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想让史铁生走出雍和宫大街26号。
雍和宫大街26号—雍和宫大门西侧紧邻大街的一个破陋小院,这座小院腐朽的院门边上,是一个共用的自来水龙头,在这个自来水龙头左侧,有一个院中院,院里是两间可以追溯至民国期间的平房。就是这两间平房,我20年前曾预言,可能会在今后某个年代重修的中国文学史中所记载,因为,一个名叫史铁生的汉子在那里渡过了青年和中年。
史铁生,我认为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几个真正作家之一,理由是他不仅仅是在用良心写作,而且是在用生命浸染个体的人生和国家的历史!尽管他的作品永远没有炒作价值,也不可能产生轰动效应,但其以内涵的厚重,悟禅般的长考,一针见血式的思辨,超越常人理念的记述,达到了经典文学作品的几乎全部要素。
和铁生的交道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那是一个比现在热烈、多情、纯真但却不如现在狂躁、贪婪、无耻的文学季节,在这个季节里,老树绽放新枝,枯芽起死回生。雍和宫大街26号,就是从此时起,进入到我的生活氛围。
乍暖还寒,一批注定将成为新时期中国文学中流砥柱的年轻人(偶然也有中年人)就走马灯般地出入着那两间没有厕所,没有厨房,没有暖气,没有沙发,没有墙纸的狭小北房,与共和国许多角落里的同辈们一样,探讨着国家的命运和文学的前途,议论着个人未来的走向,时而也默默地聆听着隔壁喇嘛们虔诚的诵经声。
双腿瘫痪的史铁生就与善良的父亲和美丽的妹妹住在这里,他坐在一张显然属于自制的简陋轮椅上(数年之后,邓普方先生亲手送给他一张进口轮椅),热情地接待着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出现的相同或不同的客人,如北岛,如江河,如张承志,如谌蓉,如甘铁生,如陈放,如李陀,如刘树生,如笔者,如各路编辑,如外国人。不过没有记者,那时负责造星运动的娱记们还没有浮出水面,传统媒介也还没有空间承载文化人的面孔。
不熟悉史铁生的人可能不会想到他曾拥有健康的体魄,在18岁以前,他站立起来是1米80,标准北方壮汉,而且在清华附中读书时荣获过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的短跑冠军。是陕北寒冷的窑洞,是黄土高原的煎熬,也是冥冥之中的妖孽,使他的生理致病而瘫痪,站立成为他永远的少年回忆。他的人生命运随之转变,于是,也使他有了安静地思考生与死、冷眼观看人世沉浮的机会。
他不喜欢被同情,也不愿向人们申请理解,更不会将自己列入弱势群体,因为被同情和申请理解都是弱者的表现,自称弱势于他就等于放弃了生命的光芒。在精神上,他从不是弱者,因而他追求的是不仅仅要广义的、也要狭义的平等,朋友间的志同道合,相互敬重自不必说,就是在寻找妻子时他也采取同样标准,当时笔者知道有不少健康、貌美、家庭背景高贵的女性追求他,但他一律拒绝,认为那些女性有施舍感情之嫌。最终,他与一个腿也有些残疾的优秀女性成婚,他们在灵魂和肉体上都相互依赖对方,并相约白头偕老。
曾经,我们很希望史铁生能够不要总把自己憋在只有12平方米的小屋里,而是到更广阔的空间释放他的灵魂。为此,我们把聚会拉到山野,拉到其他朋友的家里,甚至拉到离开北京城的地方,几乎每次,给他推轮椅的都是京城文坛好人刘树生,而抱他下车,背他上楼的都是笔者。我们还曾希望,史铁生能够离开他糊了多年纸盒的集体所有制小工厂,不为生存所困,不为五斗米折腰,以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写出更多令人心灵震撼的文学作品。我们将之称为,走出雍和宫大街26号。后来,在众多朋友们的帮助下,他终于从心理到生理都走出了雍和宫大街26号,他的文学作品也确实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人们习惯地认为(尤其是一些所谓评论家和文学史家认为)是一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让他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确立了其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其实,以笔者的了解,他在1979年出笼的小说《之死》,就已经达到了今天很多被娱乐化并商品化了的著名作家们至死也不可能达到的文学高度,那是一篇油印在《今天》杂志上的文本,其以独特的视角,对中国人心态上高低贵贱的考察能力和对中国人灵魂间美丑善恶的探究,使所有阅读者不能不对作者敬仰,以至于几年后《当代》杂志再次刊登此文时,一些小说奖评委们惊呼这才是史铁生应该获奖之作,同时也让一些凭关系获奖的作者们汗颜。
后来,他的《我与地坛》又获全国文学奖,但笔者同样认为,他的另一篇短文《角落》依然是他对社会思考的极致和对灵魂拷问的极致,一个坐着轮椅糊纸盒的年轻汉子把宏大的世界和隐秘的心理看的那样透彻,甚至透彻到可怕,这恐怕是玩文学及用器官写作的新人类、新新人类们所望尘莫及的,也是真正有良心的文学史家所无法回避的。
当他推出名为《务虚笔记》的长篇力作时,笔者终于感受到了他在悟禅般悟文,这种境界已经进入到了常人所难以进入的层面。也于是,尽管因患肾衰竭,他需要每周三次透析,但他依然笑面人生,笑谈尘世,依然每天以写经般的冥思苦想,创作出几十、最多几百个字,而这些字的人类价值,恐怕是几部电视剧,几十部畅销书所无法比拟的,其实,准确地说,是无法同日而语的。
笔者离开北京,到海南漂泊并定居之后,与铁生见面的机会渐少,但联系并未中止,尤其是笔者在主编5卷本知青文学精品文库时,因铁生的作品在首选之列,所以到他四居室的新家与他深谈良久,对着抽了一整包香烟后,于他的人生感悟有了敬佩到五体投地的认识。分手时,我们互祝,好好活着。
然而,2011年即将到来之际,忽闻铁生去世噩耗,终夜未眠,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示沉痛的哀悼,想到了在铁生家轮流坐庄吃涮羊肉的岁月,凭空生出一句感慨:铁生,真希望你还能回到雍和宫大街26号,那终究是不考虑生离死别并铺满了梦想的年代啊!
以此为史铁生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