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
让我说说一只猫吧。一只有着
诡蓝眼睛的猫,踩着细步进了春天的心房它迷人的爪子打着哑语,或者用慵懒的夜色把回忆包围——哦让我说说
一只猫那困于月色的情欲吧
让我说说一个女子——一个满怀忧郁的未亡人她三十岁,和我一样的年纪,一样习惯
在夜晚出没。“爱情的坟墓上长出了青葱的枝条……”
慵懒的夜色下,让我伴她
将此刻的良宵抱紧
说说旷野上的鸣虫,说说无边无际的虚空哦说说一种幻想和情怀从黄昏
漫到天明。万物在暗中生长
说说一只猫,引领我自春天的谷地出发脚下的泥土始而润湿,而终于腐烂
二月
像一场大雾聚集着、消逝着,记忆中的
一段河床,隐盖着、涌动着。青草在说话二月之暮,我患病的躯体已暗自长出
似曾相识的新芽
可是,我怎能和一只虫子一样妄谈春天?
一只虫子,蛰伏着,呼吸着,一种生命
重复着,努力着。暮色中的新芽长成春的
枝条,我怎能轻易说出自己的一千种欲望?
一千种幽暗的爱——和恨!
二月,我是她雾中最小的花蕾
是草伸进河床之底的根
虫子也在说话,叙述着又一个季节的轮回
(原载《人民文学》2001年第11期)
村庄
三十年了,这是我第几次写到这个村庄潮湿的,简陋的,三十年来在鼾声中
睡着的:夜里,我看见父亲抱着枯枝
走来走去——今年,他唯有的一颗牙齿终于跌落。他的嘴紧紧闭着
每个清明节,我都要回到这个叫做
“松山下”的村庄,在朝北的山坡上
父亲和我,和我的儿子,焚香、叩拜
怀揣着心事,父亲的嘴紧紧闭着
——“有必要保持对时光的最后沉默”
三十年了,这个村庄在我的笔下越来越小
像父亲蜷缩着的身躯。我停下笔
我看见他抱枯枝的手也停了下来,一对黑暗中的眼睛,和我静静地对视
(原载《诗刊》2002年11月号下半月刊)
人物记
二伯,七十七岁,我父辈中年纪最大的老人
读过私塾,熟知姜子牙和薛仁贵的故事
一场病要去了他的左腿,十八年来
他习惯在墙边的竹椅上,等待冬日的太阳出来
二伯的儿子瘦毛,长我一岁
十年前,我们碰巧乘坐同一辆夜班车去南昌
吃了他买的两个茶叶蛋,而他
再也没有回来,半年后
传来他因团伙盗窃罪,在他乡的某个山冈
枪毙的消息。上屋的黑牙子
年龄不详,妻子被篾匠拐跑后,得了间歇性精神病
发作时他大声喊叫,绕着村子快步游走
累了就地蹲下来,捂着脸哭
下屋的连生,从前的县剧团琴师
约五十岁,回乡后忘记了田地里的劳作
十多年来,每天专心练习带回来的那把二胡
附记:松山下村
二十年前有人口一百有余。或因考学,或外迁和务工,或老病,或其他
现在,村子常住人口约为五十
乌鸦
我相信乌鸦是夜晚的一部分
当它蹲上枝丫,那低垂的小小的头
和漆黑腹部,已收藏了屋顶之上的秘密
我还相信它的语言有黑金属的质地
但不愿开口——
它一说话,声音就发生改变
为此,我相信它的眼里有和我相似的悲伤
一只乌鸦不会离开自己的村庄
如果是一群
我相信它们就是我过往和将来的亲人
(原载《花城》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