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牡丹江之前，关于那个地区的地理历史知识，我了解得很少。我仅仅知道那里有个镜泊湖。它是由于火山爆发，火山熔岩堵塞而形成的中国最大的高山堰塞湖。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那里的深山老林里，曾经是土匪出没的地方，杨子荣林海雪原中，智取威虎山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儿。火山熔岩扫荡过的山谷，林海雪原中土匪出没的身影，由此我推测，那里可能是一个荒蛮之地。至于为什么叫牡丹江，也许是一条大江的两岸，处处盛开着美丽的牡丹花儿吧。带着这些推测和悬念，我走进了牡丹江。
镜泊湖边
镜泊湖现在是一个著名的风景区。船行镜泊湖中，你可能不会想到镜泊湖是源于大自然的火山运动，也感受不到火山爆发时的那种疯狂。高山平湖，云水飘渺，蓝天白云，谷静林幽，绿树红花，交相辉映，给人一种景色天成的神韵。但是，镜泊湖的确是一万多年前那场剧烈的火山运动催生的。它的湖底，是牡丹江的古河道，它的身边，有火山口为证。对于久居江南，饱览过青山绿水的我们，探寻火山爆发遗迹的兴趣远远超过泛舟湖上。
在湖北岸的镜泊山庄登陆后，继续往西北方寻访那造就镜泊湖的火山口遗址。据资料介绍，在这片方圆20公里的范围内，分布着11个火山口，都是一万多年前火山爆发留下的。火山口，峭岩壁立，如井如盆，那是由于火山喷发停止后，熔浆冷却收缩，顶部自然下陷塌落形成的。下车后，抬眼望，只见峰峦叠嶂，林海起伏，哪里有什么如井如盆的火山口。可是登临山顶后细细往下看，发现那层层叠叠的竞相争长的树林，井然有序、一层又一层地伸向谷底，好似一口绿色的深井。沿着脚下这个已经开发出来的4号火山口拾级往坑内下，沿途是高大挺拔的原始森林，树种繁多，除椴树、黄菠萝、水曲柳之外，以红松、黄花松、落叶松、鱼鳞松居多。越往下行，景色越美，云烟缭绕，寒气夹着清香扑面而来，森森古树下，活跃着松鼠等小动物，为静谧原始的森林增加了几分生气。到坑底，但见一巨大的熔岩洞，名曰坐景（井）观天。在此观天，天果然如井一般大小。洞内，火山喷发的遗迹到处可见，奇岩怪石上嵌满了形态各异的黑褐色蜂窝，那是火山爆发时，炽热的岩浆的杰作，它默默地告诉人们一万多年前这里山崩地裂、烈焰奔流、生灵涂炭的场景。
由坑底往山上行，有一熔岩隧道与3号火山口相通。隧道内怪石孤悬，摇摇欲坠，隧道口有一棵椴树，如巨蟒一样横在洞口。出洞口，有齐天亭翼然临于3号火山口的制高点上，此地海拔1160米，在亭内小憩，俯瞰坑口，茫茫林海，尽收眼底。此时此地，火山口地下森林给我视觉上的美感已完全被生命礼赞的震撼所替代。我们不能不感叹火山爆发的威力，它震撼得山崩地裂，岩石化作熔浆，再一路狂奔几十公里，堵塞河道，喝令高山出平湖；它喷发出熊熊裂焰，吞噬生命，扫荡山野，涂炭生灵，留给大地的是荒漠和凄惨。但是，这种疯狂可以横行于一时却不能保持以永恒。岁月风雨终于将灼热的岩浆冷却，时光老人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终将坚硬的火山石化成泥土。这时一粒粒小小的树种，也许是随风飘落到这里，也许是被鸟儿叼落到这里，它们在曾经是岩浆沙砾的火山口中，耐心等待，寻找生机，凭着对生命的礼赞，对光明的追求，一次次与死神博斗，终于萌芽破土，再盘根错节，奋力向上，于是黑黝黝的火山坑口开始重现绿色的生命。再后来，这绿色展现的生机又吸引各种小动物前来栖息，其中小松鼠继续承担播种的使者，它本意是将大量的松籽贮运到峭壁上的石洞和石缝中，以备长期安全的食用，不料，经雨水滋润，那些生命力强的种子竟然萌发新芽，扎根于石缝之中，在悬崖峭壁上再次展现生命的顽强和抗争，形成壁挂松的奇观。年复一年，生生死死，死者化作泥土继续为生者提供养分，生者不断地将种子继续播洒到更多更远的被火山熔岩暴虐过的土地上。它们在行人不至，太阳也不愿意或极少光顾的火山坑底不屈不挠，相互鼓励，聚树成林，默默地修复火山爆发留下的荒漠和苍凉。多少年过去了，这片土地上，形成了一种原始的，千姿百态的地下森林。人们终于发现了它们的存在，从遥远的喧嚣的城市来到这荒僻的山野，人们到此，不再畏惧火山的疯狂，而是观赏地下森林的美丽和研究它的价值。我们礼赞生命的顽强，我们感受美丽的内涵，判断价值的标准，我想在于它的永恒，在于它给后来人的感悟。
在镜泊湖边我又一次受到感悟。镜泊湖边有座30平方米的小木屋，与山庄中那些别墅相比，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如果没有特别提及，游人绝对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夫人到林区视察工作时曾在这小木屋中住过两夜。他白天在山林田野间调查研究，夜晚就在他下榻的小木屋中与地方领导谈工作，他也和身边工作人员和服务人员谈感受，由于他察实情、说实话、做正确的指示，在那困难的时期自然受到了当地人民的爱戴，他走后，这小屋被保存下来，并且经常有人民群众前来瞻仰。五年之后，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一种巨大的力量左右中国，使其遭受十年浩劫。国家主席作为最大的资本主义当权派受到批判，投入监狱，被折磨致死。他死得非常凄惨，车子将他拉出火化时，两条腿还裸露在外面；他死得非常悲愤，他说“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他也抗争过，提出辞职回老家种地，这也许和他在林区的小木屋中居住过有关。因为只有在小木屋这样的环境中，国家主席才能真正感受到人民群众的诉求、淳朴和力量。
这座小木屋还牵涉了许多人的命运。其中有一位厨师，他少年家贫外出学厨，因为能吃苦、爱学习、为人又随和，因而深受老板喜爱，教他烧得一手好菜。临湖鱼多，他特别擅长烧鱼。刘少奇下榻小木屋的时候，这位厨师被专门召来烧菜，尤其是他烧的鱼，刘少奇十分爱吃。离开林区，刘少奇接见服务人员时，特别对他表示感谢，当问及他的月工资仅60元钱时，深有感慨地顺口说了一句话，你做得这样好的一手菜，这工资真不算多呀。也许是这一句话的作用，也许是厨师的工作出色，刘少奇走后，这位厨师果然被提了一级工资。那一时，厨师红得发紫，拜师学艺者络绎不绝。不料几年后，他成了证据确凿的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在小木屋边，他经受无数次批斗，厨师绝望了，他用一根铁钉砸进自己的太阳穴，寻求一死了之。所幸发现及时，经抢救幸免一死，直到文革结束后，又被重新聘回政府宾馆当厨师。
小木屋现在仍然默默地站立在镜泊湖边，凝视着它前方那浩渺的湖水。湖对岸有一座毛公山，因为山形酷似另一位共和国的伟人仰卧姿势而命名之。他们与青山绿水共同构建了镜泊风景区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他们的美丽和价值，同样给造访者和后来人留下一种永恒的思考。
威虎山下
我们这一代人认识牡丹江，在很大程度上与《林海雪原》这部小说有关。根据小说改编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突出了杨子荣的英雄形象，一时间杨子荣家喻户晓，老少皆知。行程安排，我们将沿着夹皮沟、神河庙、威虎山等当年剿匪小分队的战斗踪迹，去感受深山老林中剿匪的情景，这使得大家非常兴奋。
威虎山位于牡丹江市海宁横道河镇，乘车远远望去，奇峰耸立，森林茂密，这里就是当年解放军小分队剿匪遗址所在地。但是，下车后我们才发现将要参观的地方是一座影视城，大呼上当之余再细一琢磨，还是我们自己理解有问题，仅仅只有二、三个小时的参观时间怎么能够走完那漫长的剿匪踪迹呢？如果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影视城中可以走完。既来之，则安之，大家在议论纷纷中走进威虎山影视城中。
虽然有些牢骚，但实话实说，这座建在威虎山下的影视城，依山就势，场景逼真，再现了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场景。如果不是那座不伦不类的现代化影视城门楼，身入其境，实在是有真伪不辩的感觉。从林海镇出发，穿过夹皮沟，上山进神河庙，沿途有民居、马店和掩映在树林中的木屋和碉堡等。从神河庙向威虎厅方向行进，我被山沟中的一块指路牌吸引，箭头所指方向标注，前方是杨子荣牺牲之地。我想这可能是真实的遗址，于是要求导游引导前往，导游见我当真，嫣然一笑告知，杨子荣的牺牲地点和真实墓地确实存在，但不在这里。这使我又一次感到十分遗憾，但是终究感到不虚此行，因为在这里，我知道了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又带有传奇色彩的关于英雄的悲欢故事。
杨子荣确有其人其事。解放战争期间，他是东北解放军某部二团侦察排长，因机敏过人、战功卓著，深受部队领导和战士爱戴。在智取威虎山活捉顽匪头子张乐山（座山雕）后，更是名扬东北黑土地。1947年农历二月初二凌晨，杨子荣在海宁县柴河镇闹枝沟另一次剿匪战斗中，不幸牺牲。消息传来，全团干部和战士十分悲痛。他们在紧张的剿匪之际，为杨子荣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和葬礼。追悼会除了二团指战员，还有军区首长、各团代表、各界人士等一万多人参加。《林海雪原》的作者，当时任该团副政委的曲波还专门派人到牡丹江请来了一支乐队。会上，二团侦察排被军区首长命名为“杨子荣侦察排”。送葬的仪式也十分隆重，12个排级以上干部为杨子荣抬棺，一个班的武装战士护卫灵柩，起棺时，哀乐齐奏，两挺作前导的重机枪对空鸣射，胸前佩戴白花的、手持花环和挽联的送行队伍跟随其后……。这在当时战争的环境下，对一个排级军官，应该说是非常高的礼遇，如果不是资料所载，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杨子荣以身殉国，他光荣地轰轰烈烈离开了他的战友和事业。而作为英雄烈士的家属，理应分享荣光，受到优待。但是，因为一场误会，却使他的亲属长期蒙受不白之冤。这场误会源于一场剿匪战斗和他的一位老乡。一次杨子荣和他的战友化妆成土匪去侦察敌情，正当战斗将要打响时，不料遇见了山东老家的一位少年伙伴，虽然彼此都很兴奋，但是当时战场的特殊情况，杨子荣来不及、也不允许去和老乡叙谈。待战斗结束后，那位少年伙伴早已不见踪影。那时杨子荣的山东老家已经解放，他的那位少年伙伴回家后，将杨子荣当土匪的事传开了，不明真相的村委会摘下了杨家革命军人家属的光荣牌，取消了一切优抚待遇，杨家从此蒙受奇耻大辱。1952年，杨子荣的妻子带着满腔的辛酸和期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前，她紧紧抓着婆婆的手喃喃自语：“宗贵……他不会……当土匪吧”。杨子荣原名杨宗贵，参加革命后改为杨子荣，改名的情况家人和家乡都不知道。
1966年，杨子荣80岁的母亲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直到那时，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儿子就是全国人民景仰的大英雄，所幸的是，她获得了一张“失踪军人通知书”和“革命牺牲军人家属纪念证”。为此她已经很满足了，这两张证书足以说明她的儿子不是土匪，她将这些证书供奉到媳妇坟前，告慰她不幸的儿媳：你的丈夫不是土匪，你是革命军人家属。
随着《智取威虎山》样板戏越演越红火，杨子荣的英雄名声也越来越广为人知。杨子荣生前所在部队和他长眠之地的老百姓，更加迫切地希望找到英雄的故里，揭开英雄的生平。在杨子荣生前战友的关心帮助下，在曲波等各级领导的支持下，历经千辛万苦和反复的周折，终于找到了英雄的故乡：山东省牟平县峡河村。当牟平县民政局长到杨家大院子里，将这一消息告知杨子荣的哥哥杨宗福时，这位老人悲喜交加放声痛哭，他跌跌撞撞地跑向母亲和弟媳的墓地，告诉她们这个震撼人心的迟来的消息。那天夜里，村子里还有一位老人长跪在英雄母亲和妻子的墓地前，泪流满面，对天长叹，他就是杨子荣剿匪时遇见的那位少年伙伴，他传播了一个错误的消息，虽然并非恶意，但却为此抱憾终身。
这是一个催人泪下的真实故事，这个故事和海林市东山上的杨子荣墓地，是威虎山留给我们最动人心的遗产。
牡丹江市的命名是因为牡丹江从它的怀抱中穿城而过。在这条大江的两岸，有新兴的城市、起伏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广袤的黑土地，就是没有盛开的牡丹花。原来牡丹江是满语“牡丹乌拉”的转译，满语中牡丹意思是弯曲，乌拉指的是江，牡丹乌拉就是弯弯曲曲的江。虽然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大江两岸，没有观赏到美丽的牡丹，但是我仍然感受到牡丹江的魅力，这是因为它两岸的故事和它给我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