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棋艺不高但又逢棋必下,别人不下他却逼着(有时是求着)人家下,实在没人跟他下他就用自己的左手和自己的右手下,古人云:“观棋不语,多嘴是驴”他偏要当驴的人,被棋界称为臭棋篓子,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员。
小时候曾经跟父亲学会了下象棋,苦修几年,棋力不长,从一开始父亲让车、马、炮,几年后依然要多一幅炮、马、车才能赢得了老爸,还不时夸赞老爸的业余事业大有进步,活到老学到老,我这个水涨,他那个船也高,姜还是老的辣,永远压我嫩蒜一头,使年轻人难有出头之日。
后来到云南中越边境的一片原始森林去插队落户,除了跟贫下中农学会开荒种地、喂猪养牛、割胶盖房、批判地主、偷尖耍滑、说黄色笑话、骂贪官污吏之外,还跟一个著名教授的儿子学会了下围棋。
当初入围棋门槛之后,顿感象棋的单调乏味,棋路简陋,变化太少,缺乏魅力,动不动就和棋。而围棋却使人明白了什么叫博大精深,什么叫变化莫测,什么叫魅力永存,什么叫永无止境,同时也理解了中国文化的精粹琴棋诗画里的棋为什么不是象棋而是围棋。
象棋只有32个棋子,90个点,马走日,相走田,炮打隔棋子,小兵过河只管冲,老将关在城墙里,只有车可以横冲直撞。而围棋盘上有361个点,每一个子的变化都会牵动全局,使以后的路数有不可捉摸的、难以预测的走势,简单说,围棋若想走出每一个落子完全相同的两盘棋来的概率几乎等于零,除非是两个棋手有意模仿前人或是复盘,据古书记载,远在千年以前就有人得出围棋的变化是天文数字,难以穷计。当然,在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围棋的所有变化都可以统计出来,而统计出来的数字若与象棋相比,肯定要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更为关键的是尽管电脑如今的运算速度已经达到每分钟上百亿次,但仍然无法制作出可以与高段位棋手进行对弈的软件,就目前我所了解的围棋软件,连初段棋手都无法战胜,我有一次找到一个软件,居然让它20个子都可以轻松取胜,使我感到一种极大的心理满足,同时对电脑专家们感到一种愤怒的失望,继而对围棋的错综复杂和变化莫测更加崇敬。
下围棋使我真正入迷是在人到中年以后,这个年龄被古人称为不惑,也就是很难被人世间的事物所引诱,简单地说,四十岁以后,应该对什么都没那么大兴趣了,也就是因经历而世故圆滑、对一切都缺乏激情了,冲动成为历史,盲从已是过去,但我偏偏对围棋陷入了一种痴迷的程度,拿出比当年写小说多十倍的精力,倾泻比初恋多十倍的热情,进入到玩物丧志的状态。其实本人自小也就没什么大志,曾经有过理想,但后来自认为进入到理想主义的境界,结果只剩下主义,理想不知去向,个人的生活目标迷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之中,剩下的只是在夜晚孤独和寂寞时零零碎碎的儿时与青春的回忆了。
下围棋于我算不上理想,也与主义无关,它只是我生命历程的后半截因事业无成、家业败落而有一点自暴自弃又有一点大彻大悟时的灵魂寄托、时间消磨、生理愉悦。当沉浸在黑白世界中的时候,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会悄然而去,什么发财、什么女人、什么评职称、什么长工资、什么分房子、什么评奖、什么当官,都觉得是俗不可耐、不可理喻之事,和围棋的境界相比,有如萤火与太阳。这并非是我变得高尚了,而仅仅因为我于此时此刻只在意黑白子地运行和输赢,其他都不在心中了。或者说,臭棋篓子的全部快乐都在其中了。
我没有和高手对过招,这当然属于无缘,也可能是无德,佛渡有缘人,棋会有德者,我既无棋缘又无棋德,与围棋大师们不能相对而坐自然在情理之中,绝不怨天忧人。好在本人并不渴望一定要和九段旗手下棋才觉得是人生一大辉煌,更不以追星为乐趣,致于提高棋艺,有个三段棋手指点一下足以,我给自己定下的围棋水平是业余二段,这便是一个臭棋篓子的终极目标,就如同我给自己定下的文学创作层次是一个三流作家一样,我现在还不入流,到达三流水准尚需很大的努力,足够我后半生折腾的了。
不管我给自己定下什么标准,因为我尚没有到达孤独求败的境界,所以只要下棋当然就想赢,而且赢四分之一子或半目还不过瘾,非要吃对方一条大龙赢上几十个子才算获得全身心的享受,而每每对弈的结果是常常被别人围歼一大块,于是悔恨交加,大半夜睡不着觉,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横十九竖十九形成的方格和闪着暗绿色光芒的黑白围棋子。
我在围棋生涯的辉煌是力战陕西数个顶级作家。下围棋在陕西文坛中一定是一种时尚,也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他们身上积淀的结果,一个不会下围棋的中国作家在他们眼中肯定是低档次的。我首先迎战的是诗人子页,这个担任过西安市文联领导的著名诗人以充满浪漫想象的方式把围棋子天马行空般地撒在棋盘上,可始终是秀才的箱子—全是书(输),后来他急了,非要挂点什么,于是就象征性的每盘10元钱,那天的彻夜大战我收取了80元的“战争赔款”,这件事直到如今还是子页兄的耻辱,说起来就忿忿不平。散文家和谷调来海南后,在他的《特区法制》总编办公室里和我摆开阵势大战了几个回合,性格温和的他最后自觉棋力不够,羞涩地一笑,推枰认输,但他马上推荐了电影《野山》的编剧竹子接他上阵,结果竹子又成了我手下败将。这几位文友在自叹水平欠佳的同时,一致告诉我白描是陕西文坛中的围棋高手,曾经拜过一个专业五段女棋手为师。和白描兄也算是老相识,可以往见面总是交流文学,从未切磋过棋艺,他调到北京,碾转至鲁迅文学院当副院长后,终于在海口接待他时有了一次迎战他的机会,他连输两盘之后,悻悻然地表示在灯红酒绿的浮躁大特区无法静下心来,有朝一日相聚北京再报前仇。新千年我到北京小住,抽空直奔白描装修豪华的私宅,在他专门的棋桌上与他捉对厮杀四盘,再一次大获全胜,使他心服口服。不过,我必须承认白描兄的基本功比我扎实,专业五段女棋手的课不是白上的。我向白描兄咨询是否还需要和我所认识的最后一个陕西作家贾平凹交手,让陕军主帅为他们在文章之外挽回面子?白描兄嘿嘿一笑,表示不用了,因为以他对平凹棋艺的了解,不太可能从我身上捞分。于是,我可以四处炫耀我曾横扫陕军无敌手了,臭棋篓子的虚荣心在文坛没有机会获得满足之后从围棋上面找回些稍许补偿。
下围棋不知从什么时候其已经成为我除吃饭、睡觉之后的重要需求,甚至是第一需求,很难想象,在我的余年里,若是没有人和我对弈,我将如何渡过一个个白天和黑夜,将如何打发虽不漫长但却无聊的时光。幸好喜爱围棋的人很多,和我一样的臭棋篓子也很多,高手们可以视我这类业余围棋爱好者为狗屎一摊,不屑于与我们为伍,甚至视与我们下棋为耻,但围棋给我们的享乐决不会比高手们少,而围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我们却不会承受。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臭棋篓子,但我有一个一般臭棋篓子们所不具备的优点,那就是我从不悔棋!下棋和人生一样,后悔只会让别人嘲笑,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