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前特意买了双有些民族风的新鞋,石绿中夹了些刺绣的晶亮珠子——精致到34码以上的脚伸进去仿佛是种冒犯。
第一站罗马,不曾想,鞋很快香消玉殒,客死他乡。细雨,街道由沧桑的小石块铺就,才走几条街,鞋坏!只有且行且觅鞋店,偏那一带是景点,鞋店稀少。勉强趿拉着,向古罗马角斗场行去,风雨中,仿佛女丐前来异国讨生活。
绕绕转转,在女导游指点下总算遇上家鞋店。
回国后,去问店主,那鞋是纸糊的么?而价格却是皮革。她问了下穿鞋情境,说,难怪!这鞋碰不得水,谁让你雨天穿!再说石子路也伤鞋呀。
——原来这鞋是闺阁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穿它要择风和日丽之天,走一马平川之路,否则就挂了。
鞋,不就用来走路的吗,况且它是双平底鞋,况且那日只是细雨,小石子路,而上路什么天气都可能碰到,鞋的制造者为它设置的存活环境这样薄弱?
店主强调这鞋不得碰水,否则坏了属正常。她说,你看那些高档鞋,说明上不都写了要防这防那吗!又不是解放鞋!
想想,真是,价格与禁忌通常成正比。再想,合理吗?
按女店主逻辑,凡好看之物多不好用,凡好用之物多不好看。放眼四周,不少商品的确是这样实践女店主逻辑的:审美与耐用势不两立。如果,二者在某件商品中并存,它们多半有另个标签:奢侈品。比如巴黎Marbeuf街26号诞生的伯鲁提(Berluti)鞋,售价高昂,“要想在香港享受定制鞋服务,不仅需等待少则几月,多则半年,且收费最低由3.5万港币起”,无疑,这种“浸渍过精油的伯鲁提翡冷翠皮革,闪烁出日本漆器特有的幽深微光”的奢华只陈列于鞋的宫殿,为少数“精英人士”享有。
在宫殿以外,我们能要求结实与美观成为一种普泛品质么?
手工艺日渐式微的时代,的确太难碰上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小说《品质》中那对鞋匠兄弟(他们“把靴子精髓都缝进去了!”,兄弟俩宁肯饿死也不愿降低靴子质量,所有经他们手出品的鞋是最有信服力的品质象征),他们为普通顾客服务,日子惨淡,时常断炊,然并不影响他们埋头做活,用优等皮革。哥哥死后,弟弟也死了,“可怜的老头儿是饿死的。”
碰不上他们,可也不至于让人在鞋柜里分门别类吧。第一格按天气:晴朗、小雨、中雨、风力二到三级、“暴雨”(建议光脚);第二格按路况:水泥路、沥青路、石子路、柏油路……也许鞋柜第三格还得按皇历分,什么日子宜穿哪双,宜何种颜色,平跟或坡跟。
好东西难道怕用么?像德国一些手机厂商,鼓励用户撒开了用,该摔摔,该进水进水,那些一遇水,一落地即坏的手机,质量被视作不过关——当一件产品缺乏起码的对风险的耐受力与抵抗性,它配在生活里流通么?
当有一天,由路决定鞋,而非鞋挑选路,出门就让人放心多了。
不止是一双鞋。仿佛,结实之物离我们越来越远,许多事物正变成一次性易耗品,反正有新的易耗品源源不断接上,但,许多的易耗品叠加还不是指向虚无?
多年前,看小说《品质》时,不由想,鞋匠格斯拉兄弟手下出品的鞋都是什么样呢?“簇新的,但看来好像已经穿过一百年了!”,心里暗自惊呼一声,这是双多值得求索的鞋啊!这双把鞋的本质缝进去了的鞋,闪着沉郁光泽,皮革毛孔尚在呼吸,穿上它,颠簸的人生之路仿佛都能得到某种保证,保证有它陪伴,崎岖多少会变得平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