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常去那个有着青砖围墙的院子,看那个女子短暂的一生的奔走与凄凉。那时读萧红的书,心中还不解离愁,品不出沧桑的况味。
后来便离开家乡,在一个不算遥远的城市求学。那时的心境已有了悄然的变化,如幽深的潭水,看不到波动,却内蕴澜涛。非是年少时的欲赋新词,人生的各种苍凉开始入侵未经风霜的心。自己敏感而脆弱,在坚强的外表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自卑。常常在日落时分,捧上一本书,坐在图书馆后面的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看,直看到暮色从草尖上落下来,看到篮球场上的击球声融入夜色。那是初涉人生的一种迷茫,身后的青春正慢慢凋零,而前路却又看不分明。
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的小城,在一个依然不是家乡的城市开始人生的另一种征程。那些日子,租住在城市边缘的一所平房里,常常在落雨的夜里,想起故乡萧红故居中瑟瑟的秋草,和夕阳下那沉默的雕像。工作的不如意,使心境愈发落寞,那是一种属于灵魂的艰难。最黯淡的日子,我曾在烈日下蹬着三轮车,扛着重重的液化汽罐爬上顶楼,一天下来,累得如死狗一般,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曾在太阳未升起时去菜市场抢占一个较好的位置,拿着一杆秤和晨起的人们斤斤计较,有时还要像游击队一样躲避着各种收税的人。记忆里最深刻的,是那一年的中秋节,我在一条条街上叫卖着月饼,每扇窗后,都透出团圆的气氛。当满月当家,想着家乡,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那是一份浓得化不开的牵挂。是的,在人生的路上,总会有风雨起起落落,总会有一段段的坎坷与泥泞。
那时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忽然就看到了文字后面作者那颗沧桑的心。要不如此无忧无虑的童年,在她的笔下,竟能如此让人回味,回味中有着远隔岁月的寂寞。
再后来,又辗转了许多地方,放飞了许多未曾圆满的梦。最终来到了小兴安岭深处的一个林木环绕的城市。在那片绿色的天空下,经历了爱情,组成了家庭,迎来了两个女儿。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一切,仿佛只是刹那间发生。回望前尘,恍若隔世,遥远如飘散的尘烟。在这天涯一般的地方,有一次竟遇见了一个老乡,她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的母亲,来这里串亲戚。她竟认出我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抚着我的脸,喃喃地说:“孩子,活着多好!”一瞬间心中百感交集,我的那个高中同学,在一次去呼兰河里游泳时,溺水而亡。忽然想起在冰冻的江面上行走,坚冰在脚底片片碎裂;想起在一个湖中游泳,被岛上的蛇群攻击;想起给人当保安时,胸口对着明晃晃的尖刀;想起一只传播瘟疫的老鼠,把我击倒在陌生的村庄……是的,活着多好,尽管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一切都远去了,而那些正汹涌奔向眼底的日月流年,还带着未知的怅惘,我无法预知,在前面的路上,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在等着我。
曾回过几次家乡的小城,可是竟不敢再去那个有着青砖围墙的院子,我怕自己已被尘染的目光,会惊飞憩息在心中最深角落里的梦想与清纯。去年,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那扇暗红的大门,物是人非,那个死在香港的女子,永远都无法归来了。活着多好!与她相比,我是极幸运的了。只是这个院子里,无处不塞满着回忆的味道,让我无法一一把一切重新看过。
是的,人生何处不沧桑啊!可是,在那种苍凉的深处,都会有着一颗真诚的心,满溢着回忆与挚爱、微笑与泪水,还有,思念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