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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绿洲

当狂风沙绝望了天空,是你开出花朵。

杨言言盯着电脑屏幕看。电脑是新买的,纯黑色一体机,屏幕足足有二十一寸,跟个电视一样,但她遗传性近视,现在已经有600度还多,却没戴眼镜,因此,“盯”这个动作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一个男同事在MSN上问她能不能做他女朋友。

杨言言沉重地回答:“对不起,不行。”

她没有男朋友,而这个同事她认识很久了,从她第一天189

踏进公司的门开始就对她非常好,最开始教她用复印机,后来帮她修电脑,集体活动的时候他来比划她来猜,但是男朋友……实在是不行。杨言言关灯睡觉,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忽然想起今天没有记日记,于是用手机照着本子写:“8月24日,雾转晴。严海平问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被我拒了。跑完步,眼睛痒痒,把隐形眼镜揉到垃圾桶里了,还好是副便宜的。H1N1真的很可怕啊,组长从国外回来被隔离五天了还没上班。”心满意足地睡觉,杨言言觉得今天还不错,有一个惊喜和一个小倒霉,如果按照10分满分的标准判定,可以得8分。

因为往常太差。

杨言言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主要是因为自己运气坏到不可以用宇宙里任何生物的任何知识去解释。虽然没有电影里那么夸张,走路的时候头顶的乌云会追着下雨,但她坚信世界上绝对没有什么人能跟她一样遇到如此多不可思议的坏事。这种悲惨的命运是从小时候某个记不清的夏天开始的,杨言言在院子里踢毽子,夏天的黄昏很凉爽,马路上也没有现在这么多车,她踢得不好,随着毽子四处移动,慢慢就移动到了马路旁边,然后——她冲过去捡毽子的瞬间,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姐姐从路面上飞起来,然后落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杨言言强迫症似的求证了周围很多人,所有人的记忆都佐证了一个事实:马路很宽,杨言言的毽子在西侧下水道盖子上,而东侧的那个女孩既不是见义勇为,更不是被杨言言的任何言语和行为影响,大约她只想在没有红灯的时候抄个近路,就这样,车祸了。从任何角度看,这是一场没有争议的普普通通的车祸,全国每天大约要发生上百起。杨言言没有特别小说特别奇怪地把一个花季生命的近距离逝去怪在自己身上,只是,她觉得自己的命运被改写了。

她就是从那天开始倒霉的,绵延不休的倒霉,各种小倒霉,各种曲折和阻碍,各种问题因此而生。哦,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根源就在于那场诡异的、自己目睹的车祸。

第一次听到这个言论的时候,于菲才初一,现在她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宠物医生了,对于闺蜜十几年如一日把这个荒唐的理论挂在嘴上的行为,于菲很愤愤:“脑袋生来砸核桃用的啊?你不想想,要是真有命运,你又不知道命运安排了什么,那你还活着干吗,等死就好了。没准哪天出门以后,你也跟那姐姐一样,砰一声,行了,再也不用担心了。”杨言言右脚打着石膏,委屈地坐在于菲办公桌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脚是前天在公司门口摔的。她那天已经非常倒霉了,早晨被自动售货机吞了九块钱,中午的三明治里有一只压扁的蟑螂,下午拿错了文件,把老板儿子的德育评语糊里糊涂地印了二十三份还分给了隔壁和隔壁的隔壁的同事,一切都像个搞笑电影,杨言言下班出门就知道事情肯定没完。于菲跟她约好去吃台北小火锅,站在远处招手。值得一提的是,公司门口为了气派,有至少三十级台阶,杨言言就站在其中某一个上面,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女孩经常做的动作,边走边跟于菲招手——结果很明白,她自己走了四阶,剩下的,都是用滚的。小火锅没吃成,于菲把她送到医院、弄回自己家、带去宠物医院打下手,为的就是方便每时每刻数落她,希望能多多少少改变她一点儿。结果杨言言活蹦乱跳以后还是那样,答谢于菲照顾之恩的火锅请在一个雨天,杨言言神秘地说:“今天挺好的。”于菲刚要说话,服务员一路小跑而来:“不好意思,小姐,您点的蒿子秆、白菜和菌锅底暂时出不来,愿意换一下吗?”杨言言气得咬牙,愤愤地剜了于菲一眼:“我说什么来着!”

难道有些事……真的是注定的吗?

第二天一早,杨言言只能从抽屉里翻出她初中时候330度的眼镜凑合着,摸到楼下眼镜店里去买新的隐形眼镜,打电话给组里请假,接电话的居然是组长:“你晚来一个小时,画得完吗?”杨言言是动画组出活儿的主力:“我保证画完再走还不行吗!你怎么放出来了?”组长坏笑:“什么叫放出来了?我健康得很。”店员开票:“杨小姐,387元,打折以后是328块95,收您329,行吗?”杨言言点头,冲着手机小声说:“别急啊,等会儿我打车去。没了眼镜我没法画。”组长是心直口快的大男孩:“眼镜呢?”杨言言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人家真相,胡乱搪塞了两句,拿着小票沿着柜台溜达到远处的收款台,递上四张粉色钞票,收钱的人头也不抬:“392,收您400,找您8元,收据拿好,谢谢光临。”

试戴间里,她用娴熟的动作把镜片塞进眼睛,世界一片光明。镜子里的姑娘二十九岁,皮肤因为常对电脑的缘故像三十五岁,长发过腰,扎了个马尾,有点儿胖,鼻子却挺挺的,嘴唇也够丰满,就是眼睛太小。杨言言正面侧面端详着自己,感觉挺不好意思的,不由回头看看是不是有导购进来。她只有这种时候愿意大方客观地审视自己作为女人所拥有的条件,暗地里觉得很好很满意,但如果是男同事表扬了她——比如组长经常说:“你这个发簪很不错嘛。”杨言言就会很高兴,然后很忐忑,然后故意带它好多天,直到这发簪因为各种原因毁在倒霉里。

嗯?倒霉?杨言言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消磨了近二十分钟,飞身出去打车。还好一路不是很堵,到了公司门口,她掏出钱包,赫然发现里面只有一张5块钱和三个硬币——钱呢?无奈之下,她只能打电话给组长,组长没接听,第二个人就剩下严海平了。想到昨晚他的请求,杨言言就觉得全身都在紧张,只能深呼吸:“你能带25块钱下来吗?我在出租车里……”

严海平帮她摁电梯上楼的时候,杨言言才从收据上发现了秘密:营业员手写的时候把329写成了392!严海平笑:“原来你真的倒霉呀。”“谁跟你说的!”杨言言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是那么倒霉吧。”严海平神秘一乐,也不多话,电梯到达,他摇摇手先出去,杨言言跟在后面。就这个瞬间,一贯抽风的电梯门突然犯病,把她夹紧了又弹开,白衬衣上立刻印出两条黑色的脏渍,黏糊糊的。好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是十来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没人在意她的糗态,大家正戴着涂得五花八门的口罩自拍。杨言言桌上也有一包,淡绿色,和电视里广告的预防H1N1的一模一样,她问组长:“别告诉我是你从隔离区带回来的。”组长嘿嘿一笑:“公司福利,流感季节别感冒!对了,你赶紧把那人设颜色改定拿过来,场景那边唧唧歪歪很久了。”

杨言言打开机器开始一天的工作。倒霉的一天,这才不到十点半,亏了63块钱不说,还欠了严海平25块,一件衬衫就是去淘宝买也要50块以上,加上邮费,150块就这样不见了。自己一个月挣几块啊,照这么下去,不要说奋斗出自己的车和房了,恐怕连吃饭都要借钱。干脆饿死算了,杨言言赌气想,反正倒霉着,反正生活就是挑战极限,看明天能不能比今天更倒霉。

但是该做的人设还是要做,她敲敲手写板,投入其中。

如果一天就这么过去,杨言言肯定又要在日记里写“今天其实还不错”的,但是下午公司开了一个集体大会,要求全员戴口罩出席,主讲人是市医院的H1N1防治小组组长,希望大家重视这个全球蔓延的恐怖的感冒。会议之学术,连H1N1的病理都搬出来,一拨做动画的人根本听不懂,唯一有用的大概是教他们如何洗手,杨言言备感无聊,身边本来空着的椅子里忽然多了个人,严海平戴着一个画蜡笔小新的口罩挪过来:“不介意吧?”

杨言言觉得紧张:“坐吧。”

他说:“昨晚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她赶紧摇头:“没有,就是挺意外的。我觉得你能找到更好的。”

严海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皱纹,让他变得有趣了一些:“你就挺好的,真的。我没死心呢,你考虑一下行不行?”

杨言言低头看手。按理说她不是腼腆内向的人,也渴望有人陪,但她绝对不想让男朋友每天活在爆笑中。按于菲的话:“亲爱的,你活得太奇幻了。”杨言言无法想象他跟她说分手的场景:“你太倒霉了,咱分手吧。”是呀是呀,她一没姿色二非才女,他会怎么对待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坏运气?但是严海平人真挺好的,杨言言知道场景组有个姑娘一直喜欢他,好像还表白过,这么一想,心里竟然有点儿酸酸的了。答应不答应呢?杨言言决定问问于菲,所以她说:“你让我再想想,明天说,行吗?”

严海平点头:“行啊,给我个机会吧。”

杨言言抿嘴:“没准还是不答应。”

他只是笑,没有揶揄和狡猾,平平常常的,还挺帅。

没想到于菲第一时间说:“别,别跟他!到时候你又该哭哭啼啼找我说,哎呀我家海平把膝盖磕破了,因为跟我一起倒霉,呜呜呜呜呜。”杨言言举起披萨刀:“我想砍人了!”于菲无所谓地沾了几倍于常人用量的番茄酱,大口吃:“得了,你就这样的。老实说,你喜欢他吗?”

“没特别的感觉。”杨言言说,餐厅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一对对情侣交替入座,甚至有俩人带着“老婆啵一个”和“亲亲老公”字样的口罩前来。即使H1N1大规模爆发的今天,爱情仍然永远对坏事免疫,怎么看怎么闻都跟喜糖一样,又鲜艳又甜得发腻。不得不承认,瞬间,杨言言有点儿心动:“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交个男朋友?”

“别问我啊!”

“那你和你家大熊当时为什么在一起?”大熊是于菲的老公,其实他叫熊达,于菲第一次见面就憋着笑:“胸大?”所以大熊是抱着在嘴上赢回来的态度和她说话的,结果没多久,他就真的在嘴上攻城略地地占了于菲的大便宜,然后跟她闪婚了。杨言言当时做梦都梦见于菲离婚,还不敢告诉她,最后忍不住说出来,于菲只是不屑地呸了一声:“就你那点儿小法力,破坏我和大熊的婚姻实在希望渺茫。”杨言言说:“我说倒霉就会倒霉,真的,但我不是……”于菲不耐烦地打断她:“离就离!”整整七年过去,于菲和大熊摔过结婚照、砸过液晶电视,但两人越来越好。这也成了杨言言唯一想过、预感过、担心过但始终没有影响到的事。

“你好好想,你到底想不想谈恋爱。我跟你说杨言言,爱情这事儿没准,也许你隔几个月就找到一个完美的闪婚了,跟我一样,但也有可能就是你一旦错过严海平,这辈子都找不到更好的。”

杨言言耸肩:“估计他看见我那倒霉劲儿,肯定后悔得想死。”

于菲擦擦嘴:“少来,世界上穷倒霉的就你杨言言一个人?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自己想清楚,跟他,就谈着试试,不跟他,你明天就说不行。”

“那我找你说这么多,有意义吗?”

“又不是给我找男朋友。”于菲伸手,“有他照片吗,给我瞧一眼。”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严海平给她买了一份菠菜鱼丸,然后佯装镇定地问:“我能打听一下进度吗?”杨言言咬了咬下嘴唇:“我想了……嗯……也许可以……试试?”严海平深沉地看着她,瞬间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情话:“看过Lie to Me吗?里面说咬嘴唇是极度紧张焦虑的表现。”

杨言言忽然觉得吃得太饱:“呃……呃?”

“我没别的意思!”严海平摆手,“介不介意一起吃个晚饭,算作我们不太正式的开始?”

杨言言点头。

但是整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地看着抽屉里的小镜子。虽然是年轻人,但杨言言太喜欢睡懒觉,从来没有化妆的习惯,每天擦点儿面霜就出门,现在看起来没精神不说,还有点儿丑。下午茶时间,趁大家玩口罩的空隙,杨言言溜去了最近的商场,进门时还要测一下体温,在身上贴个“预防H1N1大家有责”的红色笑脸标记。她局促地坐在明亮到暴露一切缺点的大镜子前面:“我想……试试彩妆。”如果彩妆小姐假装没发现杨言言的存在或者根本不打算给她这个一看就买不起全套的人试妆,那杨言言一定觉得正常极了。可今天当班的是一个销售区经理,态度好得不得了,赶紧请杨言言坐下不说,还真的免费为她打扮。

因为皮肤不好,所以用了一层淡淡的粉底;气色不好,腮红可以补;眼睛不够大,眼线笔上阵;虽然只有最后的口红是杨言言掏钱买了的,但经理仍然给她画了很棒的妆。镜子转过来,杨言言倒抽冷气:特别像某个不认识的TVB小演员!她不敢碰自己的脸,基本上直着脖子回到办公室。组长惊叹:“哇哦!”其他人跟着抬头:“哇哦哇哦!”

杨言言尴尬地笑了笑。这个小便宜让她占得心惊肉跳,出门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学一下化妆。毕竟,她从心底承认,现在的形象有了更多回头率,就连平日里那些站在街边拉人进店做头发的小弟们都不再纠缠她,而是客气又略带欣赏地说一句:“美女姐姐慢走啊。”简直和平日里的自己太不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像。杨言言不知道这种突然的改变好还是不好。

晚饭选在一家泰式菜馆,杨言言和严海平如常说笑,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她心里暗爽,原来谈恋爱要开始也很简单,跟平常没有什么分别嘛!至于筷子不小心敲在脸上、一块排骨咬不动掉在白色通勤裤上这种小事,杨言言想,就不记恨了,毕竟一天的运气改变不了一直倒霉的状况,她边使劲擦裤子上的香料汁边说:“对了,谁告诉你我是倒霉体质的?”严海平耸肩:“你们人设组的都知道啊。”杨言言心里一阵悲哀:“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她很少这么坦诚地告诉一个并非私交甚好的人她的秘密,但是昨晚在餐厅门口,她亲眼看着大熊在车里吻于菲,竟然有一丝羡慕。无关大熊这个人,而是这种感觉。她在地铁里被疏水管道上的细栅格卡了高跟鞋的时候,很希望围观的人不是笑嘻嘻地看热闹,那时候她需要一个永远不会觉得她倒霉或是搞笑或是活该的人帮她把鞋子拔出来,再借她一个肩膀扶着穿好。她发誓,如果这样的话她就不会从检票口落荒而逃,也不会惦记这窘到极限的场景长达半年,她会一笑而过,和那个人手挽手走出地铁:这有什么,不就是出糗吗,谁没有过?

不过是谁都没这么高的频率罢了。出糗严重性随着杨言言潜在的孤独和不被瞩目、不够耀眼的本质而变本加厉地被放大,她讲述那场都模糊了记忆的车祸的时候,格外严肃认真。但严海平非但没觉得杨言言是个怪人,反而心平气和地解释:“我老家人相信,好多坏事就要经常说,说着说着就能说破。”话音没落,冒着白气的泰式酸辣鱼汤锅就到了,从传菜生手里换到服务生手里,杨言言下意识地让了一下——服务生是个纤瘦的女孩,端得摇摇欲坠不说还脚底一滑——完蛋了,那个瞬间,杨言言万念俱灰,这就是倒霉的第一次约会!能被一盆酸辣鱼汤浇透的倒霉姑娘,严海平敢跟她再约第二次吗?肯定不敢!但是她能怎么办,带着一身鱼味去于菲家里哭吧。就像任何一个英雄救美的瞬间,传菜生飞扑而上,整个人都抱住了那只大锅,酸辣鱼汤在他的制服上泼了一片橙黄,而那个服务生则赶紧拽了条餐巾给他擦。杨言言吓得站起来,一身白色通勤装完好无损,腿上的那块污渍责任人是她自己。

化险为夷后,当第二锅酸辣鱼汤重新上来的时候,现场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严海平把小灶的火调大:“看,我说什么来着,倒霉真能说破。”杨言言虽然不信,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那天,杨言言的日记里只有一句话:“我和严海平大概真的要开始谈恋爱了吧……”

就像每一对互相不负责的青年男女一样,她和他的爱情似乎淡如水。每天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却隔着两个大工作组,也就是午饭时间聚在一起。严海平跟着她打饭,两次帮她拿住了差点儿掉在米汤里的钥匙,还有一次提醒她去给饭卡充值,免得明天被人把已经放在盘子里的鸡腿又拿回去。杨言言脸红:“这事儿你也知道!你什么不知道!”严海平叼着鸡腿,像个坏极了的灰熊一样去找座位。从那以后,杨言言再也没有站着吃一半再坐下的经历,因为严海平会义正词严地要求别人把分明可以不用占据一个座位的包挪开,甚至不在乎和对方当众讲理。有时候他会送她回家,他们是两个不同方向的地铁,严海平会听见声音以后先跑下去站在门口,在地铁开走之前及时把她塞进人罐头里。杨言言倒霉的频率大幅度降低,甚至不和严海平在一起的时间里,那种有人帮助的气场似乎也微弱地延续着。她在地铁里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晕倒,跟着大家一起关心,却猛然发现有个大叔在掏自己的包。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你干吗!”大叔把钱夹放了回去,飞速下车。杨言言抱着包后怕得哆嗦起来,里面装着刚拿到的季度特别奖金啊!

于菲悲哀地说:“你不能把他当成生活支柱。”杨言言趴在有午后阳光的小桌上,茶馆里放着轻音乐,她说:“我喜欢这个感觉。”于菲斟一杯茶:“不是因为他你才变了,是你需要变,相信我,亲爱的。”杨言言化了一点儿淡妆,技术还很生硬,BB霜没擦匀,于菲用手指帮她抹了两下:“我没准真要跟大熊离婚。”杨言言腾地坐起来:“为什么?”于菲不说话。那天下午的两三个小时里,杨言言非常难受,倒霉终于传染了身边最好的朋友,不管别人说这是妄想症还是神经病,她都不在乎,因为每次都是于菲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接近过来,安慰她。后来于菲哭了,说起大熊的孩子气和颓丧,说起她的难处和希望,杨言言抱着她,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这么抱着于菲安慰她:“会好的,会好的。”

就像每次于菲对她说的那样。

于是杨言言开始和她的运气较劲。她发现化妆是提升气场的重要武器,于是潜心研究了一下,终于在某一天让组长喟叹:“上帝啊。杨言言。”“你叫我?”她从屏幕后面探出半张脸。组长点头:“你画的姑娘越来越像你,真是亲生。”打印稿上的姑娘唇红齿白,丰满娇俏,杨言言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才笑着回答:“谢谢。”她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围的危险,告诉自己不能忘我,于是成功地躲过了把手机抛下九层、被黑车司机骗和忘锁密封口以至于炒饭外卖撒了一提包等诸多大大小小令人头痛不已的倒霉。甚至,杨言言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以后,心血来潮要发票,居然刮中了10块钱。虽然她还是会不停地思考所有事情的反面,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她愿意,真的可以逆转很多事。

如果逆转之后可以许愿,她首先就希望大熊和于菲白头偕老。大熊是好男人,于菲是好女人,他们应得一段甜美的爱情。然后……她仔细地挑了一只珠光唇膏涂好,心想:万能的生活神,也请你不要忘记眷顾杨言言,她不想得H1N1,想让男朋友善良体贴,也要幸运,哪怕是一丁点儿也好——如果,运气真的可以被扭转的话……

周一上班的时候,出差在外的严海平忽然打来电话:“我被隔离了。”杨言言的心脏被高空抛起后坠落深渊——这是怎样令人讨厌的世界!于菲的问题还没解决,男朋友又出了岔子。“我在发烧,所以要多观察几天,你也多注意。”严海平说得很快,“流感越来越严重了,小心。”杨言言挂了电话以后,乖乖戴上了她从未用过的预防H1N1专用口罩,办公楼里跟她一样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只剩眼神交流,即使吃饭时不得不露出嘴巴,也少了很多讲话的意愿。当天加班到晚饭,杨言言心不在焉地吃着鱼丸,忽然感觉头部被不轻不重地击打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一个男同事慌忙站起来问:“你没事吧?”一只屋顶的小灯泡莫名其妙爆裂,还有几片碎渣掉进了内衣里,杨言言恼火到手都哆嗦,愤然离开了餐厅。她开始恨这复杂又诡谲的生活,前一刻和风送暖,下一秒暴雨严寒。

事情不算完,当杨言言还没完全清醒的第二天早晨,手机上订阅的新闻短信把她从梦里拽出来:“臼井仪人的尸体在日本荒船山被发现,系意外死亡。”她目瞪口呆。臼井仪人一生最著名的漫画是《蜡笔小新》,里面那个总问美女爱不爱吃青椒的小色鬼是严海平心里永远排名第一的著名人物,他扯下口罩,指着上面自己画的小新说,虽然这个小屁孩的行为如大人般猥琐,但内心一直有孩子的善良和单纯,所以我爱他,就像爱着一个在自己的世界里完美又无忧无虑的严海平。

那时她觉得他有点儿小浪漫,但从今天起,连载了快二十年的《蜡笔小新》再也不会更新了。同样在动画行业里工作的杨言言感到难以言传的悲伤。臼井仪人不是她的至亲好友,甚至不是中国人,他只是隔海做着跟她类似的工作,突然有一天死掉了。有点儿恐怖……杨言言站在人挤人的地铁里摇晃着想,红了二十年的蜡笔小新都会只剩记忆,她手下的人设又能有几天生命?从同行推及自己的无力感遍布全身,她发短信给严海平:“早安。蜡笔小新没有爸爸了。”

很快,他回复到:“我们还什么都有,这很好。”

杨言言咬住下唇。地铁到站,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她穿了高跟鞋又在盲道上一绊,几乎摔倒却又奋力站稳。杨言言漂浮在人群里,降落到办公桌边的时候忽然涌出两滴眼泪,真的只有两滴,一滴给蜡笔小新的爸爸,一滴给自己。

没有理由。于菲说该哭的时候就得哭,女人要珍惜可以哭的权利。

餐厅里有人在西服上贴了巨大的蜡笔小新不干胶,多数人看了都默默点头问好。杨言言买了一份豆浆,站在那里吮着抬头看。维修工正坐在梯子上干活儿,旧灯泡们发黄了,只有新换的这颗格外白亮。

新旧交替,世界就这样运作着。悲观的人说,天哪,旧的东西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永恒消失;乐观的人说,不错,总有新的期待。杨言言深呼吸。好吧,输给这个无聊的世界了,生活已经这么艰难,乐观的人大约更好过一点儿。

严海平还在隔离当中,他上网告诉杨言言宾馆里规律似军队的生活,定时定点吃药测体温,不发烧了也要随时供医生观察。杨言言说:“我也觉得浑身没力气,有点儿冷。”“那你一定是得了H1N1,”严海平发了个严肃的表情传达紧张感,“快去医院自首。”

“不可能,我只是没睡好。”杨言言飞快地回答。

“你不是最倒霉的吗?”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

晚上接到于菲电话,说已经写好了离婚协议。杨言言喝了半壶热水缩在被子里:“决定了吗?”于菲斩钉截铁:“决定了。离!”杨言言叹了口气:“我想说对不起,当时不该胡说八道。”于菲流着眼泪笑:“笨蛋。”大熊想让于菲关了医院跟他做生意,而于菲想让大熊尽快把生意做大做稳,她想要孩子了。杨言言私以为这是很好解决的矛盾,但两人竟然真的要去离婚。

世界上她搞不懂的事情又多一件。杨言言翻开日记,数她经过的开心的日子,再数不开心的,再数说不出感觉的,1:8:1.她的笔戳在计算器上,液晶屏显示了一溜长长的“0”给她看。如果她可以活一百年,八十年都不开心,剩下十年过得不知所谓,只有十年可以高兴到哈哈大笑。悲哀吗?也许,因为她肯定活不到一百岁,而且没法控制自己死亡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是严格按照这个比例平均分配的。生命里最多的时间用来倒霉,杨言言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有点儿傻,但前几天她的努力更傻:于菲仍旧要离婚,蜡笔小新的爸爸活不过来了,就连严海平都有可能拿到确认H1N1的诊断书——所有事情的本质都没变,包括她妄想自己可以逆转人生。

这个妄想帮她留下了过日子应有的痕迹,淡淡的,却不能无视。杨言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那个踢毽子的夏日午后,她蹲下捡起毽子后,正好目击了那场车祸。她记得自己吓坏了,好像哭了,爸爸安慰说没事,她记得她抱着爸爸的脖子很久才肯放开,甚至有段时间过马路前要犹豫半天。时过境迁,杨言言二十九岁,忽然觉得这件事很亏。她没有主动要求看这场车祸,她不想看,甚至愿意高价抹杀这段记忆,而它盘桓在脑海里这么多年、折腾她这么久,完全是非法入侵的结果。说到底,杨言言被自己编出来找借口的悲剧理由涮了,彻头彻尾。但她应得一场安静如意的生活,只是伟大的生活神发错了卡片,她拿到后不但没吱声还默认,就像买隐形眼镜亏了钱一样,至今她都没有立场和勇气回去讨。

钱可以不要,但杨言言想,那八十年的生活她必须要回来。

梦里看见自己辛苦了三天多的人设被老板批得一钱不值,她好像又哭了,醒来的时候是大雨倾盆,才五点多。杨言言翻来覆去睡不着,量个体温,一切正常,发个短信给严海平,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复:“我也退烧了,确定不是H1N1,大概再过一周就能走。”她抱着手机蜷起来,按照瑜伽老师教的姿势,模仿婴儿在妈妈肚子里的样子。后背无限放松,脑袋因为可以抵着柔软的睡单而意外舒服,昨晚那些可以把含义上升到生命和人类的思考似乎正在轻轻蒸发。杨言言这样一直躺到正常起床时间,雨停了,城市在水汽里看起来非常科幻,她把头伸出去透气。曾经被楼上扔的矿泉水瓶砸到过,但这场景在脑袋里一晃即逝,她伸开双臂,假装自己和这个死硬的城市重归于好。

公司里的同事一夜之间少了五分之一,整个场景组就剩两个实习助理还能正常上班,杨言言拿着改稿找不到人,老板秘书过来通知:“H1N1大爆发了,都回家里工作吧,需要的话,可以借走公司的设备。”组长因为被隔离过,早早就被轰去医院复查,杨言言只带走了自己惯用的手写板,锁上了办公室门。路过严海平他们组,她张望了一下,还算热闹,有七八个人在,严海平桌子上放着一盆改良火龙果苗,绿油油的小叶子跟假的一样,她把它一起带回了家。

一周时间,杨言言每天起床先给那盆小植物浇水,它长得很结实,每片叶子都张牙舞爪,根茎很壮。她看着它,把它拟人化,在电脑里画一张关于一株植物变成了好男人的漫画。其他时间,她到于菲的医院里去打下手。那里住着一只美丽的杂交博美,主人把它送来的时候,它又吐血又抽搐,但是主人交了押金就再也没出现,只留下了一个不存在的手机号。于菲花了四天时间保它的命,在医院候诊区给它一个狗屋。杨言言逗它的时候能看见大熊的车每天就停在医院往北第一个街口,于菲下班离开,大熊就冲出来拦住她,两人说半天话,都冷冷的。每到此时,博美就从玻璃里歪头看着,上眼皮变成一条平平的线,好像是发愁,更多的则是想不明白。

而严海平和杨言言几乎每天泡在聊天窗口里,也是说不完的事,大大小小都是要紧事,都要立刻说。没有充字数的情话,聊天记录却还是呈几何级数增长。杨言言说最近想了好多事,想得自己都糊涂了,严海平说:“回头咱俩一块儿想。”杨言言为这一句话舒服了整整一天。

新闻里每天都能看见H1N1像个怪兽一样满世界乱爬,所到之处虽然不至于一片狼藉,但至少到了需要打扫残骸的地步。这一周天气都不好,风雨雾寒马不停蹄地光顾,让本来就活在H1N1恐惧中的城市人更有世界末日来临的危机感。杨言言有时候裹着宽大的睡袍,捧着一杯热巧克力光脚站在玻璃前面,手指尖一点点摸那些油油的小叶片,会意外觉得享受、安全。外面如何恶劣跟她无关,她在心里正涨潮的大海边享受着春暖花开的惬意。

周日下午,奇大的风。即使明天就要回去工作,杨言言还是没法出去玩。严海平正从家里打来电话诉说“解放后”的心情,另一个不屈不挠一定要在此时此刻打进来的电话不耐烦等待了。杨言言接起来,于菲说:“别出门,我们俩现在到你家去。”二十分钟后,杨言言就见到了这对闪婚模范,大熊眼圈红红的,于菲的妆也花了,她拿出一张纸:“你看看,给我们签个字。”杨言言就倚在门口看,小四号字的打印稿,题目是《大熊和小菲再也不离婚保证书》,已经签了的是大熊的名字,还有公证人和乙方留白。

这种百转千回的生活经历杨言言有太多。她一时间找不到完美与之配套的表情,于是自然而然地,先报以最真最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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