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股浓浓的炊烟从屋顶的烟囪里冒了出来,山风吹过,散成丝丝缕缕,飘向山谷四野。
这是三间低矮的泥瓦房,有点破烂不堪。屋前的地坪上堆着一捆捆柴火,占住了大半个地坪。地坪的右侧有一块重约百多斤的磨刀石立在那里。每次上山前,他都要将那把弯弯的尖嘴柴刀磨几遍。
这天清晨,他又蹲在磨刀石前磨他那把心爱的尖嘴柴刀。他挼起袖子,披开衣襟,露出苍松般遒劲的手臂、大山般雄健的胸膛。吱吱、吱吱。他反复地磨着,又反复地看看,直磨得那刀明晃晃亮闪闪的,仍在一遍又一遍地磨。但他脸上却有着与往日不一样的表情。他时而呆呆地发怔,像在想着心事;时而又眼望着对面的山峰叹气。
“爸爸,吃饭了。”门口伸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来,冲他喊,“你今天怎么磨了这么久还没磨好呀?”
神情恍惚的他身子猛然一颤,回过神来答道:“好了,好了。”
女孩跑出来递给他一条湿湿的、略显有点脏的毛巾。他擦完脸和手,发现女孩红彤彤的脸蛋上因烧火做饭弄了几条“黑胡子”,脑后那只大大的、长长的马尾辫上挂着几根茅草枝,便慈爱地搂过女孩,给她擦脸,整理头发。
女孩是他唯一的亲人。孩子三岁那年,孩子妈就去了。她临走时抓着他的手叮嘱说:“她爸,你要好好带着孩子,我去了也就放心了。”他噙着眼泪,使劲地点头:“你安心去吧。”打那以后,父女俩相依为命,苦乐相伴,不知不觉便过了八年。山里孩子懂事早。孩子六七岁时便会洗衣做饭,帮他料理家务了。
“今天又去砍柴吗?”女孩依偎在父亲怀里问。
“是的。”他答。
“小心一点,早点回来。”女孩关心地嘱咐他。
“嗯。”他应道,“今天要上学吗?”
“要上。”女孩回答。
“多带两只煨红薯,别饿着。”他疼爱地抚着女孩的头。女孩脸上漾着幸福的神采。
二
每次上山他都要去看看她。她就睡在屋对面的山坡上。坟头的四周生长着许多野杜鹃。那都是他从山里其他地方一株一株移栽过来的。她说她最喜欢杜鹃,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的翠绿丛中,鲜红的杜鹃花最耀眼、最迷人。因此,他把她坟头的周围装点成了杜鹃的海洋,没有一株杂树杂花。
此刻,站在她的坟前,望着郁郁葱葱、迎风起舞的杜鹃,十二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满山的野草野花争奇斗艳,各炫姿色。而其中最绚丽的花朵却要算杜鹃花了。火红的杜鹃花这里一簇,那里一丛,煞是好看。他走到一簇杜鹃花前,放下樵担,一边休息,一边尽情地欣赏那美丽的花朵。忽然,他惊愕住了,他看到花丛的后面躺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便是孩子的母亲。他发现她时,她脸色苍白,浑身绵软无力。她这是饿的。他将她背回家,一碗薯丝饭和着一碗白开水下肚,她的气色慢慢红润了起来。她的脸很俊美,皮肤白皙细嫩。她许久也不说话。他打量着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也难怪,他们这地方地处大山深处,交通闭塞,人烟稀少,除了零零星星散落在山腰山脚的十几户人家外,方圆几十里,一年半载也难觅半个人踪。更何况今天来了个俊俏的女人。
那一天,女人一直未说话,也不走。她睡在他的床上,他睡在灶房里。第二天,她终于开口了。她说她是离此很远的城里人,她的父母被一群臂戴红袖章的人抓去折磨死了,她也被送到外面的一个农村改造思想,因不堪忍受头头们的欺凌才逃到了这里。她还说她不想走,她要留在这里。
从此,她陪着他挖地种菜,伐薪烧炭,日子虽苦犹甜。谁料天公无眼,孩子三岁时,她丢下父女俩撒手西去了。于是,他一个人当爹做娘拉扯着孩子,不知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孩子既乖且孝顺,他乐在心头,喜上眉梢。但有时又隐约有点担心,有点害怕。担心什么?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直到这几天,他才真正发现自己担心、害怕什么了。
那天晚上,月光明亮。夜已很深,他仍无睡意,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望着星空出神。房中的煤油灯早已灭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突然从房里摸索着走了出来,带着哭腔说:“爸,你怎么还不睡?你不抱着我睡,我一个人老是睡不着,我好怕。”这些年来,孩子一直都是在他的怀里睡觉的。在孩子的心中,他既是父亲又是母亲,他是孩子的依赖。那夜,孩子蜷缩在他怀中甜甜睡去,而他却久久难眠。闻着女孩特有的体香,他心中有一股热浪在滚动,他感到身体格外燥热,难熬极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在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她娘的影子。他好害怕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这种害怕的感觉越想越加深。
昨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他决定第二天做一件事情。虽然这件事情对他的伤害会很大,但他最终还是下决心一定要这样做。
三
离开她的坟地,他走到一株灌木丛前,摘了几把心形的小叶子,塞进随身携带的竹筒中,然后用刀把将筒中的叶子捣得细烂。他从山里的药农那里知道,这种叶子极具行气止血、祛腐生肌之功效。
接着,他来到不远处一块高大的岩石前坐下来。这块岩石是山里人的精神支柱,祖辈的祖辈们说它是山神的化身。因此,逢年过节山民们都忘不了备几样粗肴野果来朝拜它,虔诚地烧一炷香祈求平安。自从她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拜过它。此刻,他竟破天荒地拜了起来。拜了一会,犹疑了一会,蓦然,他褪下裤子,抓起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朝自己的男根猛地切了下去。一声惨叫,他倒地缩成了一团,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在流淌。
他昏迷了许久才被山民们发现,在送往山外的途中便去了。他是失血而亡的。
四
他就葬在她的旁边。
茫然无助的女孩跪在他的坟前哭泣着。女孩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更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就丢下她不管了。但山上的山神知道,她的父亲是大山真正的儿子,是天下最伟大的父亲。
满山的杜鹃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