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开着会，手机震了。冬生打开一看，是家里的电话。
匆匆结束了会议，冬生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家里有他千惦万挂的老妈妈。
老妈妈年近八旬了，身子骨还硬朗。可当老伴一句话没留下就撒手人寰后，老妈妈整个人就委顿下来了。身体每况愈下，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的，神情也变得恍惚，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儿女们都在城里安了家，乡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冬生就把老妈妈接到城里来住。
在城里老妈妈也住得不舒心。住的是高楼大厦，老高老高的，也不要人爬，只把人装进一个大铁箱子里，也不知是几个壮汉把铁箱子拉高，吊起，颤巍巍把人升到半空中——老妈妈知道那是电梯，但就是止不住会这样想——敢情那几个壮汉饭没吃饱，劲儿不够足，一松手，铁箱子不是摔得粉碎？人还不是再多几条命也没有了哇？所以打住进18楼后，老妈妈就再也不肯下楼了。
楼房是宽敞，楼房是亮堂，可老妈妈总是不习惯。一辈子打光脚的如今每天要穿上鞋子，脱了鞋子踩在地板上就凉凉的寒气瘆人。屋门总是密闭着，儿子儿媳再三吩咐，不是熟人不要开门，这城里比不得乡下，坏人多，不安全。连隔壁邻里住了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后，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无声无息，空空荡荡的，好不冷清，连个说话的猫啊狗啊的都没有，就是耗子苍蝇也难找着一只。
城里没猫没狗，没牛没羊，没牲畜，虫不叫，鸡不鸣，鸟雀也不见影。没有田，没有地——有地也只是硬实地，播不了种，活不了苗，光秃秃，死跷跷。城里满大街都是人，都是车，那一个乱！人是多，说得上话的，没一个。
城里也没个香火气。看不见哪家生火做饭，闻不着哪屋宰鱼烹鸡。就连自家的灶间，把门一关，也不见烟，不见火，不闻腥，不闻辣，转眼工夫一桌饭菜就鼓捣好了。老妈妈也进去过灶间，见火不是猎猎旺旺的红火，是阴阴冷冷蓝莹莹鬼火一般，吓得老妈妈直冒冷汗。灶间也不烧柴草，火柴也派不上用场，用的是电机器，都欺着生，老妈妈摸也不敢摸。
进了城，老妈妈就什么活也干不了，成了废人了！不用烧水，不用做饭，没有农活干，没有牲口喂，想扫地，地上亮堂堂照得见人影，有什么扫头？就算这么干净，儿媳也还是请了钟点工，三天两头来搞一次卫生，外加一日三餐的买菜做饭洗碗。
没有活干的老妈妈就闲了下来，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妈妈一闲下来就浑身不自在。浑身不自在又能咋样？老老实实地坐在藤椅上享清福吧！老妈妈就整日坐在藤椅里，想想老屋，想想老伴，想想村里的老人小孩、猫猫狗狗，打打瞌睡，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在过着。
厅里也有电视，好大一块黑幕，开了机子就像放电影。儿子儿媳也再三教过老妈妈如何把电影儿放出画儿来，可这板子那板子，这里按那里按的，老妈妈哪里记得住？瞎按坏了，一架“电影机儿”不知要多少钱呢！老妈妈从不去动那机器。
最让老妈妈羞不能言的，还是那“茅房”。“茅房”不是“茅房”，那地儿洁净光鲜，四周还贴上瓷画儿，打扮得天宫似的，上趟茅房也不是蹲着，是坐着。一世人蹲也蹲惯了，一坐着，生生把屎尿给吓回去了，不蹲着还真不行，这人哪，真是越老越贱哪！
而今天，老妈妈更是心慌气堵。
冬生急匆匆进了门：“妈！”
老妈妈看着儿子冬生，没说话。
“妈！哪儿不舒服？”冬生问。
老妈妈摇了摇头，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中午饭也没吃？”冬生问钟点工阿桂。
“没吃”，阿桂说，“问了不答话，下午才让打电话叫您回来。”
“想吃什么，我来做。”冬生摸了摸母亲的额，没发烧。
老妈妈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妈！你倒是说话啊！”冬生有些急了。
“孙子。”老妈妈开口了。
“孙子？”冬生说，“强强在幼儿园呢，下学了强强妈接强强回来。”
“回家，外面……不安全。”妈妈又说。
“没事！幼儿园加强了保安，坏人再不敢冲进去伤害孩子了。”冬生安慰老妈妈。看来，几起幼儿园血案让老妈妈心有余悸，前些天报纸在头版头条大肆渲染，标题大得吓人，老妈妈年轻时参加过扫肓班，眼神也还好，多少认得几个大字。
“谷雨，秋……”老妈妈还在念叨。
“谷雨和秋他们两家都还好，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个个都挺好的啊！”
老妈妈不作声。
“这样吧，我把他们都叫来吃晚饭，热闹热闹。”冬生想让老妈妈开心，拿起电话就打，末了还叫阿桂去买几个菜回来。
强强活蹦乱跳跟着他妈妈回来了，谷雨、秋两家人也相继齐齐整整平平安安进了门，屋子里有了活络气，老妈妈的脸色也舒展了些。
秋陪着老妈妈说着贴心话，谷雨拿起了茶几上的报纸看了起来。他是个体育迷，一下被报纸上的体育新闻吸引住了。
“火箭！绝杀！！太棒了！！！”谷雨兴奋地大叫。
“谷雨！”老妈妈突兀地一声呵斥。
客厅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大家疑惑地看着老人。
“世道……人心……”老妈妈絮絮叨叨地骂。
谷雨困惑不已：这是哪跟哪呀？
费了好大的劲，秋才问明白老妈妈的意思：看了报纸，外面杀了好多人，难过得吃不下饭。
“没有哇！”谷雨把报纸翻得哗哗响，怎么也找不着杀人的新闻。
“人心……狗吃……”老妈妈看样子还在生气。
冬生拿过报纸翻了一遍，没找着，又翻，一下停住了，想了想，不禁扑哧一笑：
“妈！没杀人，没杀人！！！”
众人凑过头一看，只见报纸上巨大的标题写着：
“火箭2.8秒绝杀76人！！！”
注：“火箭”、“76人”均为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球队的简称，分别为“休斯敦火箭”队和“费城76人”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