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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马嘶岭血案(7)

九财叔正伸着颈子在坡上等着我。见我来了,他哼了一声,说:“没用的,留与不留都没用了。”我给他说:“他们要我们明日下山。”他却说:“没用了。”我说老麻也要跟我们一起下山。他说你别给我说这个,没用了。我就骗他说,他们要你挑。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削断了一根树枝,他用手拭拭开山斧的刃口,说:“没用了。”他站起来,用斧头砍进一棵树,一棵糙皮松里,我看到新出的太阳正好照在了那把斧头上。

雾渐渐开了。九财叔的手指头有血珠子滚了出来。他放进嘴里去吮吸,我就开始吃早上带出来的煮洋芋,吃得冷揪揪的。九财叔也吃,木木地嚼着,从嘴角往外掉着洋芋渣儿。

雾全开了,这每天金贵的好时间他们就抓紧忙活起来。我正在搬仪器,就听见有人在树林里大声说:“你干吗老跟着我?”是树林中的一个坎子下,而当时并没有人,我没看到人。但循声看去,坎子上却出现了九财叔。说话的好像是王博士,我没见到他的人。我正在找是不是王博士,总算看见了那个田螺头,黑油油的头发在白晃晃的巴茅里,像一只头朝下的鸭子的尾巴浮在水中。就在这时,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黑油油的头发就不见了!我听见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有点像鹞鹰拍击着翅膀的声响,估计是压下了一些树枝和草丛。

九财叔动手了!

九财叔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握着开山斧,脸色惨白地说:“搞!”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博士已经不在了!九财叔拽住了我,他是在“告诉”我发生的事,指令我赶快行动。他拽着我向另一个地方跑,说:“快!”

我的大脑无法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拖下水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已经出了人命,一条人命跟十条人命是一回事,必须赶快灭口。这容不下我多想,也容不下九财叔多想。就听见有人喊:“小王,小王!”话音未落,斧头就落到了祝队长头上。只见祝队长头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飞溅出来,眼镜弹到一棵树干上,手晃晃,就倒地上了。不知为什么,九财叔并没有再给他一斧头,而是挥舞起斧子在树丛中左右开弓乱砍一气,见什么砍什么。

“九财叔!”我喊。

九财叔转过头来,注视着我,他醒了神,丢下斧头就蹲下地去,拉祝队长腰上的那个腰包。没有声息了的祝队长这时候突然在草丛中动弹起来,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捂着包,不让拉。我看到祝队长睁开了血淋淋的眼睛,九财叔在地上摸起开山斧,祝队长用颤抖急迫的声音对九财叔说:“你、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一辆小汽车。”

九财叔大声问:“在哪儿?”

祝队长气短,半天才说出:“在……县城。”

因为祝队长捂包的手死死不松开,九财叔就与他争夺着,回头对我吼道:“快来呀!”

我的开山斧已抽出来了,可我迟迟下不了手,我看看祝队长说:“叔,他给你乌龟车啊!”

我的话让祝队长听到了,他睁开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向我求救:“你、你、你……”

“还不快动手!”

九财叔的一声断喝,让我手起斧落,我闭上眼睛就是一下,我听到祝队长在我的斧下一声惨嚎,就像年猪在刀下的惨嚎一样!我再一睁眼,祝队长的口里就冲出一块黑红色的血块来,并从嘴里发出“噗”的一声,脸突然变成紫茄色,头坚定地歪向了一边。

九财叔拉开了那个腰包,果然掉出来手机,他又抓钱,完全是钱,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钱。他要我解祝队长腰包的带子,我去解,解不开,他就用斧头一刀割了,割开了,他把钱再塞进那个腰包。此刻祝队长已经三魂缈缈,七魄飘飘。九财叔抓上那个黑色的腰包,还抽出了祝队长绑腿里的那把美国猎刀,要我提上遗弃在草丛中的仪器,那个像夜壶一样的数字水准仪。我们又去搜王博士的口袋,搜出了手机,还有钱包。没有多少钱,有一张他经常看的照片,他与他老婆的照片,戴方形帽子的照片。

“咋办,叔?”我浑身哆哆嗦嗦地问。

九财叔把箩筐倒空,然后装那些搜来的东西,我也学着他把资料和石头倒出来,只装仪器。我们挑着担子往营地跑去时,就撞上了那四个人。离营地不远,在一个冈坡上,估计全在那儿。杨工和龙工这两个烟鬼都含着烟在小声嘀咕并记录什么,都蹲着的。九财叔向我一招手,丢下箩筐就蹿过去了,照那两个人一人一斧,像敲岩羊的头,两个人手上的东西一撒手,就仰面倒地了,烟在草丛里还冒着烟。

这时可能让小谭听到了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伸起脖子朝我们这边看了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两个杀红了眼的人,两个农民,手上提着山里人特有的开山斧,他还看见了两个倒地的人。他拔腿就跑!洋芋果小杜还弓着背对着仪器看什么,她背对着我们,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她什么也没听到。小谭撒开脚丫子跑时也没喊什么。他跑错了方向,一堵石崖拦住了他的路,他想爬崖,却又转过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九财叔已经离他不远了,他就一头迎了上来,从绑腿里抽出一把跳刀:“我跟你们拼了!”我听见他这么从喉咙里大吼道,声音是一种哭声,一种类似于哭泣的愤怒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射出来的声音。我一转头忽然看到了一双好柔亮的眼睛,是小杜的眼睛!她带着诧异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撂在坡上的倒在那儿的杨工和龙工。她一定惊诧,那些低矮的巴山冷杉的枝条把她看到的一切都割得零零碎碎。

“你死了!”

九财叔向我喊,高声骂我。他的声音也变了形。我转过身去看时,他已经与小谭扭打在一起了,我看见血花飞翔,就像有无数只红色的蜻蜓从风中溅了起来,一定有人中了刀!

九财叔完了,我就完了!我拼命向他们跑去,树枝一路抽打着我的脸,好像全是在与我作对,整座山,全在反抗!我被抽打着,脸上火辣辣的,眼睛都花了,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我看见了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薄薄的刀条脸上全是汹涌的血水,现在已经扭曲得像棵秋扁豆了。

“你们这些土匪!”

他来夺我的斧,我不能让他夺我的斧,我的斧举得很高,只是没有砸下去。可九财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把将小谭推到我怀里。他手上的跳刀就刺进了我胸口,我一阵尖锐的疼痛,本能地一让。听见了一声尖细的叫喊。是发生在那边的,九财叔的斧敲中了小杜。我看见小杜摇晃着抓住了一棵树,头发散开了,一眨眼,那头又埋在了九财叔的手上,好像是在咬他。

我这儿的事依然在发生,面前的小谭再一次用头向我撞来,我一个趔趄,后退一步,站稳了。他全身都在淌血,像一匹发了疯的野牲口。我看看胸前,棉衣破了个小口,没血出来。我听见九财叔在狂骂我,他用手挡着小杜,向我挥着开山斧,好像在示意要我用家伙。我又闭上眼睛,朝小谭的头上砍去。斧背砸瘪脑壳的声音真的很难听,短促,沉闷,哑声哑气,就像砸一个未成熟的葫芦。我干完了一件事,我握着开山斧站在山坡上,我看到的小谭扑倒在地上,抱着一块大石头,好像要亲吻。这个山里娃子就这么完了。接着又响起了小杜的几声连续的尖叫,油嫩嫩的声音。后来就没有了,我知道小杜也完了。我最后看见九财叔直起了他的腰杆,在扬眉吐气,手上拿着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是一只发卡!

我抹了一把脸上憋出的汗,心尖又疼。我瘫坐在地上,看到旁边的小谭正怒目直视着我。他没有闭眼。我想把他的眼珠子挡住,我没有力量了,我只好自己闭上眼,泪水突然从我紧闭的眼里往外咕噜噜冒出来。我怀疑冒出的是血,是从心里流出的血,又从眼里流出了。我不想证实。那一摊摊的血在我的眼前恣肆飞旋,我一阵恶心,胃里似有千百条蠕虫搅动,胃液顿时冲天而出。

我吐得一塌糊涂。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九财叔正在拉小杜红裤子前的拉链。

“别这样,叔!”

我冲过去就拽住了九财叔的手,“叔,别这样!”我死死地拽着,我一掌就把九财叔推出了老远。九财叔在地上爬着,支棱起脑壳不解地望了我一眼,他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估计洗劫得差不多了。他恶毒地骂了我一句,就说:“快!快!”他挑上了箩筐就跑。

我跟在他后头,我看到了前面不远的树丛间出现了一群红腹锦鸡,好多好多!这些林中的舞女,发出一阵振聋发聩的聒叫:“茶哥!茶哥!茶哥!”这时,天已经大晴,西坠的夕阳突然间挂在万山空阔的天边,苍山滚滚,晚霞滔滔,好像在洗浴那一轮夕阳!我回过头,马嘶岭上,那几个或蜷或卧的人,都在夕晖里透明无比,像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红水晶,静静地搁在那儿,神奇瑰丽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我站在那儿,手拿着开山斧,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我发现我另一只手在裤兜里紧紧攥着,好像捏着一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玻璃糖纸。那时候我听见河谷的风吹过来一阵喧哗之声,好像一个窥视的人一样,那声音在山岭上曲曲折折地游动,又折回了河谷,在群山间回荡,就像一阵惊叫!我发现我的泪水像泉涌一样不可遏止,澎湃而下。

我在后头慢慢走到营地,九财叔正在往箩筐里装东西,他要我快装。老麻不在了,我四下寻找,在一个坡前看到了倒下的老麻。

“装啊!装啊!”九财叔喝令我。

“装,你要什么?装!”他说。他问我。他要给我分钱,还丢给我一把好跳刀。

我说:“我不要钱,我不要刀,我只要那个录音机。那里面有我,有我唱的歌!”

他不听我的,硬是把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塞进我箩筐里。他教训我:“你这个小杂种,你想跟老子过不去?”

我只好挑上他给我装得满满的一担。他还说:“睡袋也是好的,他娘的,他们睡这么好的褥子。”

我们挑着东西,开始往河谷溯水而上。我发现九财叔从离开马嘶岭起就已经神经错乱了,他在前头急急挑着,不停地说:“装啊,装啊,装啊……”

九财叔时不时回过头来骂一句:“蛋毬!蛋毬!”不知道骂谁。他目空一切了,那只杀人不眨眼的右眼环顾四周,真像一个独眼鬼。我陡然觉得那奇怪的白光就是从他的右眼里发出的!

我们在河谷转悠的第三天,天空乌云滚滚,九财叔突然甩下担子,纵身跳进河中。他飞快地划着水,在水中又拍又打,他真的疯了。好在他没被河水卷走,我喊着他,把他从河里拉上岸来,他浑身抖得不行。那天傍晚,我们又遇见了几头野猪,九财叔毫不惧怕,抽出开山斧就杀入野猪群,奇怪的是,那些凶猛的山中之王,那天被他砍得哇哇大叫,四散奔逃。九财叔砍跑了野猪,又在地上拔食野草。

确实没有吃的了,我只好跟着疯了的九财叔啃吃野草,吃蛐蛐菜、鹅儿肠、云雾草。我们在山里转悠了九天,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第九天的夜里,山里飘起了大雪,这一场大雪一下子就没了膝。九财叔不让我歇息,不让我们进山洞,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们不停地在森林里转圈,早晨到了梨树坪河边。白雪皑皑的黄连垭已经在望了!已经快走出森林了,快到家了!我给他说快到家了!我说:“九财叔,那是黄连垭。”我指给他看。九财叔恍恍惚惚地看着远处的山冈,看看我,又看看自己挑着的担子,停了下来。我们坐下,他好像清醒了。他问我:“我们是到哪儿去的?”我说是回家呀。他说我们从哪儿来的?我说是马嘶岭啊。他左看右看,说:“我们杀了他们是吧?”我说是的。他说:“这是他们的东西?”我说是的,我就拿出他给我的钱来说这是你分给我的。他问多少?我数数说三千多。

“三千多?”他说。

我说:“还有这些东西。”我翻出藏在睡袋里的三个手机说:“还有这个。”

他想起了什么,就去翻自己的箩筐,也翻出了手机和钱。还有那两个红发卡,还有一些仪器。他指着我的东西:“都是我们两人平半分的?”

我说:“是啊,平分的。”

“我们杀了人,你也杀了人,我们都杀了人。你杀了几个?”

我忙说:“我没杀人,我没有!”

他说:“这些钱够你用了。水香生了么?”

我说:“我不知道。”我说:“他们不会沿我们的脚印找来么?”

“你看看哪有脚印?”他说。

我去看来路,雪真的掩盖了我们走来的脚印。森林里一片恍白,阳光在云中模模糊糊,好像天要晴了。

“你发财了。你没杀人却发财了。”

“我们一起干的!”我说。

“你是个无用的卵货。你这家伙。”九财叔说,“我肚子饿了,你能弄点吃的来么?”

到哪儿弄吃的去?前面梨树坪我记得是有个代销店的,在福利院门口。我说:“前面能买到吃的了,快到家了。”

他说:“我们商量这些仪器先藏哪儿?”

我说:“随便吧,叔,先找个山洞藏着吧。”

他直直地看我,好半天,笑了,说:“今年能过一个好年了。”

我说:“我心不安实。”

九财叔就站起来,重新挑上了担子。走了几步,他忽然指着河里,对我说:“看,水里是什么?”我放下担子就去河边。一阵狂风袭来,我的头上就落下了重东西—九财叔在背后冷不丁给了我一斧头,用的是斧背。我就觉得脊椎一阵压榨,我的颅骨顿时瘪进去了,脚一失重,扑通一声,跌进冰冷的河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想到九财叔会对我动手,他是想独吞那些财产—他清醒过后后悔了,那么些现钱,也不排除他想彻底地杀人灭口。我根本没防备。所有的经过就是这样—我被人救了起来。

九财叔被梨树坪的几十个村民围着搜山抓住了。那也保不了命,他和我一样得毙。我等待死期来临,等着当八大脚的爹来收他儿子的尸骨。

八大脚我爹怕是没想到,他会从这么远的县城抬回他的儿子。又一想,小谭得绝症的母亲假如还活着,她又未必想到会这么远从南山抬回她的儿子—这全乡第一个大学生,魂都丢在了南山的马嘶岭。

高墙外的那轮太阳照着铁窗,我无意间从兜里掏出了那张糖纸—这是唯一没被警察搜走的东西。我把糖纸放在眼前,对着那轮可爱的温暖的太阳,天空全变成了红色。我又想起那个让我惊讶的傍晚,我们离开马嘶岭的那个傍晚,那些红水晶一样的透明无声的死者。我的意识突然觉得,结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最后只能在那儿—在那个时刻,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永远地躺在那里。

这是为什么呢?这种想法让我至死也弄不明白。

(选自《人民文学》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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