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的力量冲击着、摆布着整个宇宙,天真质朴的人身居其中,不过是狂风中的一根小草而已。我们的文明还处在发展的中期,既缺乏兽性,因为它不再完全由本能所驱使,又缺乏人性,因为它还不完全由理性所驱使。老虎不承担任何责任。我们知道自然使它与生命的力量和谐一致——它生来就与这些力量保持统一,因此毋须思考它也会受到保护。我们知道,人类已经远离了他丛林的巢穴,因为太倾向理性而使本能变得呆滞;而其理性也没得到充分的发展,难以取代本能,所以尚不能给他以完美的指引。他变得太明智了,总是把本能和欲望置若罔闻,而他又还太软弱了,不能完全战胜它们。人类充满兽性时,生命的力量使他与本能和谐一致;而人类发展至今,尚未完全学会使自己与生命的力量一致。①处在这种发展的中期他左右为难——既不能受到本能的吸引与自然协调,又不能明智地让自己与理性协调。他甚至象狂风中的一根小草,每产生一点感情都会动摇;一会儿受着理性的驱使,一会儿受着本能的驱使;假如其中一个出了差错,另一个则给予弥补;假如其中一个跌下去,另一个则爬起来——人类真是一个变化无常、捉摸不定的生物。令人安慰的是,我们知道事物总在不断发展的,这理想是一盏永不息灭的明灯。人类不会永远徘徊在善与恶之间。当理性和本能协调得不再有冲突,当彼此完美的理解使理性能够彻底取代本能,这时人类就不再会变化无常。理智的磁针就将坚定不移地指向遥远的真理之极。
在嘉莉身上——在我们许多世俗之徒身上又不是如此呢?——本能①这里把社会矛盾视为本能与理性的矛盾,这是所谓“生物社会学”的唯心观点。
和理性,欲望和理智总在争夺主宰权。心中的欲望引导着她。在吸引与被吸引之间,她更多的是被吸引。
明妮一晚上猜疑与忧虑交加,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想念、悲哀或爱护;次日早晨她发现了字条,大声叫道:“哎呀,你看这是怎么啦?”
“什么?”汉森说。
“嘉莉妹妹到别处去住了。”
汉森猛地从床上跳下来——他平常从没这么敏捷过呢——看看字条。他只用舌头发出了一点咂咂的声音,反映出他的内心活动。这声音就象人们催马快跑发出的声音。
“你认为她到哪里去了?”明妮说,完全没有了睡意。
“我怎么知道,”他眼神里现出一丝嘲讽。“现在她毕竟做出那种事来了。”
明妮迷惑地摇摇头。
“啊!啊!”她说,“她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呀。”
“唉!”汉森一会儿后说,摊开一双手,“你有什么办法呢?”
明妮的女人天性这方面更高尚一些。她估计着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发生的事。
“啊!”她最后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夫妇俩作这番谈话时是清晨5点钟,此该那个到大城市来的小冒险者,独自在她的新房间里辗转反侧,忧心忡忡。
嘉莉新的处境非同寻常,她从中看到了希望。她绝非是一个淫荡的人,并不渴望沉迷于奢侈豪华的生活。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既为自己的胆大而不安,又为从姐姐家挣脱出来高兴,不知自己是否能找到事做,不知德鲁特会怎样办。那个可敬的人无疑为自己的将来作好了安排。他会情不自禁地做要做的事情,并不能心明眼亮不那样去做。天生的欲望促使他去扮演追逐女人的老角色。他必然需要和嘉莉共度快乐时光,正如他必然需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一样。不管他做什么,也许最初良心上会有一点点内疚,而要说他们的邪恶和罪过也就仅此而已。但无论什么样的内疚,也不过是最初的,短暂的,这你可以确信。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房间里接待了他。他和先前一样高兴快活。
“哈,”他说,“你干吗看起来忧忧郁郁的?咱们出去吃早饭吧!你今天还需要再买点衣服。”
嘉莉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现出犹疑不定的神色。
“我希望能找到事做,”她说。
“你会找到的,没问题,”德鲁特说。“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先安顿下来,看看城市再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她将信将疑地说。
“穿上新鞋子了吗?快伸出来我看看。啊,真不错,把新大衣穿上。”
嘉莉穿上了。
“看,非常合适,对吧!”他说,摸摸衣服腰部的样式,又退后几步打量着,心里实在高兴。“现在你还需要一条新裙子。咱们去吃早饭。”
嘉莉戴上帽子。
“手套呢?”他问。
“这儿,”他说,从镜台抽屉里拿出来。
“好啦,咱们走吧!”他说。
这样她最初的疑虑,便一扫而光了。
每次都是这样,大多数时间德鲁特都陪着她。她有时也独自去散散步,但一般说来他总是带着她去四处观光。在卡森街皮里商店他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件衬衫。她又用他的钱买了化妆的必需品。最后她简直判若两人。她早就认为自己身上具有某些东西,镜子使她确信了这一点。
她很美丽,的确如此!她的帽子真好看,眼睛不也一样好看吗?她咬着红红的嘴唇,为自己的魅力第一次兴奋不已。德鲁特太好了。
一天晚上他们去看《日本天皇》,那是当时颇受欢迎的一部歌剧。去之前先去了迪尔伯恩街的温莎餐厅,那儿离嘉莉的住处相当远。外面刮着寒冷的风,嘉莉从窗口可以看见西天还泛着逐渐褪去的红霞,顶部湛蓝,接着是一片黑暗。一朵长长的粉红色薄云挂在半空,形状象远海上的一块岛屿。一些枯枝不知怎地在中间摇曳不定,这使她想起了以前在家时,每当12月她从前窗看到的那幅熟悉的情景。
她呆在那儿,烦恼地绞着手。
“怎么啦?”德鲁特问。
“唉,不知道,”她说,嘴唇发抖。
他觉察到她的心,搂着她的肩膀,拍拍她的胳膊。
“走吧!”他温柔地说,“你没事的。”
她转身穿上大衣。
“今晚最好系上那条围巾。“
他们从互巴斯街往北朝亚当斯街走去,然后向西,商店里已经喷射出金黄色的灯光。头顶上是许许多多的弧光灯,高层建筑的窗户灯火通明。寒冷的风一阵阵猛烈刮着。6点钟下班的人群拥挤着赶回家去。薄大衣领都翻起来蒙住了耳朵,帽子被拉得很低。年轻的女店员们三三两两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过去,又说又笑。这真是一个热闹壮观的场面。
突然一双眼睛和嘉莉的相对,认出了她。那双眼睛是从一群衣服破旧的姑娘中看出来的,她们衣着不整,陈旧褪色,整个看来很寒酸。
嘉莉认出了那个看她的姑娘,是在鞋厂开机器的一名女工。那女工看得将信将疑,然后转过头来仔细看着嘉莉。嘉莉感到好象她们之间涌起了某种巨浪。她又想起那些破旧的衣服和机器,着实吃了一惊,直到嘉莉撞到一个行人身上,德鲁特才知道她在沉思。
“你一定在想什么吧!”他说。
他们吃过饭后就去看戏,那壮观的场面使嘉莉满心高兴。那美丽的色彩、优雅的情调吸引着她。她脑子里幻想着各种地位和权力,幻想着遥远的地方和高贵的人们。散场之后,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辘辘过去的马车和许多漂亮的女士。
“等一下,”德鲁特说,把她拉回到剧院的门厅里,一群群女士先生们正涌出来,裙子沙沙作响,戴着帽子的头频频点着,微启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咱们去看看吧!”
“67号车,”管马车的服务员高声说,声音悦耳。“67号车。”
“这不是太妙了吗?”嘉莉说。
“妙极了,”德鲁特说。他和她一样为这些华美的服饰和欢快的气氛感动了,兴奋地紧紧挽住她胳膊。有一次她抬起头来,面带微笑,露出平整、洁白的牙齿,眼睛焕发光彩。他们出去时他俯身悄悄地对她说,“你看起来真美!”他们刚到那个管马车的服务员旁边,那人正把一扇车门打开,让两位女士上车。
“你跟我来,咱们去坐辆马车,”德鲁特笑着说。
嘉莉几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满脑子想的是那热闹非凡的生活场面。
他们在一家餐厅停下来,进去吃夜霄。嘉莉只隐隐想到一下时间的问题,但现在已没有家规管得住她了。如果她身上有什么习惯的话,那么现在就会发生作用了。习惯真是古怪的东西。它们会促使并非真正信仰宗教的人跳下床来作祈祷——而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并非虔诚。习惯的牺牲者,当他忘记习惯做的事时,会感到一点儿心烦,一点儿怨恨超出常规做的事,觉得内疚,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催促他赶快改正过来。假如过份越出常规了,习惯的阻力便会非常强大,促使毫无理智的人回去循规蹈矩,马虎了事。“好啦,上帝保佑我,”这种人会说,“我已尽职尽责了,”而事实上他只不过再玩了一次牢不可破的老把戏而已。
嘉莉倒没有过什么特别的家规。如果有的话,心里就会更加烦恼了。现在他们热热乎乎地加完了餐。她看到街上各种各样奇妙的事情,感到一股美好的、无形的激情从德鲁特身上散发出来,加上吃了美味佳肴,见到豪华的东西,她感到舒适轻松,对他说的话洗耳恭听。城市使人昏昏然,而她则成了又一个牺牲品。
“好啦!”德鲁特最后说,“咱们该走了。”
他们一直边吃东西边闲聊,视眼时时碰在一起。嘉莉接着感到有种力的颤动——这无疑是他的注视所致,他解释什么时,习惯碰碰她的手,好象要引起她足够的注意。现在说1到走的事他又碰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来到街上。商业区现在已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吹口哨闲逛的人,几辆夜间电车开过,几家人们常去的酒店仍开着,其窗户灯火通明。他们迈步走瓦巴斯大街,德鲁特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她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挽着嘉莉的胳膊,说的时候挽得很紧。他说了趣话后,不时俯身看她,于是他们的视线又碰在一起。终于来到房子的台阶,嘉莉站到第一个台阶上去头就和他的一样高。他拿起她的手,亲切地握着。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而她却四处瞧着,陷入沉思,心里热乎乎的。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明妮很焦虑不堪了一阵子之后,已酣然入梦。她把一只胳膊压在身下,由于位置没放好,肌肉感到有些酸痛;现在她昏昏欲睡,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景浮现在脑子里。她梦想着和嘉莉在某个老煤矿旁边,看见那高高的斜坡滑道和成堆的泥土、煤炭被抛出来。有一口深井,她们往里看着,看见深处稀奇的湿漉漉的石头,井壁从那儿隐约地消失。有一个用来下井的旧筐挂在那儿,由一根陈旧的绳子系着。
“咱们下去吧!”嘉莉说。
“哦,不行,”明妮说。
“没事的来吧!”嘉莉说。
于是她把筐子拉过来,尽管姐姐极力反对。她还是跨进筐子下去了。
“嘉莉,”她叫道,“嘉莉您快回来。”但是嘉莉已到了深处被阴影全部吞没。
她移动一下胳膊。
这神秘的情景此时奇怪地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水边。她们站在伸得很远的木板上,或地上,或某个东西上,各在一端。姐妹俩环顾四周,此时那东西在下沉,明妮听见水发出很低的将她们吞没的声音。
“快上来,嘉莉,”她喊到,但嘉莉越离越远。她感到自己也在下沉,声音喊不出来了。
“嘉莉,”他叫道,“嘉莉,”只有她自己的声音远远地应着,奇怪的水使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痛苦地离开了,好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她有生以来还没这么说不出的悲伤过。
她那疲倦的大脑就这样不住地神游着。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幻影,让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场面模糊起来。最后一个幻影使她哭了起来,因为嘉莉正从什么地方的岩石上滑下去,手指抓不住了,她眼睁睁地看见妹妹跌落下去。
“明妮!怎么啦?喂,醒来,”汉森说,他被吵醒了,摇着她的肩膀。
“什——什么事?”明妮睡眼惺忪地问。
“快醒来,”他说,“翻翻身。您在说梦话。”
大约一周后,德鲁特漫步来到费莫酒馆,衣着、举止都很潇洒。
“你好,查利,”赫斯特沃招呼说,从他办公室的门口往外看着。
德鲁特走过去,往里看看桌旁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又出去推销?”他问。
“很快,”德鲁特说。
“你这次回来后难得看见你呀,”赫斯特沃说。
“哦,我忙着呢,”德鲁特说。
他们又冷冷地聊了几分钟。
“喂,”德鲁特说,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请你哪晚上出来玩玩。”
“去哪儿,”赫斯特沃问。
“当然是去我家了,”德鲁特笑着说。
赫斯特沃好奇地望着他,嘴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机警地仔细打量着德鲁特的脸,然后象个绅士一样彬彬有礼地说:“当然,高兴之至。”
“咱们好好玩一下牌。”
“我带一小瓶精美的白葡萄酒来好吗?”赫斯特沃问。
“当然好啦,”德鲁特说。“我会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