而已,一直想吐又吐不出来。”

金何悦立刻开电脑查询如何应对高原反应,她听着他那么焦急地给她念,就觉得非常温暖放松,过不多久,就握着手机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居然放晴,太阳升起的时候,十三座巍峨的雪山披着金色霞衣清晰地呈现眼前,美得令人屏息。朝圣绕山的藏民长叩不起,旅游者们争相拍照欢呼。蒋南云觉得这是天意,她又打给金何悦,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关机。

回到香格里拉的时候是第三天的上午,向导又带一行旅游者去参观藏医博物馆,除却必要的实物图片展览外,还有若干藏医坐诊,据说可根据掌纹诊断疾病。蒋南云这些年看惯了大江南北的旅游点,知道这也是购物项目之一,不过好奇藏医手诊,便也跟着进去,那老医生用一金柄的放大镜细细看她手掌,之后面色严峻:“一个月身孕怎还到这里颠簸,我有一服药可以给你安胎……”

蒋南云脸色煞白,只觉得耳鸣愈加厉害,她站起来稳着身子回答:“对不起,这不可能,我已与丈夫离婚半年有余。”老藏医摇头,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夺门而走。等在车里的向导见她神色有异,问她怎么了,她只说:“高原反应难过,我歇一会儿。”

金何悦的电话依然打不通,她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

回到丽江的时候已近黄昏,蒋南云入住事先订好的古城客栈,累得只想睡觉,刚刚躺下就有前台的服务员来敲门,那小姑娘说:“前面有一位金先生,说是您的朋友,一定要见您。”

蒋南云几乎是跳起来的,她走出去就看见金何悦站在面前。他乘早晨第一班飞机到丽江,已经找了她整整一天。

金何悦搂住她,她又哭了。蒋南云说:“搬回来住吧,好吗?”金何悦迟疑片刻,终于点头。

她并没有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蒋南云想,他们应该一起去看电影或者音乐剧,然后吃烛光晚餐的时候宣布这个好消息的,他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她是知道的。

回北京以后,金何悦果然带她去看岁末大片《2012》,他对她道歉,说那天傍晚他是真的疯了,因为他记得他们最初相见的时候她给他的那种触动,总让他觉得在一张纸一幅画的表面下面藏着一个跟他相似的灵魂。那一天看到的蒋南云美丽又独立,甚至还有护花使者跟随左右,让金何悦觉得那灵魂已经醒来,可是他就要失去她了,所以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就算世界末日就在那一刻来临,整个地球都毁灭,我也值得了。”

蒋南云在黑暗中脸红过耳,如被火烧,他轻轻吻她的耳垂,又说:“结婚以来,那一次最好。”

蒋南云低下头去,狠狠地掐了他大腿一把。

走出电影院以后,两个人在一家贵得离谱的西餐馆吃饭,侍者都穿燕尾服,大厅里有现场的竖琴演奏。金何悦说:“我有话想要告诉你。”蒋南云低头:“我也有,嗯,你先说。”

金何悦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递给蒋南云:“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房子的贷款已经还清,我将它过户给你,希望你能接受……”

蒋南云化了淡妆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盯着金何悦看,眼睛里依稀有泪光。他低下头说:“是我不懂珍惜你,又伤害了你,所以……”

她打断他:“不要给我念琼瑶小说里的台词,不要告诉我什么你得了绝症不能牵累我之类的韩剧桥段,我相信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

金何悦苦笑:“公司全球裁员百分之三十,亚太区高达百分之七十,你在梅里雪山那一天,我已经失业。”

蒋南云花容失色,用残存的理智问:“那么贷款……”

“失业补偿金按工作时限与月薪补偿,我所得到的,也算是一笔巨款,足以还清欠债。”金何悦轻轻握住她的手,款款深情,那房产证上确实改了,只剩她一个的名字。他微笑对她说,“这几个月房价上涨超百分之五十,你已有数百万身家。”

蒋南云抽出那页离婚协议,看也不看直接撕了,脸色铁青:“你就当我是这种势利小人?”

金何悦瞧着她,颜色温暖:“不,我知道你不会签字。”

“啊,那我要是签了呢?”蒋南云咬嘴唇,这个人果然是精明过头,一刻也不能松懈的。

金何悦扬眉微笑:“那么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相胁,纠缠至死。”

蒋南云真想用烛台砸碎这台随时可以上演琼瑶戏的电视机,可是金何悦低下头去吻她的手指:“重新嫁给我好不好,南云?”

蒋南云的心都被他暖暖软软的呵气融化了,她握住他的手,说:“好,我……其实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悠扬的琴声在温暖的室内来回往复,金何悦和蒋南云离开的时候手牵着手。他们终于有一个机会看清了彼此的真心,在这个金钱至上物价飞涨的时代,他们找到比房子更保值的资产,并决心紧紧收藏,再不让它遗失。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就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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