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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夕。”

“小夕,真乖!”

“小夕,过来,给妈妈抱抱。”

玉华的声音。嘴唇微张,上齿下落,落在粉嫩的下唇上。欢快的调子,一句比一句来得长,一句比一句来得更带感情。感情加强,声音却照样的温柔甜腻。每份感情都饱满厚实,汲得水汪汪的。每份感情不止于嘴里脱出的词,眼睛里散发的光芒也含着温暖的因子。形式各不相同,因此这温暖的蜜意也就成了好几份。既有对你这小小的新生命的称扬,也有对自己这一造物的礼赞,还有对那一份偶然的惊叹。玉华望着不远处站着的女人,眼睛半开半闭,睫毛忽闪乎闪。就在这一秒一秒的观望中,玉华把女人看了个遍,也把女人眼里的自己看了个遍。怀抱婴孩的女人,离玉华不过几步远,身体微倾。左手齐肩,五指环扣,右手从腰间抽出,和临下的左手一齐把孩子整个架住,黄色的襁褓生出一道一道褶,应着女人一声一声的呼唤,小夕,小夕,真漂亮。

“玉华。”女人开口,声音低低的,从刚才的“小夕,小夕,真漂亮”中抽出的调子。

“哎。文荃姐。”玉华抽出一口气来回答,声音伏在低空盘旋好几圈,就是升不上去。

“玉华,”女人的声音拖拽着身子上前,身子拖着孩子上前,一齐来到玉华跟前,玉华眼里的女人渐渐长起血肉、覆上肌肤、注入血液,“玉华,你还好吧。”女人接着说道,简短的句子,肯定的语气,意思是拜托你一定要好。

“嗯。”玉华没有力气地点点头,枕头粘在头发上,跟着一起一伏的,“嗯,文荃姐,可以把小夕抱到我跟前,让我好好看看吗?”玉华笑笑,希望你不要拒绝的笑。

“嗯,玉华,你看——”文荃的声音,清脆俊朗,没有一丝杂质,声音把人迁到玉华跟前。等到了玉华跟前,文荃的身子半躬,脸直往玉华身边凑过去,这时,半歪着头,眼睛一半撇向玉华,一半撇向怀里的婴孩,笑笑,给自己的笑,也是给母女俩的笑,也是给不在此处的文涛的笑。文荃的笑是导引两个世界的笑。对小婴孩说就是:你看,你妈妈在那边,看见了没?(我忘记你还没睁开眼睛呢)对玉华来说就是:你看,玉华,你看那就是你和文涛的孩子,你看见了没?好可爱的孩子,玉华呀,你做妈妈了。文荃什么都没说,一个眼神玉华便全都了解了。女人之间有秘密,也有密语,这事男人不知道。

玉华抬起眼睛,没够到文荃姐怀里的婴孩,又扭扭身子,左右晃晃,挣扎着起来了头,眼睛一下子开阔起来,一把把文荃抱着的小夕装在眼里,就那么用眼睛把小夕拖拽了过来,“文荃姐,可以让我抱抱小夕吗?”玉华的声音,一半问文荃姐,一半问自己:看看小夕,可爱的妞妞,你抱得动吗?

“嗯。”文荃眼睛把身子带过去,身子把怀里的婴孩带过去,“好的,玉华,不过你要小心些。”文荃右手抱紧小夕,小夕也贴紧文荃,生怕失去了这个朦胧中的牢固依靠。小夕的依靠也让文荃安心,她脱出左手来扶住玉华,玉华的头粘在枕头上紧紧的,她要把它抬起,费心力也费精神。玉华挣扎着,头一点一点启开,眼睛里的小夕也慢慢完整起来,先是出现黄色襁褓,再后长出稀疏的黑头发,接着戴着红绳的肥胖的小手也挤进玉华眼睛里,挤得满满的。

“玉华,你还好吧?”文荃姐的声音,这次是问的调子,玉华眼睛里的泪糊了一眼,搁谁谁都看得见。

“还好。”玉华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把泪收进眼睛里回收利用,随即身子往后退退,靠在床头,手早就伸出来了,意思是把小夕递给我吧,文荃姐。玉华知道文荃姐问候的“好”有两层意思,一层是问她现在身体是否安好,另一层是问她精神状态是否安好,那是关于文涛的。两层“好”玉华都不好,都是文涛的缘故。可你要玉华怎么回答,说我还好,文涛忙自己的事更重要,我不要紧的?说文涛到底在干嘛,连妻子生孩子这样的大事都可以不出现,还是个合格的丈夫吗?他还想让小夕叫他爸爸不想?质问有用的话玉华早就质问千遍万遍了。玉华什么都不好说,干脆就说“还好”,一个既摇头又点头的“还好”比什么都好,一下子把文荃姐想就这个问题进行发挥的余地全部清空,也把她大事化小的可能性全部扼杀。

“哎。”文荃姐叹息一声,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这声叹息来得如此滞重,把整个肺腔都掏空了似的,眼睛一紧,赶快来了句,“玉华,把小夕抱牢哈。”孩子是最好的谈资,什么好谈的不好谈的,借着孩子这层黑箱子,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妥协。

文荃弯下身子,把小夕递到玉华手上,待玉华把小夕抱稳后才撤回,才解除警备状态。玉华把小夕搁到嘴边可劲地亲,文荃只好坐到文涛的书桌旁的椅子上,半转过身子对着玉华。文荃是想说些什么的,玉华不是不知道;文荃是想在玉华面前把文涛批评一通再撮合他俩,玉华不是不知道。玉华这时只想对着小夕,文荃也不是不知道;玉华不想谈文涛,文荃也不是不知道。两个女人,外带着一个不发言的小夕,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卧室内眼睛数度来回,言语互相来往,便开始了对话,小夕不做声,偶尔哼哼啊啊算作调节气氛,她们就理解成赞成或抗议。对话开始进行得还顺利,可不一会儿就陷入僵局,陷入沉默。

“小夕,小夕,真乖。”

“看她,眼睛眯起来好美。”

“可不。小夕这么美,玉华,你呢,你也这么美。”

“哪有,姐说笑了。”

“没有的事。你看,小夕的眉毛、眼睛、鼻子,酒窝,耳朵,哪哪都像极了你。”

“哪有,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像文涛。”一个“涛”字临时掐断,嘴里还不时回荡着“涛”声,整张脸干脆成了海涛扰过的沙滩,破碎的一大片。

要么就是先沉默一阵,再说,“玉华。”

“嗯?”

“你看,小夕在笑哎。”

“是吗,文荃姐,小夕是看着你在笑呢。”

“不是,是看着玉华你在笑。你看,小夕一笑起来多像你啊,酒窝都起来了耶。”

玉华笑笑,“哪有的事,像姐姐你来着,姐姐你才好看。”

“没有,不像我啊。”

“那就像文涛。”

文涛,文涛,文涛,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文涛?是你自己提起文涛的,你怪谁?玉华自己的脑子里先打起架来。搞不清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原以为早把文涛放下,尤其是在小夕出生之后,尤其是自己心里早把文涛否定排除。其实没有,其实文涛一直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她也一直生活在文涛的世界里,只是两个人从来不在场,什么什么都缺席。文涛在什么场合都缺席,缺席玉华待产日子里的焦灼,缺席玉华和文荃打趣的场合,缺席小夕出生正名的仪礼,玉华能说什么,还不是“还好”;玉华也什么场合都缺席,缺席文涛的……(她说不出来缺席了什么,她几乎缺席了文涛的人生,缺席了她们结婚之前的日子,缺席了他们结婚之后的日子,只有结婚的那几天,可以作为她一生的记忆和怀念)他们也各自存在着,以各自的缺席支持着对方的存在。玉华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天,家里人来了,守护在身边,玉华把眼睛一直闭着,就是怕母亲问东问西的,问什么玉华都回答不上来;好容易把家里人都等走了,玉华刚把眼睛睁开,姐姐拼命往眼睛里挤,问玉华文涛的情况,玉华支吾着说是文涛还好。姐姐眼睛和脖子一把歪住,意思是骗谁呢你。玉华笑笑,真没骗你,骗谁也骗不了亲姐姐你啊,文涛前几天回来了,看了看我就赶紧忙着回去排话剧了,你也知道,文涛是公家的人,这些事儿离不开,你也知道最近上面要庆祝,所以节目排得紧,演员要经常训练,文涛的事的确排的紧,不过他来看过我了,是我自己让他赶紧走的。玉华说完,咳嗽了几声(是恰到时候的咳嗽,搞不清是无心还是故意,反正最终把整个问话的焦点转到玉华身体状态上,姐姐不好再言其他)。姐姐连忙止住她,说不要说了,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我妹妹没受委屈就好。要是文涛真的是个混账,我早晚会收拾他的。玉华笑得脸歪歪的,意思是他不敢。

很多年以后,玉华问及文涛在自己分娩的那些日子里,文涛究竟在做什么。文涛眼睛一黑,头低下来,手迎上去,把整张脸搁在掌心里,藏着掖着,只在掌缝里露出他好久未曾剃过的黑色的胡须,他瘦硬的棱角分明的男性面庞,和他米色的铺上几层风霜的粗糙的皮肤,半把自己敞开向玉华,半把自己封闭在掌心的黑洞里,好像把自己藏住,内心的故事就好开口了。就那么着,他向玉华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全是玉华缺席的非精彩故事。排练过后,他和演员一起喝酒,有人问,你不回家?他说这不是事情紧急嘛,还没来得及回呢。那你不管嫂子了?他说怎么会!不管谁也不能不管你嫂子。嫂子快要生了吧?就这几天。那你还不急?急啊,没办法的事啊,我也不想的。嫂子以后不会怪你吗?她会谅解我的。嗨,喝酒喝酒,小张小林,酒桌上不许谈公事私事。

“玉华,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文荃姐转过身子,双腿并拢,两手一前一后搁在膝盖上,正对着玉华,玉华正逗着小夕,嘿嘿哈哈的笑着。

“额,”玉华本能地应道。生命中总是有这样的时候,只要有人叫你的名字,不管什么场合,你几乎都是愣愣地回了句“哎”,或者“嗨”,然后把头一把抬起(眼睛里的光线全部放空),然后你才想到,刚才真的是在叫我吗?名字对你而言,虽然是你的,但更多的时候是别人在用。这名字约束着、也证明着你的存在。玉华当然来不及想这么多,她赶忙把脸从小夕的脸上拖拽回来,抬起来,眼睛直往文荃那边追,好容易捕捉到文荃的眼睛,眼睛带着嘴巴问道:“文荃姐,你是问我?”

文荃笑笑,侧歪着身子:“嗯,玉华,中午和晚上你想吃些什么,姐姐我给你做。”一个“姐姐”说得豪气干云。

“好咧,姐姐,我想想看哈,”玉华把小夕抱紧在怀里,眼睛左右打转思索开来,“嗯,我看,要不就麻烦姐姐做几个拿手的好菜吧。”说到“拿手”,玉华又笑了,母亲笑她的手艺在家里最差,却长了一张特会吃的嘴,配备一个特能闻的鼻子,什么好东西都逃不了她的魔爪,别人是“拿手”,玉华是“拿嘴”。

“好的,玉华。那姐姐我先出去买些菜回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文荃说时,已站立起来,从刚才的姿势里慢慢抽出身来,眼睛一只搁在玉华身上,一只搁在小夕身上,来来回回看着,笑着。

“嗯嗯,麻烦姐姐了。”玉华一边逗弄着小夕,一边抽出时间,抽出身子对文荃说道,“哈,你个小夕,淘气鬼。”又是一阵欢笑。

“嗯,”文荃站直,朝小夕投过去一眼,笑笑,然后径直朝厨房走去,“玉华,没事你暂时不要起身啊,现在你身子还是有点虚,不要随便起来,也不要随便走动,要不着凉了可就不好了。”话也是背对着玉华说的,声音直往后钻,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收拾篮子和其他物品。

“哦,知道。”玉华眼睛和话一把递过去。

文荃笑笑,转身走出门去,玉华背过身子,把小夕稍稍搂紧,身子不时地往左右前后转转,把小夕往卧室的各个方向转,好像要让她好好看看周遭,小夕不语,眼睛闭得很紧,只有浅浅的睫毛忽闪忽闪。玉华眉毛一舒,嘴角的酒窝又起了来,对着小夕说道:“小夕,这就是你的家,这是妈妈的家,这是爸爸妈妈的家,也是小夕你的家哟。爸爸是个剧作家,写的剧本都非常好,经常在剧场里排演。妈妈呢,是个舞者。小夕你以后要不要学跳舞呢,妈妈教你好不好?”玉华自顾自地说着,小夕偶尔的哼哈声全被她当成了默许,连小夕在襁褓里稍稍翻身,左右摆头也被她看成了是激动与欢欣。

不一会儿功夫,文荃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敲门的时候玉华答应了声,还附带了句“姐,你回来得真快”。文荃笑笑,说是担心你和小夕嘛,再说买好了菜在外面也不是回事啊,赶紧回来烧好吃的给你吃才是。你有吃的,小夕才有好吃的嘛。你说可是这个道理。玉华笑笑,文荃姐的话说得不错,玉华吃好了,奶水充足,小夕才能多吃些好的,才能长得快些。玉华想时,不禁朝自己锁骨下方的地方慢慢看过去,顺着中间凹下去的沟壑看下去,眼睛一点点往下钻,从沟壑的上方直接往下俯冲,滑行到左右相互联结的地方,是一片洁白的山谷,山谷角度崎岖,连着山上的峰顶,以千百条路作为上山的渠道,每条路都是淡淡的红色,带着油油的奶腥味。那是乳房啊。玉华头低下来,脸上一层红晕,然后等脸上重新恢复原先的血色才把头抬起。先前多少看了些人体生理知识的玉华,对自己的部位还是有着明确的认知的,只是她好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好久没有认真地作文涛的女人,一时间看见自己的****,竟像男子无意间窥视到女性秘密一般羞怯,连文荃姐和她说话都没听见,连文荃姐走到她跟前她都没发现。

“玉华。”

“哎——”玉华把头抬起,从对****的注视中拿开,眼睛还是先前的,看什么都是淡淡的、朦胧的一片,只是白色的****还硬生生留在她眼角的余光之中,甩都甩不掉,不想也难。

“玉华,我去做菜。你还好吧。”文荃见玉华的眼睛里出现的模样,知道玉华应该是没什么事了,一边关切地问,一边试着慢慢起身。

“没事,姐。刚才是想起了一些事,出神了一会儿,我还好,没什么事,姐先去忙吧,我再抱小夕一会儿就让她睡觉。”玉华笑笑,余光里的左边的乳房开始滴出白色的汁液,把单薄的衣物一点点浸湿。

“嗯。饭很快就好了。”文荃起身离去,走向厨房。

玉华把身子往下挪挪,把被母乳浸湿的乳房慢慢往下移,盖在被子下面,这当然是个秘密,凡是秘密,都需要掩藏,藏在心里,或藏在被窝里都是必要的。掩藏的地方可大可小,关键是背人。有时,在掩藏的地方设置部分“机关”,借此藏真示假,迷惑别人、欺骗别人,也是必要的。想逃避某些事的人选择婚姻也是这个道理,藏在婚姻,藏在家庭里,外界的风雨就会小得多。虽然如此,但有时避开了外界风雨的招摇,却躲不开内心风雨的激荡。

玉华还在逗着小夕,只是把想对小夕说的话全部放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小夕说,母女连心,小夕是听得见的。文荃在厨房忙着,不时和玉华说说话,主要是问玉华对于某些菜的口味如何,自己好稍作调整。也顺便告诉玉华一些产妇不宜事项和注意事项。

午饭很快就弄好了,这回是玉华先开的口:“姐姐,我老远就闻到香了哎。我可有口福了哎。”还在看着炉灶,摆弄餐具的文荃先是一愣,好像是没有听清,接着半转过身子,让厨房的雾气把自己的身体的轮廓刻得分明,瞅着玉华笑:“玉华,是吗?你喜欢就好。饭快好了,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说完,文荃转过身子,白色的围裙只留个衬边紧紧贴住她的侧身。

“好了,玉华,起来吧,午饭好了。”文荃一边摆弄桌椅,一边回头唤着玉华,那个据说是早就馋了的新妈妈。文荃看一遍笑一遍。

“来了。”玉华的声音很轻,内心的兴奋和欢喜早就溢了出来。玉华勾住小夕的襁褓,手臂弯着下来,把小夕搁在床头靠墙的地方,才扯下手,才开始穿衣服,灰白色的衣服慢慢套在身上,有些凉,碰到滴奶的乳房时惹起玉华身子一阵悸动。

玉华来到客厅时,文荃正好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是条草鱼(准确说来是半条草鱼),鱼头歪着,泛白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文荃和玉华,抗议自己被烹煮的命运。文荃和玉华把眼睛彼此一对,都笑笑,然后才把眼睛收回。女人之间的交流只要一个眼神就好,不像男人要握手、鞠躬、跪拜等等繁琐的程序,女人之间,一个眼神就把自己介绍给对方了,也把对方看了个透。女人之间打照面,通常不是言语间的你来我往,而是先低头后抬头的全景式观望。玉华看文荃,也是这样的全景式观望。玉华在走向文荃的时候,中途停了下,站直了身子,理理衣服,刚好够她一起一伏将文荃重新打量。熟悉的人之间常常会忽略彼此的变化,然而最先发现你身体和心灵发生变化(哪怕只是微妙的变化)的却也是熟人。一直被人照顾的玉华,在即将生产的日子里,都是在别人的关注下(她则关注肚子里的小生命)。对于身边人,玉华几乎忘记嘘寒问暖,偶尔无意想起才会多问一两句。

玉华半蹲式地站着,理理衣服,眼睛一上一下的来回扫视,把文荃好好打量了一番。文荃中等身材,不高不矮的中庸,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她留着齐头短发,头发紧紧贴着侧脸,把整张侧脸好好修饰了一遍,该藏住该显露的地方都设计得恰到好处,藏住的部分是永远不想让人看见的,露出的部分也只是纯粹的自我展示,什么意思也不会多。这就是那时候老师的标准打扮,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人们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的饥渴(最真切的诉求),对饮食饥渴,对知识饥渴,对一切的一切都饥渴。文荃一身青衫衣服,脸白得素净,好像修饰了百遍,又像没兴致管那张脸任它自生自灭。即使这样,她脸上的伤疤还是看得清楚的,一道一道虽然生得短小,却丝毫不妨碍它们横七竖八地到处扩充势力;即使这样,它们还是拼命躲避外面骄人的日光,可劲往头发根部藏。

文荃结婚的时候,玉华才遇见文涛不久,只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同校的男老师。至于叫什么名字,玉华早就忘了,就叫他老王吧。那年头,凡是与己无关的、或是不重要的人,都可以称为“老王”。老王几乎从未来看望过玉华和文涛夫妻俩,多半是文荃姐前来探望,有时文涛不经意间(玉华称作他的“犯傻时间”)会问及老王,问老王什么时候有空来玩玩,或者他和玉华去看看他,毕竟是姐夫嘛。文荃要么搪塞过去,推说老王学校里的事情很多,自己都忙不过来,你们俩就别给他添乱了。要么就是说,老王被上级要求到北京进修去了,好久也回不来的,你们别去了。玉华看出文荃的意思,赶紧抢白,哦,还是国家的事要紧,我和文涛就不打扰了,姐姐看见他时,直说我们的心意就好了。文荃这才笑笑。文涛却还是不满意似的摇摇头。

没有打过照面的老王那时候太多,去北京的老王、下农村的老王比谁都多,谁也没有认真计较过,谁也没想过要把叫老王的人数目统计出来,反正这类人统称“老王们”。老王们太多,因此这世上多一个老王,少一个老王其实并不打紧,并不会让老王这一群体有多大的亏损。相反,人员的减少会促使人们加强对自身群体的关照。玉华和文涛在忙着自家事务和剧目排演时,老王也不曾成为心上的烦扰,不曾入他们的梦托言或寄意。

或许要花费文涛和玉华很多的时间方才能真正捕捉到关于老王的真实信息。在那个人山人海的世界里,在那个消失个把人无关紧要的年代里,在那个打碎一切却不要求重建的年代里,找到老王,或者至少找到证明老王存在的信息是不容易的。在街上随便撒开眼睛一撇,到处都是老王。蜷缩在城墙一脚的是老王,躺在街道中央呼呼大睡的也是老王,两块木板架成的“龟壳”里缩着脑袋,眼睛里空无一物的也是老王。

文涛和玉华顾不上寻找老王,寻找文荃姐掩藏在身后的老王,寻找他们在结婚仪式上只看见一个背影的老王。因此有三个老王。三个老王各个不同。文荃搁在身后的老王,瘦而高的个子,短头发,眼睛小,时常让人觉着是眯着的。他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圆形眼镜,文荃说到他时,只说“他戴眼镜也不老实,眼睛一半搁在眼睛后边作为躲藏,一半留在外面警惕着外部世界”。他待熟人很好友善,是自来熟的那种。但看陌生人时,总是习惯先扶正眼镜,把人整个装进眼镜里,然后歪过头,嘴巴啧啧低声小语。等到他的头转过半圈,他会突然间点头,眼镜也像放光一般,冲着你笑笑。眼镜把你打量好之后,老王会把眼镜往下松松,两只黑眼睛直往外钻,朝你可劲地看着。有人因此唤他作“王四眼”或“四眼王”,他只笑笑,真没打算和你计较。老了之后,戴上老花镜之后的玉华,这时才稍稍了解了老王,凡是戴着眼镜的,都把真正的自己藏在眼镜背后,留给别人的只是眼镜下的自己。一个是公共的,一个是私人的,两个互不干扰。据说老王习惯在吃饭时摘掉眼镜(孙志文被人打倒之后,有次见到玉华时说的),玉华不知道他为何故,但她想,其实看不清食物并不妨碍他就餐饮水;婚姻也是这样,弄不清什么是爱情照样可以领证;建设共产主义也是这样,弄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却不妨害你大刀阔斧搞群众运动。文涛眼里的老王,只是婚礼上的一撇,再无其他。玉华眼里的老王,则要丰富一些。照样是个瘦高的轮廓,再添上那时的典型绿色军服,领子扎得老高;手上多了块手表,有时携着文荃的手,有时不安地放下(玉华总是能抓住这些细微之处)。

“文荃姐,这么多好吃的啊。”玉华坐下,一边端正自己,一边笑笑,嘴角的酒窝深得足足可以呈半两酒。

“嗯,玉华,尝尝姐的手艺哈。”文荃把最后那道草鱼摆正,鱼尾耷拉斜翘着,想要摇曳的样子。

“嗯,我有口福了。”玉华端着身子,望向文荃,文荃把头发使劲理理,刚才做饭烧菜时,她把头发扎起成了个团。文荃把手往头发里深触,食指先来探路,五指后一齐进入,整团头发蒲公英般展开。文荃摆摆头,头发四向招摇,披散开来,抖落出另一个文荃。脸部的伤疤此刻也消失不见。

“文荃姐,真美。”玉华小声说道。大部分人见到真正的美,多半是敬畏的,眼睛直起来,上下两瓣嘴唇不自主地闭上,不愿出声也不敢出声,害怕惊扰到那份纯真的美。

“嗯?”文荃一边捋着自己的头发,从上而下梳着(极其顺畅,像掌管着哪个地方的瀑布),一边侧歪着脸往玉华这边瞅着,脖子也半转过来,意思是:玉华,刚才是你叫我?

“我说,姐,你真漂亮。”玉华又把身子动动,当然还是坐在椅子上,嘴巴、眼睛比谁都兴奋。

“哦。”文荃笑笑,是得了不该得的东西后生生挤出的笑,“是吗?我哪里算漂亮呢。”

“真的。”

女人间总是有这样的争执,这样的争执虽没有多少实质性含义,但女人们还是乐此不疲。女人之间很少称赞彼此,把对方视作仇敌的情况倒多得是。比她貌美好看的当然是头号敌人,侵占她家庭生活的也不可小觑,不屑搭理她的更是难逃妒火。女人之间的赞美,就是把对方引为仇敌,所谓仇敌,至少是在某方面能够给予你一定威胁的,要么是暂时势力相当,要么是未来的潜在力量。女人在这些方面,当然是最好的预言家。玉华和文荃之间却没有这样的苦恼,玉华很少参与到文荃的私人生活之中,文荃对玉华的话剧事业也少有问津,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围绕着文涛转动着,那个很少在二人同时在场的情况下出现的文涛,玉华的丈夫,文荃的亲弟弟。

“玉华,多吃点。”文荃笑笑,举着筷子要给玉华夹菜。

“嗯,姐。”出来一个欢快的玉华,和在最初的待产日子里一样愉快的玉华,那时她主要的任务是安胎,剧团里的演出几乎暂停,李一鸣还特地强调某些人不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很少需要做些实质性的事务,当然,她兴致来了要去剧团里看演员们排练是被默许的。

“多吃点鱼,对身体好。”文荃说时,夹来一片不规则的鱼肉,往玉华碗里放。

“姐,你也吃啊。”玉华笑笑。

玉华是感觉得到文荃的关爱的,文荃的关爱分作两份,一半是文荃自己——作为姐姐的关爱,一份是替文涛弥补的关怀。两份关怀并非均质,作为姐姐的那份关怀还含着体贴与包容。替文涛弥补的那份,乍看之下并不明显,都是一点一点灌输,让你自己慢慢吸收的。比如,“玉华,多吃点蔬菜,这对你和孩子都好。”孩子还能是谁的?夫妻俩的呗,文荃就这样把玉华和时常缺席不在场的文涛绑在一起。再如,“玉华,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菜,多吃点哈。”最喜欢的菜,一个夫家姐姐记着干啥?当然是丈夫告诉、反复强调的。文荃想把文涛缺下的情、欠下的债一次性补给玉华、还给玉华,玉华不是不知道。文荃的两份关爱,通常都不好直接表达,都通过小夕来传达。比如,“小夕,妈妈最喜欢吃这道菜,你得记着,长大以后要好好孝敬妈妈呀。”当然不是真要小夕记着,文涛记住了才是真,才有用。再如,“小夕,你真好看,真漂亮。你看,妈妈好看不?人家说,妈妈这样打扮才最好看。”人家说,这个“人家”当然指的文涛。每次文荃说到此处,玉华吃完饭后,都要失神好久一会儿。

这样的话,在玉华和文荃齐坐的餐桌上时常上演,虽然近乎戏剧,近乎程式,近乎虚假,但好歹谁都适应,谁也没真说什么。玉华的母亲和姐姐玉珍来时,她们也这样。满桌的美好吃食,满桌的妯娌谦让,满桌的欢声笑语,谁见了谁都不会怀疑什么,担心什么。吃完饭,玉华的母亲便会把文荃拉到一边,就着沙发推让一下彼此对面而坐。玉华和姐姐玉珍就来到卧室,一边瞧着小夕的模样,一边聊着玉华的近况,一边还不时把眼睛往客厅那儿瞅,一双眼睛,开发出三种用途。姐姐玉珍先笑笑,说文荃这人厨艺应该挺好的,你最近都长胖了哎。玉华笑笑,半敞开上衣,给小夕喂奶。玉珍绕着床来回走着,一停住就说一通老长的话,多半是说文涛的。文涛呢?回来了吗?玉华不做声。玉珍眉毛一紧,什么事那么要紧,连老婆孩子都不顾。啊?你呢?玉华换个姿势,把小夕往身体凑凑,挨紧自己,把母乳、母爱和温度一齐传递。姐姐玉珍还是走着,走到玉华跟前,眼睛眯着,上下睫毛挤作一团,玉华,我说,你倒是给我省点心,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别老让我操心你的事,行不行!我叫你哥给文涛那小子打电话,要是他还敢不回来,就看着办吧,什么事比自家的事还重要?!玉华不笑了,眼睛追着姐姐玉珍的脚,姐,你们真打电话了啊?可不,玉珍坏坏地笑笑。玉华把头往客厅那边直撇,不搭理她,心里想的是,这样也好。玉华的娘家人有时也来,多是母亲和姐姐玉珍,父亲和哥哥荣达偶尔也来,玉华心疼父亲的退,让他在家好好歇歇,自己好些就带外孙女去看他。父亲直点头。父亲看见文荃一人在忙活,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看见文涛的姐姐对玉华如此,也就放心了,也就拜托母亲和玉华姐作习惯性的看望。玉华的母亲和姐姐因此常来(原因很单纯,就是看望玉华,但按姐姐玉珍的话说就是“馋文荃做的菜了”),和玉华聊聊天,文荃就负责做饭烧菜,有时也参与她们的之间的交谈,但主要是和玉华母亲聊天,地点还是沙发,还是谦让一番再坐,还是聊到彼此道别。玉华起初还不时听听她们之间的谈话,但久了之后,干脆把眼睛和耳朵都收起来。女人之间的交谈一般就是那些,无非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奇怪的是,那些小事咀嚼起来总感觉有味。

文涛是在玉华即将忘记他时回到家的(真的会忘记吗?玉华那时候问自己)。玉华最恼烦的就是这个:文涛,她的男人,在你生命中无征兆地隐退、离去,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意猛然出现,不时提醒你他的存在,他对于你的意义(如果有的话)。玉华有时难免想文涛了,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还会被文涛的姐姐给捕捉到,然后就是红脸。文荃姐于是打电话叫文涛前来回家,至少看看玉华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文涛这个人最尊敬姐姐,只好照办。那时候电话还很稀罕,还要托关系才行,电话把世界分为里外两部分,一个乱一个治。那个年代,许多情况都难以照常进行,于是只好托人走特殊通道,或者快捷通道。最后总算把电话发出去了,文涛也回来了。玉华很是高兴,和丈夫之间的关系也是不见面,倍思念。

只有在文涛离开了以后,玉华才感受到,自己对他原来有多依赖。

文涛还是要出去,挣扎着要出去,为此,姐姐也曾和文涛吵架。玉华心里一惊,姐姐那么温和的一个人,竟然也有那样狠的时候,语言和表情都是狠的。可见姐姐对于自己的关爱甚于文涛,至少是对于自己的孩子来说,因此,文涛后来走了,玉华也不觉得什么。至少有文荃姐相伴。

玉华告诉自己,即使没有文涛,你也行。

这句话白天有效,夜晚无效;平时有效,待产的日子无效。

玉华还是盼着文涛回来的。

尤其是生孩子正值备战状态,全家上下处于忙碌之中,娘家人送来的安胎药和各种名目的补药,都让玉华喝。玉华虽然心里拒绝,但嘴上还是照办,该喝的一样没落都吞咽到肚里,她也不想让家里的老将军出马。这个时候,玉华会想起文涛,想让文涛代自己吞咽,至少在一旁随时候着哄着,像一个普通的丈夫。预产期快要到了,玉华却怎么也找不到丈夫文涛,那个经常借口自己事业忙的家伙,那个答应了马上回来却迟迟不归的文涛。起初,玉华还是怨恨他的,不过,时间久了,玉华反倒(似乎)习惯了文涛在她生命中的缺席。文涛不是她深爱着的那个文涛。托词在外忙碌的男人不是文涛,文涛还在文工团的院子里,在樱花树下,等着玉华。男人不是文涛。

玉华不焦急,文荃姐倒急起来,自己不可能什么都照看到,还是文涛回来陪伴更稳妥些,更何况自己是个女人,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自己一着急只会哭,只好到处找人给文涛所在地的组织打长途电话,想把他赶紧唤回来。玉华的姐姐玉珍也不时前来探望,不见文涛,就会问,文涛啥时候回来。玉华和玉荃姐都不做声。只把情况给她说了,说好几次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得到的回答是文涛他,下乡与贫农过年去了,因为中央的政策组织对于文化人的安排和改造。说到政策,大家都不做声了,因为支持反对都无效,只好都做着无声的抗议,偶尔眼神撞到了彼此也不发作。

文涛还是没回来。

玉华从怀孕开始,等到除夕,文涛就是没回来。

除夕那晚,玉华和文荃姐坐在一张桌子上,正对着彼此,眼睛都望着菜、望着筷子、望着桌子底下,就是不敢把眼睛往对方那边瞅过去,生怕给对方拽住,然后就是疼出一堆泪。玉华笑笑,笑得很苦,清清嗓子说,姐,咱们吃吧。后面的话玉华不说,文荃姐也知道,我们俩不等了。文荃姐不笑,举起筷子就要给玉华夹菜,说,玉华,你现在吃东西可是吃两个人的量啊,多吃点好的。玉华笑笑,“嗯”了一声。玉华把碗转转,好让文荃姐把夹来的菜安放稳妥。勉强装作高兴吃了几口后,玉华惊叫起来,说肚子疼。文荃姐急得眉毛直挑,说这可怎么办?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玉华一边叫唤一边指挥,说姐,赶紧找辆车把我送到医院,我受不了了。话是撕碎成好几半说出来的,声音破碎尖利。文荃姐“哎”了一声就赶紧出去找人了,还好,自行车很快便借来了,是李一鸣家的。李一鸣跟着文荃姐来到玉华家,把玉华驮着往医院里赶。

第二天,玉华醒来,文荃姐告诉她,是个女儿,平安出生。

玉华笑笑,因为用完了力气,脸色惨白,那笑的背景很是惨淡,文荃姐安慰她,说现在一切都好了,玉华。玉华又笑笑。笑自然是对自己的奖赏,也是为女儿降临到这世上而感到高兴,可玉华还是觉着少了什么。玉华翻过身,说,姐,我想先睡睡了。文荃姐答应了一声,就走出来了。

玉华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是个男人,个子高高的。男人侧着身对着玉华,看着病房窗外,眼睛放出去老长。玉华哼哧了一声,想要起身。男人好像听见了什么,转过身来,整张脸全转了过来,玉华的眼睛看过去又收回来,不敢在他脸上多作停留,只出来声“是你啊。”玉华一眼认出一鸣来,一鸣当然听得出这话什么意思,想说的是:不是林文涛,你很失望吧。话到嘴边临时改了路数,成了“是我”,声音很自然,眼神也递了过去,又追加一句问候,“玉华,你还好吗?”

“我还好。”玉华想都没想,直接答道。越是不幸福,越是过得不好,玉华越要说自己过得好,倒不是嘴硬,自己的选择,自己就必须负责,玉华没有任何资格说自己过得不好,没有理由在人前表现出自己活得不好。

一鸣走了过来,一步一步,踩着玉华呼吸的节奏。“哦,”他轻轻地哼了声,“很好啊,”接过玉华的话来,语气却任由自己发挥,三个字里面好几种口气,“很好就好。”他不笑,步子快了起来,他不想戳破玉华的谎言。

“你怎么来了?”玉华不看他,刚刚看了几下就够了,知道他是一鸣就行了。玉华在嫁给文涛之后,主动把以前的关系全部斩断,即使是别人单方向的爱护,她也不允许,因为“她是文涛的人”。

“哦,”一鸣笑笑,“难道我不能来?”话很酸。他攥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要这样,结果还是没忍住。

“怎么会。”玉华笑笑,临时的笑,只能在嘴角,不能到处蔓延开来,笑得惨淡悲壮。

“嗯。”男人没话说。或许是什么也不想说。语言此刻早已多余,玉华一个失落的眼神他什么都读出来了。

“谢谢你,来看我。”玉华这时候还不忘客套,想用客套在自己和一鸣之间筑一道篱笆,把主客关系严格对立起来,想把二人彻底分隔开。玉华的眼睛和身子转过来,对着一鸣,又是笑。

一鸣笑笑,玉华的用心他不是不知道,他想把玉华好好说一顿,看她当年找的是什么人?现在呢?看清了没有?这些问都是为着最后一句话服务的,一鸣想问,玉华,如果还可以再选一次的话,你还会选择文涛吗?其实,一鸣想问的是玉华是否会选择自己,但因为不缺定,只好退一步,只要要知道玉华不会选择文涛,他便胜利了。

一鸣笑笑,脚绕着玉华的床铺转转,眼睛还是看着玉华,脸上没有配备任何表情,最后出来声:

“玉华,时间不早了,记得休息,我走了。”

一鸣的话和步子走得一样快。他没有多看玉华一眼,生怕多看了就想留下,不肯走,至于玉华有没有跟他说一声“谢谢,慢走。”

他也不计较了。

或许有,或许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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