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娄平回来后,第一桩大事是在老宅起了栋别墅,三层,高低错落,西洋化的设计,听说是娄平从外面带回来的图纸。家里哥哥已分家另过,老宅子里其实只有老俩口儿,老俩口不事张扬原是不主张盖新屋的,即便是盖也没打算盖成书记说的“亮点”,这好比草鸡窝里的草鸡突然一抖身做起了凤凰。到底还是扭不过娄平,书记那个“亮点”一封,镇上的不知怎么知道了,县里接着也有了话,说小娄庄紧邻国道,干脆给点儿补贴,整个村子全部弄成“亮点”吧。据说不盖成一样的不给批新宅基地,虽然正式文件还没下来,还是惹得村人叫骂不已。凭啥要和娄平这小子盖一样的屋子?农村盖房讲究攀比,起的房子至少要比邻居高一砖,就是要不一样,又有高人一等的意思,没人丈量,也没人明说,大家心里透亮。现在没得比,全是娄平惹出来的。
娄平回来第二件大事,是赶在五一娶了本村一个老姑娘,左脚有点儿残疾的,父母木讷不善为人,一拖再拖把闺女落在了家,三十二了吧,人还算平实,别人想这老姑娘要终老一生了,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个脱胎换骨的娄平,三十九岁,大是大了点儿,可人稳当了,而且看样子很趁钱。啧啧,这福份。结婚那天,婚礼大鸣大放,彩花绸带满街飘,小小的小娄庄给闹得纷纷扬扬,似乎是嫌不过瘾,挂了红绣球的头车领着长长的车队沿着国道狠狠炫耀了一回。
娄平回来第三件震动人的事,是他身边始终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瘦瘦的个子,白果儿似的脸,一副怯怯的样儿,看哪儿哪儿都是好奇的。有人问,娄平告诉人家是外面捡的,在襁褓里就跟着他。对于这个回答人家总是有几分疑惑的,毕竟这些年娄平不是生活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新婚媳妇回门儿时,偷偷和娘家姐妹说,晚上小小子和娄平一个被窝睡。娘家姐妹抿嘴儿笑她。
关于娄平自己,好像还不容别人在嘴里把他捂热,七月,一股烟儿似的带着爹娘妻小把家安进了县上,买了套房,在县新华书店对面赁了一间门面,开起了光盘、图书租赁门市。任老家那桩刚盖起来的大别墅闲着,荒着。爹心慌,娄平淡淡一笑,说,那是给别人看的。
娄平笑时必是先掀开左唇角,向上翻,露出一道凹凸不平的豁口,豁口里是满口的牙。牙是不会笑的,所以娄平笑起来,更像是咬牙切齿在恨。这道伤疤从娄平左下巴横斜而上,穿过嘴巴,一直延伸到右颊耳际。我常常回味娄平笑时的模样,并在清晨起床洗漱时不自觉地模仿那种表情。
娄平脸上那道疤像镇山虎,不见它咆哮却让人心生寒意。门市生意不是特别好,也和这个有点儿关系吧。9月,一辆叫得惊天动地的警车带走了娄平。新华书店的店员都跑出来了,围观的人有的说娄平戴着手铐,有的说没戴,双方赌天咒地争论很久。现场来的还有一台摄像机,几个记者掺在警察群里拥进门市,小小的屋子塞满人后,又掏空一样蜂拥而出,有人裹携着那个小小子一起带走了。
11月,娄平被刑事拘留,罪名:盗窃、诈骗、劫持、拐卖儿童。娄平被拘留因为有人告他,那人说是他的同伙。同伙已经被正式逮捕,证据确凿,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为减轻罪刑就咬出了娄平。当年他们曾一起南下闯荡。
爹娘去拘留所看他,一个巴掌拍过去,爹哭了,骂道,你个王八羔子的钱不干净,回去我就把新屋拆了。娄平说,判别的行,我没拐卖儿童,那孩子是我救下的。可同伙一口咬定是他们一起劫持了孩子。那是个小男孩儿,刚四五个月,贩到农村能卖一个数。狗日的娄平见孩子到手想吃独食,自己悄悄把孩子偷走倒卖。
我真没偷孩子。娄平给爹娘跪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偷的。南方的冬天冷起来贼冷,五六个孩子躺在板床上哇哇哭,也不知是饿了还是尿了,小脸儿哭得青紫,有一个,不哭时就拿小眼儿瞅我,乌黑乌黑的眼眸子,清亮亮的,他躺着,可就像站在天上批判我,瞅得我难受啊。收孩子的下线路上耽搁了,要过两天才来,两天,谁知道这些孩子们会出什么事。趁他们不注意,我抱起一个就跑了,半路他们截住,一刀砍了过来……
你为啥不报案。
我害怕啊,怕他们报复,怕到警察那里说不清。我匿名往民政局打过电话,说了孩子的模样,可等了五天也没见人,就带着孩子走了。这些年,小平安就跟我自己孩子似的。爹,娘,你们得相信我…………
这些话是记录在案的,作为一名实习律师,我有幸看到当年的记录。
罪名迟迟不能认定,中间有许多事实需要取证。那名同伙因为其他罪行罪大恶极,被判死缓,两年后执行了死刑。娄平于当年12月31日当夜,撬开窗户,从五楼跳下,原因不详。这些都记录在一本薄薄的卷宗里。
2001年4月5日,这天是清明节,我又见到了娄平。稀溜溜的风从天上刮下来,像刀子,明明天上挂着艳艳的大太阳,偏又冷得硬棒棒,哪里都是冰柱一样的,打在人脸上,脸疼,隔着棉靴抽在脚上,脚疼。娄平站在自己的墓碑旁,嘴角上翘,还是那副让人心生不安的微笑,只是那眼神里,充盈着对人世洞悉的放达、宽容,以及慈悲。
我就是1994年娄平身边那个脸像白果儿,叫平安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