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成皇帝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
六月,丙寅,立皇后赵氏,大赦天下。皇后既立,宠少衰。而其女弟绝幸,为昭仪,居昭阳舍,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璧带往往为黄金釭,函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自后宫未尝有焉。赵后居别馆,多通侍郎、宫奴多子者。昭仪尝谓帝曰:“妾姊性刚,有如为人构陷,则赵氏无种矣!”因泣下凄恻。帝信之,有白后奸状者,帝辄杀之。由是后公为淫恣,无敢言者,然卒无子。
光禄大夫刘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于是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及孽、嬖(bì)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上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
孝成皇帝刘骜在位二十七年,后来的史家都把王氏篡夺的责任归结于他,阅读了这段历史的诸种文本,平心而论,成帝虽然好色,但其头脑聪明,宅心也算仁厚,并非亡国之君,他在位二十七年,其后哀、平两帝总共又是十三年,总共近四十年。刘氏政权委靡颓废,把责任留给成帝刘骜一人承担,似不公平。
从形式感上来看,王氏篡夺刘氏,外戚是祸端。成帝一朝王氏舅甥出了五大司马,成帝有责焉,但是在成帝时代,外戚还未到擅专的地步,从王凤、王商到王音、王根,对成帝一直礼敬有加,并无骄横跋扈之态,其不为也,亦不敢为也。也就是说,王氏虽然在朝廷把持大权,但并不是一开始就存了篡夺之心,王莽和他的舅舅们在篡夺一事上,没有共谋,这和后来的曹氏父子、司马氏父子的情形大有不同。不仅没有这样,王氏诸舅还一直关心成帝:“帝性宽,好文辞,而溺于燕乐,皆皇太后与诸舅夙夜所常忧;至亲难数言,故推永等使因天变而切谏,劝上纳用之。”他们鼓励外官直言上疏,劝解皇帝哥哥不要贪玩,不要贪色,好好地履行职责。如此看来,王氏没有非要篡夺刘家的江山不可。
问题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整个帝国,大汉帝国此时,既无外患,亦无内忧,起码表面上没有,日食、月食之类比往常频繁,并不能说明国家就处于危机状态。
此时的大汉帝国和《红楼梦》里的贾府好有一比,外面同样是烈火烹油,同样是“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成帝同学也和贾宝玉有些仿佛,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到无限的玩乐之中了,因为在他看来,祖宗留下的江山是铁打的,帝位就是一个永远刷不爆的超级信用卡,想要什么,只管消费就是了,永远不需要担心没有支付能力。帝国的存亡,并不是一个需要直面的问题,刘向也好,谷永也好,《资治通鉴》在成帝一节,引用大量的臣子们的上疏,劝他学好向上,这些劝解,成帝“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也就是说他从理性上是认可这些“混账话”的,这一点要比贾宝玉强,但是你们劝谏完了,事情也完了,该喝酒就喝酒,该泡妞就泡妞。刘骜同学有一个好处,就是虽然好色但不滥淫,对爱情很专注,先是只爱赵家姐妹俩,后来干脆只要赵妹妹一个。贾宝玉见了姐姐想着妹妹,见了妹妹又想着姐姐,同时还和丫头们厮混,成帝刘骜相比而言,荒淫得实在有限。
汉帝国全面进入了享乐和娱乐时代,上上下下都不讲政治,皇帝在宫里享受超级舞蹈家的专场演出,大将军、大司马们在热衷于自家府上的园林建设,对政治感兴趣的是儒生们,他们不停地上疏,希望借一言晋身。但是,当他们列举秦始皇的例子吓唬皇帝时,成帝对这个没有他们期望的反应。早些时候,刘姓皇帝对秦始皇的教训可都是保持了高度警觉。大汉立国近两百年了,秦始皇的反面教材已经不适用了,尧舜禹汤更是久远的故事。贾宝玉不学好,还有他老子的棍子侍候;刘骜同学不学好,却是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他。
在一个糜烂的时代,在一个腐败气息弥漫的帝国,灭亡是必定的,灭亡的前途是清晰的,责任者却是模糊的。刘骜应该为此负责,但让他承担全部责任,就可能把问题简单化了。
宗室刘向(以前叫刘更生)应试说是一个昏睡时代的清醒者,但是他也没有棒喝的勇气和能力,在太平盛世不合时宜的危言耸听,只会被视做神经病。刘向采取了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监督手段,就是隐讳地借古喻今。刘向编写了《列女传》,凡八篇,著述《新序》、《说苑》,凡五十篇,谦卑地规劝着敬爱的皇帝。
贾府小学的老师贾代儒先生给贾宝玉出了一道作文题——《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见从孔子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世纪难题,这道题,刘骜同学不会做,贾宝玉同学也做不好,当人性的弱点没有制约而在泛滥时,整个国家都会沉沦下去。
由此看来,王莽的出现,居然有着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