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蒋蓝在一次对话中,蒋蓝说:“我们身边不是没有好书,而是人们没有深读的耐心,他们至多需要来一点‘心灵鸡汤’。一个人要像铁锚一样慢下来读书,‘比缓慢更缓慢’,似乎就有被时代之船抛弃的危险。”我喜欢这句话,朴实无赘语,形象非常扎眼。他说出了一种道理,读书要有选择,选择一本书,一个作家的作品,不但影响创作,而且会影响人的一生。读什么书,这是极苛刻的,读书严谨的人,在写作上也会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不可能和别人一样。读书不是时装秀,跟风似的追求时代的潮流。读书需要心静,在一处僻静的地方,让自己缓慢,静下来。流成一条溪水,洇进文字中去,像蒋蓝的铁锚,抓住精神的土地。阅读的目光,跋涉在古典的恬静中,寻找历史的真实和痕迹。浮躁和虚假被抛进记忆的垃圾箱中,运送到处理厂。我们不要随便丢失自己的精神和情感,让它们白白地耗费掉。读书是一场战斗,决不能有一点宽容。
《布罗茨基谈话录》的译者刘文飞说,布罗茨基是喜爱抽烟的,烟雾在眼前缭绕。布罗茨基像故乡的冰雪一样,冷静而单纯,没有一丝杂质。很多人的眼睛,经历了太多的人与事,到了后来,变得浑浊不清,布罗茨基却不同,在他的眼睛中,一下子就能捉到清纯和温暖。就是这双眼睛,在纷杂的社会中看到:“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中,这个社会将文化当成了商品。”当下的写作,拖泥带水,注满了水肿的情感。写作者拒绝真实,而是沉在虚假的世界中,在悬空的幻想中编织一个故事。写作是一场马拉松比赛,需要耐性,需要厚重的积淀,不是任何人都能到达终点的。
燥热是一把剪子,残酷无情,铰断了人的很多行动和思想。我等待秋天送来清爽的风,送来收获的季节。
这时候,我被夏日毒辣的热灼伤的身体将恢复,思绪快乐而自由。我喜欢秋天的调子,自然中漫出忧郁。我坐在窗口的藤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听远处黄河大堤传来鸟儿鸣声,耳朵在寻找秋天隐隐飘来的脚步声。
我是在黏稠的闷热的天气里,读完《布罗茨基谈话录》的。在长长的阅读中,我们一起走进了秋天。我想扯下一片云絮,叠成一只小船,让它载着书驶向布罗茨基的故乡——圣彼得堡。
当往事回忆的时候
记忆像一辆拉满了生活的大车,在生命的大路上奔走,有时车会停下来。女作家回望走过的日子,写下一首诗,写下一段文字,那些散落在路两旁的情感变作一朵朵野花,在悄悄地折磨着她。
宋晓杰的散文集《流年》是一本纯净的书。她精心地采摘路边的野花,投进一只篮子中,露珠浸湿了指上的纹络。信手拈来的文字,鲜活地描下了情景。书的封面并没有装饰得新潮和流行,更能表达书的内容。一台丢弃的老式打字机,等待女作家从远方回来,在大自然中敲击键盘,敲下欢乐,敲下痛苦,敲下想象的未来。这台打字机似乎更适应宋晓杰,她的文字,像北国风雪下的冰雪,结实,晶莹,不闹腾。一个作家不是时代潮流的跟随者,不是着装华美的时装模特。他是精神生长的土地,要表达自己的个性,把独特的声音向世界广播。女作家躲在小城里,她的思考急促地流动。“待我们在期待和向往中渐渐告别过于清淡、没有油水、没有色彩的生活时,便也告别了享受人娇宠的年龄和权利——在各种各样的现实考验面前,我们必须穿上坚硬的铠甲,必须真正懂得或者学会承受和坚持,而把柔情的一面深深地隐藏起来。”这是暗示,还是另一种抵抗和反击?不论外界多么热闹,她的心灵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是诗性的,孕育了鲜活的力量。
如果只停留在生活的表层,发一些矫情的感觉,这种散文是垃圾,而且污染力极强大。散文是心迹的流露,不是虚夸的,注水的,是从生命中拧出的真实。宋晓杰没有卖弄文字,放大情感。在行走中她的牵挂是朴实的,在回忆中,她记录了难以丢弃的日子。在去台湾文化交流之前,她喜爱的茉莉花受到了一场虫灾,她装着那种痛苦离开了家,来到了远隔千山万水的台湾。“一路上,对家的思念除了具体的人、物、气息,就是对茉莉花的思念了。每当接通家里的电话,除了询问家里的情况,就是问茉莉。在每次通话的有限时间里,我一次次提起我的茉莉,妈妈一次次给我带来它不断好转的信息”。女作家记录下最熟悉的东西,在平常中透出作家对生活的不平常观察。那种情感淳静得像家乡的辽河,长长的,绵绵的。只有拥有对大自然的深情关爱,才会有如此的情丝。在道德底线被冲得稀里哗啦的今天,能用朴素的情感,写出一行行富有情致的文字,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做到的。一盆茉莉花,不是摆在家中赏玩的,它是生命,有着鲜活的性格。
读书、行走和思索的时间变了,地点变了,季节变了,对书的崇敬,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敬爱。作家并没摆出教训人的架势,向人们灌输大道理,把自己的经历强加给人。《流年》是写了小巷深处的大杂院,过去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对女作家的创作是重要的,如果没有这种生活,作家的创作缺少了丰富。普通的日子,人们很容易忘掉,多少年,对于作家是非常珍贵,在这不大的院子里,她找到了朴素的情感,近邻的亲情,童年的快乐和淡淡忧伤。在冰天雪地的辽北,作家写道:“不断有老户搬走,不断有新户入住,像续了水的杯子,浓度显然不是从前的了,可五六十户的数量没变。我用尽办法,想把它们用什么系连起来,以便把我有限的、可资回念的资源储备起来,使它们被逝水的流年携走的少些、再少些。”女作家把大院建成了大剧场,宽大的舞台,演员是大院熟悉的邻居和伙伴们。这里没有夸张、雕琢,阴暗和隐私的刺激,只有真实。雨果说:“伟大和真实这两个字包括了一切。真实包括道德,伟大包括美。”女作家的文字让我们品咂了时光的声音,在文字垃圾乱堆乱放的今天,读到一缕朴实的清风,嗅到辽河水一样性情的气息,这是难得的。时光是极其无情冷酷的,它会删掉浮躁的文字,但它保留下的文字一定是真实的,没有污染的。
读宋晓杰的散文集,像在品读一株披满冰霜的树挂,晶莹、透明、自然,不需要热闹。作家的文字透着记忆的芬芳,敲响回忆之门,我们读到的不光是回忆,更多的是生命的过程和领悟。
真正的文字,让阅读有了兴奋和想象,有了回味。
他召唤出另一个世界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是1984年诺贝尔奖得主,是捷克着名的诗人。《世界美如斯》是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晚年写的回忆录。中文版书的封面是红色的,红得有些晃眼,他隐隐约约的脸的轮廓,凸现一只孤独的眼睛。
2006年春节前,我在济南的“三联”书店看到过这本书,当时没有太在意,只是看了一下就和它擦肩而过。
对于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我了解得不多,对捷克的文学了解的更不多了,只是很早以前读过雅·哈谢克的《好兵帅克》,那时少年不明白人间的事理,不知苦难是什么,只是对帅克这个憨厚的好兵感兴趣。我记得那场大雪,后院的积雪掩盖了荒凉,鸟儿清脆的叫声在清寒中传出很远,我趴在火炕上,读着来自遥远国家的书。后来在黄河岸边的小城,读了韩少功翻译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几年的工夫,在中国像一股野火燃烧读书界,他的作品大量地摆上书店的书架。关于《世界美如斯》我在报纸副刊上读过一条简讯,零散地了解到他的经历,从那时我开始注意这个人这本书。四月的一天,我逛滨州的一家书店,在角落里竟然发现了《世界美如斯》。一本书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在书中你读到他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态度。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是一座山峰,那么从人的出生开始,每经历的一件事,就是一块岩石,一块块岩石,构建成塔式的山峰。山上的树木和苔藓像人的情感,使山有了鲜活,有了生命的气息。
书中的黑白照片,表现了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一生。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张照片,没有苦难的痕迹,更多的是慈祥。布拉格日什科夫区的居民楼,普通的窗子漆皮掉落,院子的铁栅栏门终日敞开,楼边有一条长长的铁路穿越,路基旁长满了野草。在这个普通的环境中,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写作累了的时候,多少次站在窗前眺望远方,听夜行的火车呼啸而过。在这里,他写下了很多的作品,这些作品像天边的星,在世界文学史上闪耀。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说:“写这样的回忆录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唯有回忆。还有微笑。”诗人的回忆录打破了时间排列的秩序,而是像在一家咖啡馆里和老朋友在讲述岁月中的人和事。一件件事情,像泛着记忆痕迹的老照片。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在序言中写道:“寂静时当我回首前尘,特别是当我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只要稍一转念,就会看到一张张那么多好人的面孔。”诗人的叙述像一条平静的河流,水下面却是急流涌动,一浪推过一浪。“人到老时是散文”,诗人到老时像一株老树,散发着木质的清香和温暖的关怀。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情感充满了活力,到了老年的他,腿脚不灵便了,背也驼了,年轻时的英俊在他的身上消失。但他的心灵依然激情荡溢,并没随年龄而老化。他想到多少年前,伏尔塔瓦河河面的冰层升高了,那个冬天,他天天来此溜冰,“有时还带着一个迷人的小姑娘”,百褶裙和袜管间的一小截光裸的腿,留在诗人的记忆里,到了晚年,这种情感还在滋润他的心灵。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一生不是风平浪静地过来的,在国家沦丧的日子里,他一改诗风,从个人的圈子中走出。诗人写出了《熄灯》《披着光明》等诗集,这些诗,不是刀锋利剑,不是激昂的狂风,没有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冲击黑暗笼罩的祖国。他的诗无法得到人们的肯定,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满意,战后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的诗更淡泊了,他不想和人们争夺天下,再加上病患的折磨,诗人沉默了。
诗人的文字,像他银白的头发,虽然在抒写复杂的人生感受和对生命的认识,却有了泥土般的深沉和厚重。他目光中流露出《世界美如斯》的慈和。漫出老年斑的手,紧握粗拙的笔,在纸的土地上耕耘,写下朴真的文字。这些文字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长成一株株参天的大树。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坐在书架旁边,一排排竖立的书经过他的手抚摩,书中空白的地方,留下闪电般的思想和感悟。一抹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身上。阳光中的诗人,手随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老年的诗人不见岁月的刀斧之痕,有的是温和的慈爱,他像是一篇长散文,坚实而真诚,没有虚夸和矫情的造作。
粗粝的铁血精神
轻微的声音,如同锐器划过丝绸,在空气中传出很远。躲藏在鞘深处的剑耐不住寂寞,瞬间窜出,剑尖滚动冰冷的渴望,执剑的手紧紧地攥住,凸现了坚毅的线条。指缝间冒出一股股杀气的冷雾,在空间颤动。五根手指像伺机的狮子,在等待猎物的出现,剑和手的结合,形成了一股钢力,炽热的血烫伤了肌肤,温暖了剑柄。剑锋和目光在特殊的时刻,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出了喷泻毒汁的仇恨之花。
2008年,重庆出版社推出蒋蓝的新书《拆骨为刀》,讲述了中国历史上着名的侠义事件。看到那些冷静的文字,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一个个冷战打湿了窗外涌动的阳光。我翻动书页,文字复活了历史深处的人物。
江湖早已沉寂,入鞘的刀剑孤独地等候主人的归来。而深埋地底下的刀剑,从此不见天日,在泥土里被腐蚀。折断的刀剑,流尽最后一滴精神,不可能再有人修复了,横断的碴口处结满了锈迹,一层层地盖满。一代代侠义的勇士走了,后不见来者。蒋蓝走进尘封的历史中,如同进入陌生的峡谷,找寻一条道路,这是十分艰难的。文化大散文不是把历史资料和旅游观光的情感,放在文本的臼子里,用文字的槌猛烈地捶捣。在文字槌的撞击下,形成黏稠的液体,让它在纸上流淌,散发的气息,刺激人们的欲望。更不是资料的分析,放进时代的作料,调制一盘流行的色拉。
蒋蓝不是贩卖历史人物,玩智力游戏,为了弹击阅读者的神经,削几条弧线,打几个擦边球,从堆积的资料中寻出“刺客”,让他们手中挥舞的刀剑,袖中的铁椎,弹奏复仇的古琴,披上时代的装束,戴上矫情的面纱,热闹地开一个展销会,满足消费者的需求。蒋蓝剥开时间的外衣,露出真实的肌体,推翻传统达成的共识,对这些侠义之士重新评价。
剑不是一种工具,它是人生的信仰。对于侠客们来说,它也是检验忠信的尺度。一诺千金写起来不会费太多的笔画,但是作为标尺,行动中却十分艰难。它是一座高万仞的山,沉重地驮负在肩上,险峻的路上埋藏了无数的杀机和陷阱,这都不会阻挡侠客们前进的脚步。“聂政杀侠累,不仅是一个为‘知己’刺杀复仇的过程,更是用生命去实践侠义的举动——那就是一诺千金”。蒋蓝拨开厚重的历史的积雾,举着思想的灯,推开了一扇大门,沿着时间的痕迹,梳理侠客们的言行和守诺,而不是为了取悦一些人的猎奇,虚构情节,把他们演绎成媚俗的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