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被宫千雪的话吓得蓦然一惊,警惕地转身望向门口。
被人点破行踪,燕飞天不再隐藏,夹着飘忽的雪花,推门而入,“宫千雪果非一般人,明里说不会来这里,暗里却与手下互通消息,并且亲临本地,这是何由?”
他这一席话明明是在讽刺宫千雪表里不一,坐在火堆前的蓝衫人却不以为忤,他撩起袍摆,潇洒的长身而起,回头对上黑衣黑眸的燕飞天,清声笑道:“素闻燕飞天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宫某非常敬佩。不过,你若是以自身的原则要求别人,是否有些牵强?再者,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一回言而无信的人,又有何不可?”
宫千雪仍如燕飞天第一次见时的那般轻袍淡衫,清俊的面容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没有失意的颓废,眸光依然清宁如雪,给人的感觉仍是那么爽净优雅,犹如脱离凡尘的高人,谁又能把他与一个睿智多情的人联想到一起?
“你的人格我无意去探求,”燕飞天不理他那一套笑语,“我只想问,你这种行为与燕皇又有什么区别?”
宫千雪有些想笑,挥洒宽大的袍袖,从袖笼里变出一双铁制的筷子,他用中指和大拇指捏住一支筷子的两端,然后似是不费力的轻轻一按,筷子已渐渐弯曲,直到成九十度,他才停下,而后举着那支弯曲的筷子,嗤笑:“区别?当然很大。你看,燕皇对风铃,就好比对这支筷子,他只想将她弄折,最后毁灭;而我……”
他两手一拉,筷子已一点点的被拉直起来,“只是要让她回复原状,永远都只做她喜欢做的事。你说这区别大不大?”
燕飞天盯着他流畅的动作凝眸不语。
若离敬佩的看着宫千雪,良久,闻到鼻端不断钻进的香味,忽然打断庙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说道:“公子想必还没吃过晚饭,等先用过了再与燕大哥讨论不迟。”
宫千雪手法灵活的把筷子在指尖一旋,回身坐到火堆边,也不请客,兀自拿出一只碗舀着锅子里的热汤,“不好意思,我千里迢迢赶过来,好不容易能静心吃一顿,就先用了,你们稍待。”
燕飞天在庙内寻了处干燥的蒲团,远远盘膝坐下,迟疑了一下,还是抬眉问道:“楼少……现在情况如何?”
宫千雪顿住,淡淡道:“很好。”
“很好?”
“不错,很好。赈灾回京,他并没有因为某件事而做出令人震惊的举动。目前情绪稳定,没有大碍。”
燕飞天皱眉,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宫千雪吹着热汤,扯了扯嘴角,“怎么没可能?当初我把风铃交给他,如果他是一个会因此而乱了方寸不知所措的人,就代表是我识人不明,瞎了眼。”
燕飞天望定眼前淡定喝汤的人,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既然如此,他当初为何会甘心将风铃让楼少带走?这是一个如谜一样的人,他实在不懂。
不过总算知道清戈无事,似乎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不由松了口气,心中顿感大慰。也让他想到了另外一层,“那么你这次来,到底有什么打算,我想确切的知道,你不会趁这个时候去打扰她。”
宫千雪放下碗,沉眉微思,片刻后,才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我怀疑她中了毒,如果不及早治疗,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中毒?燕飞天眸光转向一脸无措的若离,冷冷问道:“你说的下药,可是下给了风铃?”
若离望了一眼宫千雪,才谨慎的回答:“对,但是我绝没有害她的意思。她因为手脚麻痛,前些日子我不得不向公子告知,之后公子才派人将缓解她那一症状的药派人送来。你不必用那种审犯人的语气对我,我比你更关心她。”
这一点他倒是不会置疑。燕飞天点了点头,又道:“她暗地里吐过血,真有其事?”
若离凝眉思索道:“绝对不假,我因为时时关注她的病情,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一块帕子,上面经常可以看见一团团黑血,再从她手脚冰冷麻痛来分析,她既有可能是中了一种麻痹经脉的毒,我曾从她吐出的血块闻过,里面有子午草的腥味,可是子午草是助眠养神之药,绝不可能导致她吐血的症状,所以我只有把公子找来,亲自为她诊治。望燕大哥莫要怪公子无信。”
燕飞天闻言动容,之前见风铃手脚麻痛冰冷,还以为是怀孕所引起的,一直没往深处想,被若离一分析,竟然是中毒所致,那么她的毒是何时何地所中?难道也是在上京的时候?他对毒的研究并不很深,如果不让宫千雪去亲自诊断的话,将不知后果如何?
他沉吟着,“既然不想打扰到她,你准备怎样为她诊断?”
宫千雪喝过两碗汤,身上已舒暖不少,将碗筷递给若离,待她拿出去洗后,才起身说道:“趁她熟睡之时。”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燕飞天也不再多言,等若离回来,几人出了破庙,径直向沉静中的山村快速掠去。
到得他们居住的宅院前,宫千雪掩住心底不断扩散中的颤意,拦住要进房去点风铃睡穴的若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亲自来。
他走到门口,暗运劲震开门,凭着屋内的呼吸声,已断定床上睡有两人。随后凌空曲指发劲,确定床上的人都已陷入深睡,才缓缓一步步走进去。
七个多月了,犹还记得她挥袖离去的身影,那时伤得他几乎想就此了断。可是放不下的,仍是初见她可狡黠的眼神和灿烂的笑颜,她那时的真,那时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一点一滴,早已铭刻在心,又如何能因为她一时的迷失而生生掐断?
不论是否是曾经,她是真心爱过他的,有这一点,一切已经足矣。就像他暗暗发过的誓言,他会在她回去的路上等着,他永远都是她需要借力的肩膀。
若离将桌上的灯点燃,看见他痴痴地望着床上闭目熟睡的女子,心底微涩,转而又开心的一笑,带住燕飞天,将他拉至屋外,轻道:“留给他一点时间,他……也实在太苦了。”
燕飞天轻轻一叹,既没走也没进去,只是站在廊下负手望着天际,情之一字,非圣人不能避之,哪怕是如宫千雪这般的人,仍一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拨。
烛影轻摇,早已摇乱一颗强行压抑日久的心。宫千雪眸光闪动,宁静的眸子慢慢变得深邃如海。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张只印在脑海的容颜……
最近几日清晨醒来,风铃感觉精神是自怀孕以来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她不再只限于关在小庭院里转圈圈,经常会在卫紫晴的陪同下跟着阿牛的娘去嗑牙。
山里女人除了帮家人缝洗浆补外,没有什么其他好的娱乐活动,聚在一起后就特别爱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聊得最多的,当然是新搬来的这一户年轻男女,各自在背后对他们的身份猜测不已。风铃有些耳闻,只觉这里人都淳朴,为了避免她们老是探询,她干脆胡编乱造了一堆话,说什么他们是一个家族的兄弟姐妹,因为躲避战乱,才来到了这里云云。
这些婆妈姑娘们也不疑有他,深信不已,对这些新进入的外地居民也不排斥,成了习惯,也经常拉风铃出去嗑牙话家常。
风铃脑筋一转,为了加强这些村民的娱乐节目,竟然当起了说书先生,给他们说起了《西游记》。一天一个章回说下来,把些无事女人们的兴致都勾了起来,发展到后来,不仅仅是女人,连粗壮的男人们都会抽着旱烟在她周围一坐半天,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更是准点,一到时间就都会各自搬着板凳往阿牛家跑,比到村长家开会还积极。
“这天,我们的孙大圣用棒催马,带着唐僧、猪八戒和沙僧终于行到了万寿山一个叫五庄观的道观,”风铃啜了口茶,学那说书先生的模样,然后摇头晃脑的说开了,“那五庄观是什么地方?是一个盛产草名丹的灵地……”
“小嫂子,不好了,赶快回去……你家里出事了……”
风铃听到叫声,心头一跳,赶紧止住说故事的劲头,座在旁边的卫紫晴也站了起来,“是我们隔壁的沈大娘,家里会出了什么事?”
沈大娘年纪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位快点把阿牛他娘一起接回去,你们家的那位小娘子肚子痛了好长时间,可能要生了……”
怎么这么快,说要生就生了?
阿牛的娘早在一些日子以前就有了准备,她二话不说,提起了包袱就走。
几人急急赶过去,老远就见院子里慌慌张张地挤了不少人。
“啊——”葬花的卧房里,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呼声,那声音拔到最高处时,陡然没了声音,留在空中的余韵让人的心更是一阵抽搐。
阿牛他娘跑上前去,边有条不紊的吩咐人烧热水,边推门进入了产房。
风铃听着那惨呼心头连颤,不仅为生孩子时那无边际的疼痛而心生惧意,更为可怜的葬花生孩子时没有孩子他爹陪在身边而酸了鼻子。这次她把孩子生下后,一定要让若离通知花花来把他的老婆孩子接走,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她心里恼恨着那个一直没在葬花身边照顾过的男人,想也不想,直接奔着那道紧闭的门冲了过去。手还未触到门扉,有道人影拦住了她,轻喝道:“你干什么?不能进去!”
风铃怒道:“为什么?难道你没有听到她叫得很痛苦吗?我要进去!”
燕飞天一臂把她拉开,厉声道:“你进去她就不疼了?只会徒然添乱。你也快要生了,等你看到那个场面还有几分勇气去生?”
风铃一怔,确实如此。她现在只听到她的呼叫声就已心跳加快,若让她再见那血淋淋的场面,她生孩子的勇气会不会全被吓走?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道坎,谁也代替不了,现在有经验丰富的阿牛他娘,还有若离和卫紫晴以及左近热心的村妇,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葬花一定会平安生下孩子的。
为了不挡住别人的路,她浑浑噩噩地站得远了些,看着有人不断从屋里端出血水,她的心都跟着一阵阵抽、动起来。屋内的叫声一直没有停止过,一时高一时低,直到傍晚时分,产妇似乎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闷闷的呻、吟,也没听见婴儿的哭叫声。
卫紫晴这时脸色煞白的开门出来,风铃赶紧迎上去,急问道:“怎么样?为什么还没生下来?”
“不知道,羊水已经破了,孩子就是不下来,葬花快不行了……”
这该死的古代,生个孩子也能要人命。风铃推开卫紫晴,就向屋内冲出。
“葬花……葬花,使劲……再使劲……孩子看得到头了……”
屋内一片混乱,床榻上,葬花一脸苍白的紧闭着眼,汗水湿透她发际,愈发显得毫无生气。若离在她身边不停的叫着,有人撑着她双腿,阿牛的娘使劲在她胸口挤压。
风铃打了个寒颤,她也不是没见过生小孩,前世的表姐因为没有婆婆,生孩子的时候要求她这个妹子进过产房。医生虽然挤压肚子,也不像这样没有节奏的胡乱挤压。
她挽起袖子,就把若离支开,“你去帮她冲一碗糖水,给她补充点力气,这里我来。”
若离没有犹豫,赶紧出去了。
“葬花,你的呼吸和力气一定配合我的语气,一起用力把孩子安全生下来……”风铃对葬花说了一句,见她无力的轻点了下头,忙把接生婆赶到另一头,“她再用力的时候,你看看孩子出来多少,万一不行,就拿剪刀剪……”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疑虑,接生婆走到那边,正好若离的热糖水端进来,喂葬花喝了几小口,风铃压着她胸口果断说道:“吸气……呼气……用力……吸气……呼气……用力……”
“啊——”葬花咬着一截枕巾,撕心裂肺的尖叫,双手死死的抠紧绑在手腕上的白绫。
“用力!用力!孩子的头快出来了!”接生婆也大声呼喊。
风铃的心都揪到了一块,她能帮到的只有这么多,但愿葬花不会有事。
“啊——啊——”
“用力……再用力……已经露头了……”
接生婆的声音变得强而有力,忽然,风铃感觉眼前一片血光滑过,往葬花腿间一看,鲜红的血水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体,犹如在黑夜中盛放的殷红,她的脑子嗡的一声,感觉身体突然重了起来,下身陡然一热,肚子开始毫无征兆的抽痛。
“风铃,你怎么啦?你裤子上流了好多血……”
“痛,好痛……”风铃捂着肚子,眼泪流出来,腹部热烘烘的,疼痛的感觉迅速席卷而上,一股仿佛要将她撕裂的剧痛从腹部蔓延至全身,她大口喘着气,额上的汗水大滴大滴的流下。温热的液体像洪水一样从腿间奔涌出来,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往下坠去,她恐惧的尖叫:“我要生了……我的孩子……”
这样的感觉,再加上看见葬花鲜红的血液,一阵晕眩向她袭来,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依靠的时候,身体陡然腾空而起,一股似兰似麝的熟悉香味萦绕在鼻端,她还没来得及去分辨,又一股宫缩的痛意朝她袭来。
她发出一声厉叫,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地方,有人塞了个什么东西到齿边,她犹如在黑暗的边缘找到了着力点,狠狠地一口咬上去,然后又听到了接生婆让她吸气呼气的声音。
躺在床上,屋子里乱糟糟的,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冲击着她每一根神经,冷汗打湿了头发,黏乎乎的贴在额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次又一次的使力,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力气一分一分的消失,她觉得全身发冷,颤抖得厉害。迷迷糊糊间,一股暖流贴着心口,缓缓地通过血液流向四肢,这股暖意让她神志微清,抬头看着面前模糊的面孔,为什么有点像雪呢?
她微微晃头,怎么可能?
“孩子的头出来了,再用力,快!”
她再次深吸口气,这一次,用尽她全身的力量,终于,疼痛夹着生命的力量将她全部粉碎,“啊……”一声嘹亮的儿啼响彻夜空,一股血气却突然自胸口往上涌,不受控的从嘴里喷出,所有的力气霎时被抽光,眼前一黑,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