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人,涉及江湖的很少很少,他们偏安一隅,大多秉性纯良,就算如苏妍,坤玉之流其实内里也单纯的很。
近夜了,整座巫女宫都安安静静的沉入月色当中,夏一生躲在角落里,没人找得到他,他还是白天那般的狼狈模样,一动不动的,不知呆了多久。
他在角落里,萧梧就在屋顶上,他瞧得见夏一生,夏一生瞧不见他。
萧梧自认无错,夏一生其实也不计较,他只是单纯觉得太过丢脸,无法再见熟人罢了,他现在只希望有一坛老酒,酒要香要烈,一口醉过去才好。
正想着的时候,灵巧的小女孩从半边墙上跳了下来,手里恰恰拎着一坛酒,她拍了拍窝在脚边的老鼠,得意的将酒坛递给夏一生。
“教主说你一定没有脸去见他们,所以我找了酒给你。”
夏一生高兴的蹦了起来,他一把捞起多言,转了个圈圈才放下不满的小女孩。
“什么酒?”夏一生迫不及待的拍开封泥,冷香清冽透人肺腑。
“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多言坐在他身边,看他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酒,“岐连酿的,放了些我都不知道的东西进去。”
“咳……咳咳咳……”
夏一生狠狠的呛了一下,他可还记得蛊园里那些养在锅碗瓢盆里的小虫,一个赛一个的恶心,可这酒……这酒是真不错,中原大家也酿不出这种好似冰泉的口感,夏一生犹豫了一小会儿,决定把蛊园的事都忘了。
他麻溜地爬了起来,顺手将多言抱到背上,手里挽着大酒坛,望天一跃,原本还不安分的小女孩瞬间安静下来。夏一生的速度很快,风驰电掣,多言赶紧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二人于屋檐砖墙上跳跃,月色草木都一一退去。
“好玩儿么?”夏一生问。
“和我的白虎差不多。”多言伏的很低,将一张稚嫩可爱的脸埋在夏一生的发间,她轻声喃喃着,似有些脸红。
“那这样呢?”
夏一生说着拔身而起,于月下如张开羽翼的鹰凖,一瞬之后又俯冲而下,稳稳当当的落在蛊园中。
岐连正坐在屋顶上吹排箫,谈不上好听,却十分的祥和,他瞧见了夏一生,也瞧见了他背上的多言,音蓦地便停了一下,随即又响了起来。
“我来找萧老大道歉了。”
夏一生将多言放下,抱着酒坛子风风火火的就往屋里走。
“他还没回来,出去找……”
岐连的话还没说完,屋门就“吱嘎”一声开了,萧梧整整衣裳,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刚刚才回来的样子。
夏一生愣了愣,他也没料到这门开得这么快,见到萧梧的这一瞬,气氛就有些僵了。
“萧……萧老大……”
夏一生因酒而积攒下来的勇气刹那间便泄了一半,还有一半只够他转头就溜。
“你去哪里?”萧梧的声音压的很沉,他已挡在了夏一生的面前。
夏一生纠结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萧老大,对不起!”
“此话怎讲?”萧梧被他英勇就义的气势也唬的一震,“此事若要怪,也该怪我欺瞒不信吧?”
“不不不,”夏一生摇头,“我非以诚心待你,才让你多疑多虑。”
两人自省,却乐坏了瞧热闹的苏妍,夏一生这才意识到这小屋里还站了许多的人,苏妍,坤玉,小药,一个垂髫童子和似笑非笑的巫即。
夏一生瞧见巫即心里就发憷,这男子看着如此的温厚纯良,却生生将自己骗进了杀局里,他一笑就感觉要出坏主意了,走为上策啊。
夏一生一退,正撞进萧梧的怀里,萧梧捂着心口低低的呻吟一声,夏一生心觉不对,忙将他衣领扯下来,却见蛛网似的红痕遍布,看着触目惊心。
“这!”夏一生大惊,“毒不是解了吗?”
“解是解了,可这毒时间长了,还有点后遗症。”
岐连正要回答,却被萧梧劫了话头,他皱着眉头,似乎正在忍耐胸口的剧痛,夏一生连忙扶住了他。
“死不了就好,”夏一生又欢喜起来,她单手提着酒坛子问坐在屋顶上的岐连,“那萧老大能喝酒么?”
“哼,喝酒?他现在喝毒药都死不了。”
小少年既恨萧梧抢了自己的话,又恨他将乌角虫留下的痕迹说成是后遗症,倒显得自己医术不精一般。
“能喝酒就好,”夏一生松开萧梧,他将酒坛子放下,捞起多言就往屋里走,“来来来,我们再去拿点酒,最好还有六只大海碗,今晚不醉不归!”
萧梧猝不及防的踉跄了一下,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冲正对他眨眼询问的苏妍叹了口气。
这场酒喝了很久,开始时还多说些江湖逸事和趣闻,后来便不管不顾了,天王老子都骂了一遍,多言和岐连禁酒,只好跟着喝些茶水,撑得他们连手脚都不想动了。
酒过三巡,苏妍一起哄,夏一生便舞了一套伶仃剑,伴着岐连的排箫声,竟似有些萧索苍冷,将月光都切碎了,落在每个人的酒碗里。多言的眼睛亮晶晶的瞧着这把短剑,也瞧着这个人,然后苍白的脸上又有了红晕。
等第二天醒酒的时候,一群人在岐连这里叫苦连天。
夏一生病了,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傻笑,岐连带着偏见,药里尽是些苦涩之气,夏一生喝的痛快,喝完倒头便睡,实在是岐连见过的最乖的病人了。他身上的伤其实一直未好,岐连为他换药的时候几乎是将衣物连着皮肉撕下的,也是在这时,岐连才对他改观了,并坚决不再亲自为他换药,第二天等小药拿着换下的麻布出来的时候,憋笑憋的脸都红了。
白楼唐思奴是在第五日的黄昏时候到巫女宫的,苏妍正在换衣服,背脊不着丝缕,侍女们正在挑选外衣,唐思奴低着头,颇为克制。
“萧梧在蛊园,这几天调养,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苏妍对着镜子一对一对的试着耳坠,她的姿容可比牡丹国色,雍容华美,偏与白榉的妩媚多情不同,“让巫咸带你去吧,你们两个老交情了。”
唐思奴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的退出了巫女宫,他为人谨慎守旧,对苏妍的一些举动常常觉得头疼,但偏又说不得,便能躲则躲了。
坤玉候在宫外,他见唐思奴出来了,两人相视苦笑,不言自解。
蛊园中今日有些冷清,多言不在,岐连也不在,换了萧梧坐在屋顶上吹排箫,当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幸得夏一生捧场,吹两句他便喝一声彩,颇违心了。
萧梧吹着排箫,夏一生磨着伶仃剑,他这一路没少伤人,就算是百年难铸的宝剑也要偶尔打磨,时时拂拭啊。
唐思奴进来蛊园时,差一点未曾认出夏一生来,那吊儿郎当的少年儿郎换了衣服,换了女子的衣服。
这套衣服应是苏妍的,穿着也还合身,就是繁复了些,渐变叠紫,藤花缠绕,被夏一生挽了挽,下摆塞在腰封中,以防蹲下来磨刀时蹭到土灰,夏一生掐指算了算,要是弄脏弄坏了可得把伶仃剑抵了才赔得起。
夏一生生的清秀,配这套衣裳相映成辉,非常合适,只是唐思奴已习惯了他原本的模样,乍然之下有些错愕,幸亏这许多年他早已习惯于掩藏神色,这才不至于失礼。
“夏堂主?”
夏一生正磨的兴起,笑的有些渗人,她将短剑剑刃置在眼下,阳光一洒,方寸一点华光流转,她心里很满意。
“唐大哥!”夏一生也知道自己这一副流氓架势,赶紧站了起来,将衣服整整,她于白楼呆的时日虽不长,却极为忌惮害怕这位掌管前堂的堂主,只因唐思奴对规矩讲求的几近苛刻,而夏一生却又不爱守着这些规矩,两人偶尔交锋,夏一生为晚辈又不能真的闹翻了脸,所以总是先服了软。
夏一生翻过药圃跳过篱笆,轻飘飘地落到唐思奴的面前,“唐大哥,白楼无事么?你亲自来苗疆。”
“白楼中有无情和白榉已经足够了,我是忧心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楼主的消息,特来看看。”唐思奴还不大适应这样装扮的夏一生,偶尔目光相交也被他避让开去。
“萧老大在屋顶上,唐大哥,你行行好,让他老人家别再吹了,实在是……实在是……”夏一生哽咽了起来,她握着伶仃剑,剑尖对着萧梧,颇有一种杀人泄愤的架势。
唐思奴无奈的摇了摇头,在他看来,这夏一生乃是个变数,他带着伶仃剑入白楼,本是件好事,不仅大大的增强了白楼的实力,也引来不少仰慕伶仃剑的高手,更是造一时之势,使得白楼声名日上,但同时,伶仃剑所结的仇也不在少数,他原先的主人是个疯子、狂人,恶名昭著,有人称他魔鬼,杀人如屠猪狗,毫无悲悯之心,却也有人说他一身风骨,如断崖悬松凛然不屈,与之交友朝可闻道。
就在唐思奴思虑的时候,那如将死之人喘息一般的箫声终于停了,萧梧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夏一生,看的他一个哆嗦往阳光里躲了躲。
“思奴啊,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可不是这般鲁莽的人,无情和白榉各有命令在身,白楼里现在还该有一个郁舒,如果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不当离开白楼才是。”
萧梧与他们尚有一段距离,但只听得他开口,声音便徐徐传来,不高不低,正宜说话。
唐思奴恭敬有礼,他走到萧梧身前,这才道:“楼主,我来之前一件大事,我来之后一件大事。”
唐思奴说的这两件事,一件是在白楼中发生的,消息封锁的紧密,知道的人不多,唐思奴又怕传信时发生疏漏,这才动身前往苗疆,而这第二件大事与剑阁有关,是在萧梧与夏一生入苗疆之后才发生的,他们深入腹地孤立无援,苏妍也不会什么消息都与他们分享,所以唐思奴就也一并说了。
“进屋说吧。”萧梧从屋顶上落了下来,同唐思奴一道进了屋子,夏一生与坤玉想跟上,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扇门挡住了,坤玉倒还好,夏一生确是有些尴尬了。
白楼事小,剑阁事大,先说说剑阁里那场牵扯了几方势力的混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