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种园的和撑船的多,过了小雪,黄河冰封,园子封了,船也收了,种园的和撑船的人们便回家开始印制门神、灶王,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这天是要忙通宵的。过了这天,便扣版了。”“我还记得我们村的孙英轩,他有制作木炭条笔的绝技,那个谁也比不上,那个时候,我还小。”2006年初秋,在清河镇82岁老人王慈祺的叙述里,影像恍惚、重叠:忙碌的身影,拥挤的作坊,笑颜与庄重,痴迷与欣赏眼神里的自得,敲击声,花花绿绿的颜料,木版,白纸,放大镜,在忙碌人群中自由穿梭着的孩子……作者孙光新,载于《渤海晨刊》2007年春节特刊。。作家孙光新就是惠民人,由于职业的原因,大多时间,他奔走大地的深处,搞田野调查。
街的北边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这是保存下来的唯一画店,屋子扭扭歪歪,用不了多久,它会一瞬间倒塌。探出的屋厦,显现过去的神气,两扇木门,漆皮脱落。斑斑锈痕的锁头,挡住了外来人,多少年了没有脚步踏响,推开木门。破败的情景使人伤心,现在的主人还是在门上,一左一右贴上福字,门楣上贴了“春华秋实”的横批。“春华秋实”有三种意思:一、比喻事物的因果关系。“华”同“花”。春天开花,秋天结实。引申为先挥汗耕耘、适时播种,后才有丰收的喜悦,这是比较多见的。二、比喻文采与德行。多指因学识渊博,而明于修身律己,品行高洁。(相反,若“习近不肖,礼贤不足”,则离“春华秋实”远矣)。出处晋·陈寿《三国志·魏志·邢颙传》:“(君侯)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三:此词现也用作指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春天是开始,开出的花到了秋天必定会收获,然后有了欢乐的日子,庆祝的喜悦。时间过去了,变迁的岁月,什么都可以发生,主人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和无奈。屋梁的顶端有一个爬满铁锈的钩子,我注视了半天,不知它是做什么的。王圣亮走上前指着说,这是挂年画的,相当于现代挂样品的地方。屋厦下,有一根长长的横杆,也是挂年画的地方,怕雨淋日晒。王圣亮对每一处的小部件,都了如指掌,存储了太多的情感。房子的东侧,是一片残败的泥土屋,断壁,土堆,杂树林,一棵高大的杨树上,攀着很大的鹊雀巢。我拍了一组老画店,将来有人再找老画店的影像,怕是找我索要了。
老画店的西山墙,斜顶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墙皮掉落,墙基的砖已碱坏。我却发现了又一段历史的原貌。1966年10月1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七次接见各地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在检阅台上,他对一些人说:“你们要政治挂帅,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更好。”这段语录,“文革”期间写到老墙壁上,风雨淋漓,有几个字模糊,在废弃的旧砖堆上,我们辨认了半天。
屋顶上一簇枯干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抖动,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象征,还是命运的符号。
老画街在身后,越来越远了,我一边走,不时地回头。一条斜坡通往河堤上,昔日的土路,现在铺上了柏油路,堤上平整的路面,衬得鞋上落的黄土末很不谐调。路旁竖立的路标,蓝底白字写着“清河镇”,醒目的箭头指向北岸。在高高的堤上,我俯视清河镇全景,屋瓦接堞,一条条村路,相通相分,老画街的人烟稀少,隐隐看到那间风烛残年的画店。河南岸是中华的母亲河——黄河,2011年的春天,山东遇到60年未遇的大旱,河水浅浅,水流缓慢。这和王圣亮画中的水势,不可能同日而语,他的画夹杂了艺术成分,还是原生的真实都不重要了,我相信,他带着热爱和朴素的心情,不会背叛自己的家乡。
王圣亮说,前面就是过去的渡口,交通较为发达,繁华的渡口现在冷清了。看不到黄河上下游各地来往的货船,买年画的商人、做买卖的、游客在此停留。目光投出去很远,没有一点障碍物阻拦,黄河水任意地流动,水鸟在天空疾飞。渡口不见了,货场不见了,摆渡的船不见了,历史锁在时间的深处,第一次来清河镇时,王圣亮说到他父亲时痛哭的情景,仍然清晰地浮现。
1974年,王圣亮被调镇上,去搞阶级斗争展览,一天一个工,一天管三顿饭。冬天的夜晚,王圣亮偷着画年画,村子里没有电,他就点两支蜡烛,一夜费8支蜡烛,画到凌晨四点。父亲陪伴着他,等画好的年画用油戏布包好,跑到胡集、马店赶集。一张年画卖到五毛、六毛,后来卖到一块,这些钱,贴补家中过日子。白天父亲到清河镇渡口捡煤土,回来后做煤渣子点炉子。半夜的时候,父亲做一顿夜宵,瓜窝头在面上滚一下,放到水中煮,就着咸菜吃。父亲说:“福堂,我给你搞上点面。”这是对儿子的格外奖励,一点面,表达了父子之情,也是淋漓尽致的父爱。而年画表现的是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喜庆和谐。大红大绿的民间色彩,送来的是对未来的渴望。
河堤上的风大,寒冷钻透了羽绒服,我注意王圣亮的眼睛里,这时平静了。深长的情思,远眺的目光,我们接下来是沉默,有时语言是最大的破坏力。王圣亮躲到一边抽烟,我面对黄河,感受扑来的河风,似乎听到一阵快乐的小调: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聚宝盆,传给近乡和远村。
空间织满了记忆的翅膀
一
一切都是从大巴车开始的,这一段时间中,小刘村教堂在意识中飘荡,促使我踏上寻访的路途。我和往常一样,背上随身的黑包,装着两支中性笔,硬壳笔记本,一盒名片和手机,还有面巾纸等一些零碎的物品。
大巴车出了城市,在国道上奔跑。我没心思观望闪过的情景,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车载电视播放的流行音乐与机器的噪音合谋充斥车厢里,无法为耳朵竖起一道隔音的墙。我把思绪抛向天空,寻找安静的地方,回味从少得可怜的资料中读到的小刘村教堂。“1927年,美国宝血会传教士在阳信县小刘村建天主教堂,设小刘村教堂医院,借诊病之机传播教旨,发展教徒。1943年,传教人员撤走,医院关闭”。短短的信息,概述了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教堂。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教堂正面的照片,青砖凹进的矩形的匾池上面水泥铺底,镂刻“进教保佑”几个大字。下面是教堂的大门,探出的门上有三角形的拱顶,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标志。就是这幅照片,引起我对小刘村教堂的兴趣。
我准备了很长时间搜集资料,向当地的朋友打听与教堂有关的人与事,我一直弄不明白,是在地图上随意地圈到小刘村,还是沿着黄河的脉搏寻找,要不是穿着教服的神父骑着马,或一路徒步,再也迈不动落满尘土的鞋子,最后选择了这个地方。文史资料对教堂的记事很少,我闯进了一团乱麻中似的,梳理不出头绪。小时候,在我家的不远处有一座天主教堂,“文革”期间被砸烂,窗子拆毁,圣像被铁锹铲掉,整座教堂没一处遮挡,风儿从中穿过,鸟儿在屋顶筑巢。我们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常爬上不宽的台阶,在墙上涂写,在墙角撒尿,坐在二楼光秃秃的窗台上,注视街上来往的行人。有时向下投掷纸叠的飞机,目光追着它飘飘悠悠地落在民房的旧瓦上。教堂坐落在一条胡同的路口,每天都要经过这里,人们叫它天主教堂,别的就不知道了。教堂的神圣和庄严,早被红卫兵砸得无影无踪了,没人敢提教字了。我又一次接近天主教堂,想了解历史上有过的人,有过的事件。我要把这一切,通过文字传达给更多的人。
2006年,刘宝德主编了《梨乡风情》一书,他是阳信的“文史通”,田野调查做得非常好,我们有过多次接触。交谈中,我问过小刘村教堂,他也没新的线索,关于小刘村教堂,他编的书中这样记载:
天主教堂建于1916年,分路南、路北两个院落。路北院间隔为东西两院,西院有礼堂一座,瓦房38间,为教士专用房。东院有房40间,后20间为职工和贞女宿舍,前20间为女子学校。路南院为修女院和经言学校,有修女楼两座,经言堂17间。
1925年,教会开设教会学校,初设两个班,以宗教课为主,外加算术、国文。1934年改称道德学校,全部招收女生,设高级班1个,初级班1个,每班学生定额50名。2名修女讲宗教课,5名教师分讲国文、算术、历史、地理、自然、公民等。1935年,高神甫创办磐石学校,设高级班2个,初级班1个,全部招收黄河以北各县的男生,两学校分别于1939年、1940年停办。
1935年,开设教会医院门诊,由3名美国籍修女为主治医生,全部为西药,一年后改换中国籍修女为主治医生,1941年停诊。
文字的粗线条写出教堂的外貌,教会所做的一些事情,主要人物和事件却没有记录。时间叠在时间上,很多生命逝去,曾经生活过的人和思想过的头脑,虔诚的信徒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教堂。青砖、红瓦、十字架,如同醒目的黑体字,在天空干净的大纸上,每天书写着日记。透过教堂的窗子,向外面的天空望去,这和向里面眺望是不一样的。青砖墙围合的空间,聚集了天、地、人、神。
二
我看到了。一拐过路口,踏上乡村的主路,我就捕捉到教堂顶上的十字架贴在天空上,无数次推断、猜测的教堂疾速地飞来。教堂就在眼前,而我用读过的文字和想象拆解,寻找被丢弃的历史。路两边晒满了棒子粒和光裸的棒子芯,作为引火的烧柴,必须晒得干透。一排泥土的房子,夹在砖瓦房中显得落旧,新与旧的建筑在时间中摩擦,旧的消失了,新的存下来了。
教堂管理员孟宪亮是个老教徒,1943年出生,他老家在滨州秦董姜镇,那里有一座比这大的天主教堂。2009年神父让他来这里服务,打扫教堂的卫生,种种菜,做做饭。一个老人,一天天围绕着教堂忙碌,守护着。我来时,他正好有事去邻居家,教堂的大门上锁无法进去,只好透过院墙,观望院子里的教堂。教堂的门锁上了,紧闭的大门,使空间保持独立的寂静,只有阳光穿越玻璃,带着天空的气息,在空间里自由地游荡。经受了不止一个四季的转换,青砖墙淋了太多的风雨,砖中蕴满了阳光的气息。勾的白墙缝和青砖褪掉了色泽,有了沧桑的痕迹。关闭的大铁门上,贴的白纸黑字的横幅“恭贺圣母荣如升天”,还是那般清晰,白纸变得脏污了,铁门顶端的十字架伸向天空。
孟宪亮老人回来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朴实,让人一见面就拉近了距离。他生在教徒的家中,在父母的祷告声中开始了人生,神灵的爱护佑着他长大。院子里干净,红砖铺地,我在教堂的门口,看到砖缝中长出几朵黄色的野菊花。我蹲下身子注视它们,来做礼拜的教徒们必经的地方,无数双脚经过,却没有暴力的脚踩上去,毁掉弱小的生命。孟宪亮老人打开教堂的门,我注意到老人的双手,垂直地立在裤线两边从不乱动。受过生活磨难的老人,站在阳光中,脸上露出单纯的笑。
一排排长条椅子和跪凳,现在空荡荡的,等待虔诚的教徒诵经,双膝跪在跪凳上,面对天主进行忏悔。
我沿着窄小的楼梯,登上了二层阁楼。在岁月中木楼板保养得不好,有的地方残缺,踩上去微微颤动,吱吱作响,再也不可能承受超负荷的重量。我放缓了脚步走在上面,害怕哪一只脚稍用力会踩落下去。教堂的二层阁楼是“唱经台”,作为主日乐队演奏的地方。在这里我看到了一台废弃的风琴,踏板的木板变黑,再也演奏不出圣歌了。我似乎又听到巴利奥斯的《大教堂》,此曲描绘了人们清晨去做礼拜,教堂里虔诚祈祷的情景,以优美的音乐语言描述清晨中大教堂的形象,从远处推来,纯净的天空背景下,几颗没离去的星星眨着眼睛,在大教堂的尖顶徘徊。阳光从彩色玻璃中透过来,使教堂有了温暖的气氛。我对风琴有特殊的情结,在龙井东山小学上学时,第一次见到了风琴。每一节音乐课,都要有几个壮实的同学到别的班去抬风琴,音乐课是女老师教,齐耳的短发,皮肤白白的,她坐在风琴前,椅子上放一块绣花的垫子,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花,格外的艳丽。她弹奏琴键,脚不断地踩动木踏板,风琴在她的弹奏下,发出动听的乐曲,她领我们唱音阶,然后教唱歌。风琴磨得很旧了,从窗口冲进来的阳光攀到琴身上,我学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下课的时候,我们要把风琴抬到教员室,老师夹着谱本走出,她的身影一消失,同学们便掀开琴盖,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在黑白键上胡乱地摁,还有的人伸出脚,没节奏地踩踏板。音符痛苦地乱跳,一个个地蹦出,在教室里快速地逃离。在这架风琴上,我们跟着学会了好多的歌,《火车向着韶山跑》《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国际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