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的演讲词《论东西文化的幽默》,有一节专谈搔痒,称之为“人生一大乐趣”。不过,林公之“搔”,专指“轻轻地挑逗人的情绪”的“幽默”,这一界定失诸狭窄。其实,人间的社交活动,摒除林文所指的负面部分—“像严冬刮面的冷风一般的”恶意嘲谑或讥讽,如欲增进友谊,互相搔心理之痒,无疑是重头戏。
首先肯定,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痒,大抵而言,男人之痒,在成就感。深一层看,大凡在现实人生因先天和后天的条件所限,成就不大,即所谓“千古文章未尽才”一类,内心积累着对成功、对成为名人的渴望。这种渴望,越是难以变为现实,就越是积郁于内,成为顽固的痒。
解痒有二法:一曰自搔;二曰他搔。自搔简单,他搔却是技术活。试举一例,以下场景在美国唐人街的咖啡店是不难见到的:在某栋大厦当清洁工的中年人A进来,遇到在某家中餐馆当帮厨的老乡B,两人除了刚来时在茶楼聚会过之外,10年下来,只偶尔在街上邂逅,但为了“马上要去上班”或“陪家人”等堂皇的理由,没法细叙。这一回,天赐良机,合该一边喝咖啡,吃4毛钱的菠萝包,一边认真地聊聊大天。交谈开始不久,A极关切地问:“你的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B有点惊讶,A一开始就关心自家孩子,面都没见过呢!语气平淡地说:“大儿子上大学了,学商科,二儿子上高三。”可能是乏善可陈吧?B不想多谈家事,出于礼貌,也不能不回问:“你的孩子呢?我记得都20多了。”这可不得了,A谈起儿子来!一说就是20分钟,一个进哈佛,一个进柏克莱加大,念什么主科,每年领多少奖学金,得奖多少次,教授怎么夸,女朋友的门第多高,多有钱。B开始时出于礼貌,鼓动出尽可能高的热情和尽可能生动的面部表情,惊叹,欢呼,质疑,如梦初醒,响应,雀跃。A一发不可收,顺藤摸瓜,大谈比当今出畅销书的虎妈还厉害的育儿经,长子的天分,在牙牙学语时代已露端倪,次子在小学一年级便轻松拿到全班拼字第三名……B暗暗叫苦,熬了40分钟,难以支撑,以“看医生”为借口,狼狈逃离。A强咽口水,把发表欲压下去,站起来,寻找第二个倾诉对象,好围绕“自家儿子”再作淋漓发挥。
且就以上个案作析。A在国内时,是衙门的科长,来美后因别无所长,只好兢兢业业地当体力劳动者。美国社会讲究平等,人们不会拿职业作为人的“等级”标志,但A科长移民时把古国腐朽的尊卑观带来了。好在他早已认命,和多数在底层讨生活的老乡“同流合污”,不复埋怨老天不公,可是,这辈子的窝囊,不平反哪会心甘?于是,成就感全部落实在“争气”的下一代身上。“养出伟大儿子”成为心底“奇痒”,自搔却嫌不过瘾,便摸索出一套引人来搔的功夫。通观A的此番作为,大体没有问题,不足处是过分自我中心,最好奉行“己之所欲,必施于人”的古训,被搔时也替人家搔。他的忽略,造成后半段的不和谐。
再看B,前一段表演不错,后来的互动出了问题,责任在双方。但愿他明白,社交以“让对方愉快”为天职,他应当全程落力表演。其实,他也有痒处,那是下中国象棋,出国前一连三年横扫全乡,获春节淘汰赛冠军,如今在中国城花园角公园也难逢敌手。倘若A有点知人之明,对话时,不但谈儿子,也把棋艺以及B的成就,作为互补谈资,充分展开。那就保证不冷场,二人相见恨晚,一直聊到咖啡馆关门。
从以上例子出发,我们可以为“互相搔痒”定出几条规矩:
一曰重视。除非你不出门,毋论进入哪个社交圈,哪个不希望交上若干“谈得来”的朋友?“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声”,就是“搔痒搔得好”。古来的友谊佳话,如管鲍之交,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还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从琴声听出弄琴人的全部寄托。看,肝胆相照的朋友,都明了对方“痒在何处”,搔出前所未有的痛快,所以建立了流芳百世的友情。
二曰准确。稍为夸张地说,成功的第一步,主要靠“找准人家痒处”的眼力。一位艺术家,以画画为本业,也擅治印。众人聚会,交口称赞他刀法如何飘逸,印文如何神妙,字体如何高古,却绝口不提绘事。又如,一味称颂某位“高产作家”如何勤奋,每天上班外还熬夜,乃至在巴士上、出租车上、飞机上写出多少百万字的小说,却忽略了数量庞大的作品的“艺术成就”。这类马屁,可能拍到马腿上。前者,容易让对方误会你暗指他在专业上无可观,最好改行。后者,使人家感到,你言下之意是,他只有一种能耐:粗制滥造。
三曰得宜。古有“麻姑之爪”,那可是神仙的手,有两个特长,一是搔工极细腻,让对方舒服得和麻姑一般成了仙。二是长,自家的手难以触及的部位,它胜任愉快。不要以为出手轻重,只和技巧有关,它体现的恰是“知人之明”。清人俞樾有文《高帽》:“有京朝官出仕于外者,往别其师。师曰:‘外官不易为,宜慎之。’其人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适人辄送其一,当不至有所龃龉。’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其人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欤?’师颔其首曰:‘汝言不为无见。’其人出,语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存九十九矣。’”这位“其人”可算老手,搔得老师飘飘欲仙,可惜最后一句是蛇足,火候足的人不会点破,只微笑着离开。
说到这里,以耿介自命的青年才俊怕会骂我:说了半天,原来是传授马屁学。我不以为然,首先,不能不承认,所有社交都含着“拍”的因子,这是由人类天性的刚性需求所决定的。你和人打交道,不为了进行阶级斗争,不为结怨造孽。太平之世,两肋插刀式既然用不上(幸亏!)那么,只好正视“人爱受奉承”的普遍事实,顺从人性的天然趋向。而搔痒,乃是在和人相处时制造快乐的不二法门。
拍马是搔痒的低级阶段,不过,说它低级,并不意味着高人有免拍权。且看雅士在“不拍世路难行,拍了自己难堪”这一悖论之中用了多少权宜之计:谀人宁用口勿用笔,在谁也不能随身携带具录音功能手机的漫长年代,人们不是绝不作虚伪的逢迎,但力求不留下“铁证”。连带地,流行一条潜规则:不公布私人通信,为的是免于过分的奉承暴露。
那么,什么是搔痒的高级阶段呢?“搔哪哪痒”,庶几近于极致。也就是说,本来不痒(痒这种心理冲动,和荷尔蒙分泌近似,有时强烈,有时衰竭,比如抑郁症患者,就压根儿没痒,只有痛),交谈之时工于引发奇痒,痒了能搔,搔了能乐。臻此境界,不是八面玲珑的交际花,便是对人家的痒处了如指掌的达人。还是拿上文那个偏好海吹“自家儿子”的人物为例,他的对手如果对此早已洞察于先,见面时巧加调度,便可望产生话题一出,痒随之,互相搔个不亦乐乎的喜剧场面。B遇到A以后,可以抢先提起哈佛的近况,从参加校庆的名人猛人名单破题,抽丝剥茧地进入哈佛的环境,师资,学生。面对正中下怀的话题,A肯定灵感如天花乱坠,随时加以诠释,引伸,到最后,即使A不围绕自家儿子多加渲染,但心里的瘾已过得差不多。当然,A要在下棋方面作同样的文章,话题交错,机锋起伏,便更是妙不可言的双赢。
同理,文人的互搔,不必归结到对方“受用”与否,只要能激发谈兴,导出对方的智慧,过招之时火花四迸,有如竹林七贤坐而论道,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最后以放达的哄堂大笑,或意味深长的会心之笑为余音,这就是无功利计较,纯以思考与辩难为乐的灵性境界。
谁没有痒?穿街过巷的木匠有技痒,赌徒摇俄罗斯轮盘时有瘾痒。兵家有昔日功勋之痒,政客有施阴谋阳谋之痒。情种有单思之痒,恋人有倾诉之痒。商人有利润之痒,农民有庄稼之痒。小女孩有白马王子之痒,小男孩有当超人之痒。中年男子有功名之痒,中年女人有妒忌之痒。老男人有初恋情人之痒,老太太有儿孙之痒。连家里的狗,也爱被人爱抚颈项,那是它的受宠之痒。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中有一条:“留得三四癞疮,关门呼热汤澡之”,前一句说造痒,后一句说搔痒,精华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