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是华丽的洞房花烛夜。
这当然不是华丽心心念念、憧憬渴望的洞房花烛夜。
华丽向往的洞房花烛夜应该有新郎赵来拿肉麻当情趣的情话，有一场堪比A片的“床上运动”，还要有两个人对未来的无限展望。
凌晨两点，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华丽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口渴，卧室灯光太刺眼，并且床太大太软，跟自己家里那张床的“睡感”相去甚大。她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是来cosplay女主角的，现在还不习惯把这里当成家，把原来的家当成“娘家”，这小小的心理障碍，就是闪婚的后遗症之一。
放下水杯，华丽被梳妆镜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头喷了海量定型发胶的硬邦邦的复古式新娘盘发，依旧坚挺无损；此刻发髻上两枝香水百合的色相比脱水白菜叶好不到哪儿去；浓艳的新娘妆已经被枕头和口水给揉花了，有一只假睫毛粘在了脸颊上。此时拍鬼片根本不用补妆，身上的欧版婚纱已经揉搓成了加厚版的蚊帐布！
华丽揉着沉甸甸的眼皮，如同挑了一购物车商品才发现钱包丢了，于是赶紧倒叙记忆：晚上十点多送走最后一波闹洞房的哥们儿姐们儿，她揉揉笑得发木的脸颊，甩掉高跟鞋，顶着一头混合着发胶和钢丝发卡的盘发，开始整理堆得哪儿哪儿都是的礼物——鲜花六束，绒毛玩具七个，对吻瓷娃娃四个，毛毯十二条，各种喜被N条……整理着整理着，松懈下来的疲惫身心、重复做机械运动的催眠作用就排山倒海袭来了，结果昏睡过去。可是，新郎赵来，这家伙哪儿去了？
赵来并未履行新郎洞房夜的天职——陪睡，他早已卸去了新郎倌的全副行头，乍一看有七分像走平民化路线的家常版佟大为，穿着白汗衫和麦兜沙滩裤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拆红包！每拆开一只红包，他就认真地在硬皮账本上记上一笔，神态端庄肃穆，如果再戴上两只蓝布袖头就是个资深老会计。
又拆开一只厚厚的红包，正在过数钱瘾的赵来突然停止了右手大拇指的翻飞动作，他的快乐被一张红色百元钞票硬生生给打断了。他拿起那张钞票迎向灯源照了照，又仔细揉搓两下，这才看到倚靠着门框有一会儿的华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递给华丽：“你睡醒了？正好，这个你是专业大拿，鉴定下这张钞票是不是水洗了？”华丽在钞票浮点处揉搓了一下，十分肯定地说：“是假钞！谁给的红包？”赵来支吾答：“忘了。”华丽不信：“就你这核算师的脑子，忘了我姓甚名谁，也不会忘了这笔钱姓甚名谁。”赵来岔开话头：“帮我找找空调遥控器，今晚有点闷热。”华丽找遥控器的空当就势瞟了眼账本：“现在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有人能在发的喜帖上注明银行账号，也有人收到过匿名空红包，我有个同事更有才，直接画了张支票塞进红包里！无聊的人多了去了！”赵来忍不住辩解：“我爸绝对不是这种无聊的人！”华丽没心没肺回头嫣然一笑：“下次回东边家里，我知道给你爸送什么礼物了——一个最新型验钞机！”赵来虚张声势拍了华丽PP一下，继续专心拆红包。
普天之下，能理解赵来此时此刻心情的人恐怕只有华丽了。她不愿意让这张一百元假钞破坏了洞房夜气氛，但这不表明她心里不窝火！
华丽的生理年龄二十六岁，心理年龄绝对只有二十岁。不少人说她像港星杨千嬅，一对甜酒窝，圆圆的脸很有旺夫相。华丽在商业银行的一家储蓄所工作多年，虽然每天经手成千上万的钱都不是自己的，但也培养出了经过阵仗见过世面的小资气质。华丽跟所有80后城市子女一样是被父母给宠大的，哪怕是搁到他们眼睛珠子里也不会喊一声疼。华丽还有个大她五岁的姐姐华安，当时还在部队的爸爸突然接到调令，来不及带走姐姐，就把她留在大连老家，由奶奶抚养长大。华丽对华安的所有记忆，就是每个月由爸爸带着去邮局填一张汇款单，让她在留言里写上“我爱姐姐”这四个字，还有若干年后华安给华丽寄来的漂亮裙子，以及几次屈指可数的短暂相聚。
甜姐儿华丽遇上赵来之前，有过几次感情经历：纯洁到愚蠢的大学校园恋情；一段见光死的网恋；一个喝咖啡用“吹”的、吃黄花鱼像吹口琴的富二代；还有两次为了安抚老妈的不靠谱相亲。华丽既没有遇上烈火烹油的爱情，倒也没有撞上过凄凄惨惨戚戚的爱情，她是个随遇而安、心态格外豁达的女子。
一年前的中秋，同事董MM一上班就神神秘秘拉着华丽去茶水间私聊：“华丽，你说我平时对你怎么样？咱俩朝夕相对这么久了，没有深情也有感情，没有感情也有同情吧？”没容华丽表态，董MM继续晓之以理：“我从没求过你，今天这忙你无论如何也得答应我，不然我跟你绝交！”
董MM跟华丽是同年同月进银行的，是个屡战屡败、继而屡败屡战的爱情女战士，天天把刘若英的《为爱痴狂》挂在嘴边。有次，一个男文青在储蓄所门前抱着把吉他原创了一首情歌，每句歌词里都有个董MM，于是，整个储蓄所的人再也不叫她小董，集体改口唤董MM。
能让董MM上纲上线到绝交的事，肯定不会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华丽有点紧张：“什么事？没准儿我帮不上忙呢？”董MM抓住华丽肩膀说：“组织绝对信任你！一热心肠邻居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邻居为了顾全我的面子，特意安排了明天下午一场单相亲。”“啥是单相亲？我只听说过单相思！”董MM急得鼻尖上冒出汗来：“你是从火星来的吧？单相亲就是邻居约那相亲男在上岛喝咖啡，我装作陌生人在一旁仔细观察他。如果看上了就进一步接触，如果没看上就PASS。”华丽听了半天，还是不明白自己的用途是什么。董MM继续苦口婆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喝咖啡有点犯傻也现眼，你陪我一起去，这样就自然和谐多了。”华丽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你找我是去当人肉布景板！”董MM用一只蛋挞堵住了华丽的嘴：“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也可以帮我相看相看，出出主意。”
第二天下午，陪董MM去上岛的华丽一副“绿叶”行头：素面朝天，清汤挂面般的中长发就用办公文具盒里的橡皮筋捆了，一件素色毛衫，一条牛仔裤。打扮得像待选秀女的董MM感激得胡言乱语：“看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朋友，朋友就是往自己两肋上插刀！”华丽切了她一声：“看在我毁己不倦的分上，发工资你要给我买支安娜苏口红。”董MM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上岛门外，董MM还在对镜理红妆时，华丽已然大大咧咧推门而入了。下午三四点这个时间段原本就是营业淡时，没有什么人，华丽正放眼搜索一个适合隐蔽又能观察的位置时，有人冲她招手：“华丽，这边坐。”迎着声音寻去，是华丽妈的一个同事冯阿姨。华丽小时候没少去人家蹭饭，冯阿姨也常逗小华丽：“吃了我们家的饭，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长大后去外地上大学的华丽从老妈口中得知，冯阿姨的儿子已经留学不归娶了个洋媳妇。这次意外重逢，华丽当然要好好跟冯阿姨叙叙旧，看在她小时候不懂事蹭了人家那么多顿饭、抢了人家宝贝儿子那么多玩具的情分上。
华丽跟冯阿姨热络打过招呼后，同桌一个白衬衣男子才开口：“你喝点什么？”姗姗来迟的董MM一头雾水：“你们认识？”华丽一五一十跟董MM叙述了她和冯阿姨差点成为婆媳，又问冯阿姨还记不记得她最喜欢吃什么蛋糕，浑然忘了自己是陪董MM来“单相亲”的。直到大家道别后，华丽才想起来此行目的：“你那相亲男呢？我从头到尾都没看到身边有帅哥出没！”董MM一脸菜色嗟叹：“你没看到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冯阿姨身边那单眼皮帅哥就是我要拿下的相亲男！”
原来冯阿姨就是董MM口中说的热心邻居！那个华丽都记不得面目、名姓的男人就是相亲男主角！合着她不是来帮忙是来拆台的！
乌龙相亲几天后的下班时间，相亲男出现在华丽面前，自我介绍他叫赵来，和冯阿姨的儿子是同学。冯阿姨喊他喝咖啡，他看到华丽和董MM后忽然咂摸出点眉目了，而华丽跟冯阿姨的热络劲头也被他解读成华丽就是女主角。华丽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我不是相亲女主角，我充其量是个陪审团角色，董MM才是你的目标！我把董MM的手机号告诉你？”赵来摇摇头：“晚了，我先看到的你，就再也看不到别人了！”赵来这句情话搁到文艺大片里，华丽会被煽情得一塌糊涂，可华丽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怎么跟董MM交代。董MM一旦知道这一段，杀了她都有可能，她得找冯阿姨说个清楚。所以，赵来接下来的一段真情告白就成了鸡同鸭讲。华丽跳上出租，逃了！
半个月下来，赵来跟上班签到似的准时出现在储蓄所门口。董MM已经拒绝跟华丽对话了，哪怕是公事她也不给半点情面，非要让第三个人传话。华丽决定和赵来当面谈清楚，地点是储蓄所拐角的街心公园，既不嘈杂也不冷僻，是个谈话场所。
“赵来，我对你没意思，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允许你对我没意思，可我阻止不了自己对你有意思。来日方长，我们能不能先做普通朋友？”
“没这必要，我不想被同事看成是有异性没人性的小人。”
“其实，你有很多地方很像我妹妹。”
“切，你不觉得这套磁方法太烂俗了吗？”
“我的条件并不像冯阿姨罗列得那么优秀，小董如果对我有了更具体的了解，她或许会庆幸我们是两条平行线。”
“怎么说？”
“我虽然是一家合资公司的成本核算师，工资、福利、年底奖金都还能拿得出手。可我来自一个离异家庭，九岁时父母离婚，我跟着父亲，妹妹跟着母亲。我有十年没见过妹妹，偶尔在学校操场围墙外见过几面亲妈，等上大学后才能趁暑假去妈妈和妹妹那里住几天。父亲娶了继母生了一个弟弟，母亲嫁给一个带儿子的离异男人。我比任何人都喜欢学校、课堂、老师，没人能理解我为什么不喜欢放暑假寒假，讨厌过年……”
华丽的脑筋永远不会急转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跟你并不熟！”赵来递过来一张两寸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十多岁的齐发女孩，跟华丽一样有一对虎牙，一对甜甜酒窝，笑的时候歪着头，脸上的表情有点无辜有点无赖。赵来问：“这就是我妹妹，是不是跟你很像？我没说谎吧？”华丽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个简单的女子，赵来于她尚算是陌生人，她没有过同一个陌生人交换秘密的经验、心得，被人信任的使命感让她有点惶恐，有点紧张，还有点施施然。
街心花园外一阵由远及近地骚动，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渐渐暗沉下来的夜空。华丽傻乎乎地张望判断状况，赵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拉进怀里，两人齐齐掩进灌木丛后。
华丽的心脏先是静止不动，接着是加速度跳得乱七八糟，一半是因为这突发的凶险状况，另一半是因为赵来的手太过用力，抓得她肩膀生疼。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像两头疲于奔命的惊恐野兽，其中一人从干草般乱发中投射出的血红目光跟华丽的目光打了个交锋，他手中的三棱匕首迅猛地冲灌木丛后、咫尺开外的华丽、赵来挥舞过来！他的同伙被随后追上的几个彪悍汉子扑倒在地，伴随着华丽的一声魂飞魄散的惊叫，赵来把她压倒在身子底下……一群彪形大汉蜂拥而上，有铐手铐的，有搜身的，有问询的，还有电视台记者现场追踪摄像报道的……赵来扶起惊弓之鸟般的华丽：“别怕，咱们是碰上全市严打了，这对难兄难弟的嫌疑犯已经被神勇无敌的便衣警察大哥给拿下了。”
正企图用轻松语调化解华丽惊恐的赵来，突然神色不安地叫住她，华丽衣服上有几处隐隐血迹，赵来仔细认真地排查她的脖颈、手臂等处，迭声问她有没有哪儿疼，紧张的样子比华丽刚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华丽一回头，看到赵来的左手前臂外侧渗出了一道几公分的血，她惊诧道，你受伤了。赵来确认她衣襟上的血痕是从他的伤口而来后，长出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笑了：“这点小伤算什么，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别让你父母等急了。”华丽心头一热，他刚才的紧张是在担心她的伤口，现在的微笑是不在乎自己的伤口。
这时，天空飘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雨，打在脸上已经有秋老虎的威力。街心花园外那些不明就里的行人都在仓皇赶路，来来往往交织的车灯光柱凛凛闪耀，灌木丛外的便衣刑警和记者们正在上演LIVE版《法制与生活》栏目。这一切，让华丽徒生出兵荒马乱的感觉。
有了这层兵荒马乱的战友交情垫底，赵来与华丽的交往就循序渐进起来。
赵来与华丽地下交往两个月后的一天，华丽下班到新苑小区赵来租住的一套单元房里，等赵来下班回来给她做排骨莲藕汤。等人很无聊，厨房菜鸟华丽跃跃欲试想给赵来个惊喜。她把排骨放进锅里，加了两碗水打开火，丢进去一些葱姜蒜。这时门铃响了，她急忙去开门：“你小子怎么才回来，成心想饿死我？”门外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打扮得如同韩剧里的优雅贵妇。贵妇迟疑问：“我没走错门吧，赵来是住这里不？”“赵来是住这里，您是？”“我是他妈。”华丽像被雷击中——赵来他妈？是亲妈？还是后妈？她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光辉形象：十指油腻，加菲猫T恤，破洞牛仔裤，脚上的拖鞋已跑飞一只！
贵妇大模大样走进屋中巡视一圈，指指沙发对华丽说：“你坐下，我问你几句话。”华丽呆头鹅一样听从指挥，贵妇开门见山地说：“赵来上次回家跟我讲他交了个女朋友，就是你吧？”华丽点点头。贵妇继续说：“赵来的家庭情况想必你都知道了，他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天的成绩，你多大？做什么工作？家庭基本情况怎么样？你能对我们家赵来好吗？你能保证将来不会嫌弃他离开他吗？”如果贵妇不是坐在门口那个位置，华丽干脆就逃出去了，这么凌厉的长辈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她肯定是赵来的亲妈！
华丽思想开小差时，贵妇转移了注意力。她起身推开厨房的门，厨房里一片狼烟瘴气，排骨汤已经烧干了锅，发出吱吱声和呛人煳味。她眼疾手快关上火，回转到华丽身上的眼神更加了三分凌厉：“你不会做饭？赵来真命苦。”“做饭有什么难的，我肯定能让赵来吃上我做的排骨汤。”贵妇不知晓华丽是个越挫越勇的脾气，还好赵来总算在这个尖峰时刻推门而入了。
贵妇把赵来叫进卧室，两人起先还都把话压在嗓门里，后来声调就一路上扬。贵妇气急败坏地咆哮：“我打赌她跟你好不了三个月，不信走着瞧！”赵来的声浪压了过去：“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是娶老婆不是供菩萨，你能供着她一时，还能供着她一世？！”“你要真为我好，当初就不会跟我爸离婚，你要真心疼我，当初为啥会带着妹妹走而撇下我！”“好，好，好，我权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妈！”
卧室门突然打开，赵来妈旋风般冲出来，看都不看华丽一眼就走了。华丽呆了，她虽然也跟母亲吵过闹过，但那至多是一种耍赖过程，要挟技巧，但眼前这对母子的争吵像两国交战、仇人对垒，她突然觉得赵来陌生极了。
华丽与赵来妈的这场不期而遇，反倒促成了三天后赵来意志决绝地去华丽家登门拜访。赵来几乎把礼品店的东西都搬到了华丽家，一进门就喊爸妈，对她家的美卡狗都极尽讨好之。华丽妈虽然做了一桌子菜，但明显忧心忡忡。华丽爸拿出好酒和笑脸，充当着这次见面会的“维和部队”。华丽后来才知道，赵来在去她家路上是吃过两碗路边摊馄饨的，一来人吃饱了才有底气上战场或刑场，二来万一被邀请上她家饭桌他也不会显得太饿虎扑食。赵来后来跟华丽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自然、流畅、声情并茂地喊华丽妈为“妈”，这不是官方术语，而是他看到华丽吃完包子馅大大咧咧把包子皮塞进华丽妈嘴里、华丽拐着华丽妈脖子胡搅蛮缠不讲理要零花钱、华丽跟华丽妈起腻时喊她马大姐（华丽妈姓马，大名叫马淑芳）时，他就觉得他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这一幕幕都被华丽给实现了。这就是他心目中妈妈的样板形象、最完美和谐的家，所以，一声“妈”，他叫得别提多欢畅顺口了。
华丽妈这边还没搞定，赵来他妈就出招了。他妈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召赵来回家探望，在华丽跟赵来拎着水果进门那一瞬间，就看到他妈端坐在沙发中央，茶几上罗列着几样物件，一一冲华丽道来：“这是赵来上大学的女朋友蒋萍给我织的毛衣、这是蒋萍给赵来他妹绣的枕套、这是蒋萍手工编的门帘……”华丽倒吸一口冷气，脚已经不由自主往门外撤退。赵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警示地喊了一声：“妈！”赵来妈语不惊人誓不休：“蒋萍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家赵来的，她哭着对我说愿意等赵来回心转意。如果她这辈子做不成我的媳妇，也要做我的干女儿！”华丽挣不脱赵来的手，便狠狠咬了他手背一口，趁他本能缩手之际，逃出了这个家。
赵来追上华丽，急得眼睛都红了。华丽怎么都不肯坐他的摩托，他把摩托一寄存，扯着华丽上了出租，不管华丽怎么喊停要下车，他一声不吭让司机直奔华丽家，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华丽父母面前的地板上。华丽父母看了看他一脸的悲愤莫名，瞅了瞅她的一腔屈辱，都哑了。赵来“咚咚咚”一气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就涨起一个明晃晃的血包块儿来：“爸，妈，今天我妈让华丽受委屈了，我替我妈给你们赔不是。请你们允许我娶华丽，我今后如果对华丽不好，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出门被车撞死、喝水被噎死……”
电视里正播放折子戏《林冲夜奔》，林冲正豹眼怒睁念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华丽爸这时开了金口：“男人膝下有黄金，傻孩子，快起来。”话没说完，他就到阳台去抽烟了。华丽妈怎么也扶不起赵来，华丽看不下去了，踹了他一脚：“你给我起来，谁要敢不答应我嫁你，我这就拿了身份证跟你走！”说这话的华丽看上去一副无知者无畏的姿态，脸上的刚毅线条特别美丽动人。
“我这就拿了身份证跟你走！”这句话让华丽妈缴械投降了，这句话成了赵来的爱情格言，也铸就了这场婚礼。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场即将到来的婚礼差点因为赵来的两个家庭意见相悖而夭折，华丽自此才明白赵来将近三十年一直生活在何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水深火热的两个家庭夹缝中间。
赵来爸妈的婚姻简直就是一场男女混合双打的持久战，用赵来妹妹刘静（原名叫赵静）的话说：“我对童年的唯一记忆就是缩在墙角或被窝里看他们唇枪舌剑、拳打脚踢！”在赵来五岁那年，父母曾经离过一次婚，无奈儿女太小，经由中间人说合，这对个性很强的拆伙夫妻复合了。可复合后的光景没有如预期的出现拐点，惯性持续为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而恶战，赵来父母终于在赵来九岁那年第二次离异。这次离异，让他们至今还积怨颇深。
在赵来口中，“东边家里”指的就是赵来爸和何妈（赵来后妈姓何）的家庭，赵爸与何妈婚后生下一个弟弟，他们在东边老城区的自来水厂家属楼居住，赵爸是自来水厂的工程师。“西边家里”指的就是赵来妈带着赵来妹妹另嫁给市宾馆保卫科刘科长的家，刘科长有个儿子叫刘海涛，同理，为了不混淆此爸非彼爸，唤刘科长为刘爸。这张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网，华丽很是假以时日才融会贯通的。
对于赵来的婚礼，赵来爸首先发言，赵来是他抚养长大的，婚礼上理当他和何妈坐主席接受一对新人的叩拜大礼。赵来妈也放言，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如果她不能喝上一杯媳妇酒，那就死不瞑目！华丽倒不介意这两对父母都坐主席台上，由她轮流敬媳妇茶，可这对多年不相往来的离异夫妻却耿耿于怀地坚持不跟对方碰面！在这一点上，赵来的刘爸、何妈反倒像是陪审团，只负责列席而不提供任何参考意见。
赵来先是妄想打同情仗博取一方的让步，无果后他一跺脚打算就扯个结婚证完事。可两边父母纷纷提供好日子和婚庆公司向他施压，好在他在一张晚报上看到市妇联举办集体婚礼的报名通知，这才像无期徒刑囚犯获释般焕然新生：“华丽，咱们报名参加集体婚礼，把一拜高堂这一环节给PASS掉！然后把双方父母给安置到相邻的两家酒店里，我们就如同赶场小歌星去串场，把两头搞定！”华丽有点晕：“老大，咱这是结婚还是发昏？”
一场婚礼，只给华丽留下了四字感受：人仰马翻！凌晨披星戴月地奔赴影楼化妆盘头，赶回家中等待赵来的迎亲车队。然后一行人逃荒般赶往集体婚礼的神马大酒店，中午在两个相邻酒店之间来回穿梭敬酒。华丽起先还穿着五寸高跟鞋，后来干脆脱了鞋拎着婚纱裙，瞧这罪受的。
所以，华丽现在充分理解赵来为什么孜孜不倦地拆红包，为什么把洞房花烛夜过成洞房数钱夜，他不能弄错任何一个人的红包数目，不能混淆任何一笔捐款数字。如果他把亲妈那边的红包张冠李戴到了亲爸这边的头上，他就是不孝子；如果他把刘爸亲朋好友的数字算到了何妈的亲朋好友头上，他就是大逆不道！所以，华丽不能对这张从赵来爸的红包里跳出来的一百元假钞做过多的指摘和评述，她不能让这个“史上最倒霉新郎”再因为这张一百元假钞而两边不周全。她霸道地揽过他的头：“赵某人，从今往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赵来很配合地投怀送抱：“你干脆在我脑门上刻上‘华丽之夫’吧，我绝无二话！”
这场婚姻最积极的意义在于，赵来不再是两边父母家里的半个主人半个客人，他不再是左右周旋的夹缝人，他有了一个自主自立、自以为是、自说自话、自得其乐的家！华丽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明白了爱情充其量是女人毕生事业的兼职，婚姻才是专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