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当日消息封锁得很及时,并且随后抚国公主招贤榜文也转移了人们的大量的视线,所以秦风振在渊州曾经生命垂危的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
去的时候,是个温和健康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依然温和,却更多了一丝开朗灵动。
想来,在大草原上策马扬鞭、疾速奔驰,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
卧病中,秦阮茵唯一感兴趣的事情,便是秦风振每日下学后到幽然轩陪她说话解闷儿。
虽然每日说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但是秦阮茵明显能感觉到,秦风振的文采口才已经越发纯熟。比起第一年中秋节上的致辞,如今他的说话技巧和句中所用修饰辞藻都更为贴切,常常引经据典,逗人大笑。
秦阮茵微眯着眼睛,躺在摇摇椅中,看春风杏花落英下,那个白衣少年手舞足蹈地讲解见闻故事,天真烂漫、神采风扬。再不见渊州帐篷里毫无血色的凄冷宁静。
“真好,至少救回来一个”。
想到秦革一夜白头,想到皇后流产失子,秦阮茵心中万分愧疚。仅存的欣慰,是爹地为他们救下了唯一幸存的孩子--秦风振。对这一对苦难、不幸的夫妻而言,这也算是最大的安慰了吧。
双胞胎皇子百日,宫里依然没有举办任何庆祝活动,甚至皇帝也没有给两人赐名。
此番作为,更坚定了秦阮茵心中的猜想:双胞胎,必然是夭折了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红袖添香花烛夜。
那个钟爱月白色的高傲男子,成亲了,如愿娶到了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子。
不论是否真的得到最衷心的祝福,不论两人是否心中互生倾慕,至少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值得艳羡的一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忠义伯府大少爷文进士迎娶左丞相颜府三小姐静宁县君,场面壮观、轰动京师。
据说,从文家大宅出发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四人大轿两台,新郎乘坐第一台轿子已经走出半条街,最末的唢呐锣鼓手还未起步。
据说,新娘的哥哥们有意刁难,出题考校策论,文培良只用一盏茶时间便作答,出口成章,佳句连篇,颜丞相当即下令,开门迎佳婿。
据说,送嫁的人每个都分到不下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就连旁观者只要说上一句恭喜也会拿到几颗银裸子、金裸子。
据说,新年的兄嫂们藏起了新娘的鞋子,文大少当即以每人二百两金子的红包为新娘请回红嫁鞋。
据说,迎亲队伍回程时,静宁县君的陪嫁嫁妆整整六十四抬,丫鬟侍婢数不甚数,占据了另外半条街长度。
方美和曹熙蓉两个小姑娘去看了这场空前盛况。一路追着队伍跑,将全程看了个遍,回头立即跑来王府内院给秦阮茵汇报。
颜菲云的嫁仪是按礼部设定的县君标准置办,银子由礼部拨出。而礼部所花费的银子,却又是文家在背后填补。也就是说,至始自终,这一切都是文家在花钱,颜家根本没有出一个铜子儿。文家这样做,不过是给在颜家的妹妹妾文氏和自己做面子罢了。
只是,这一切,身为看热闹的外人又怎会知道。
对这场婚礼,秦阮茵没有太大的兴趣,那是属于别人的生活,与她无关。但是方美和曹熙蓉的一番好意,她还是真心感激,人间难得是真情。思及此,终日愁眉不展的脸上,竟是眉开眼笑,同二人说笑讨论起来。
许是受到了两人的启发,隔日,方美和曹熙蓉没有再来,但是锦服轩上的小丫头们,倒是挨个轮流来与秦阮茵讲故事见闻。
她们身在府外闹区,接触到的人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比别人多些。有趣的、离奇的、新鲜的,不拘什么题材,也不讲究华丽辞藻,每日就是这样直白地来同秦阮茵讲诉府外的精彩生活,连说带演、绘声绘色。
深怕自己的冷漠和拒绝会伤了旁人的心,起先秦阮茵是抱着应酬的心态,强撑起精神与这群善良的小丫头们交谈。但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竟是开始有些期待她们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幽然轩小院里,给她带来府外的新鲜资讯。
失恋、病体、丧亲之痛和内疚,一连串不幸叠加所带来的沉重打击,令秦阮茵一蹶不振。这六位小姑娘的陪伴,如同清新春风一般带着生机,拂过秦阮茵千疮百孔的心,荡漾起她心中的波澜点点。
秦阮茵的精神有了明显好转,开始与人说笑。有时看见新进府的小丫头们逗弄廊下那一对玄凤鸡尾鹦鹉--小玄和小凤,她也会觉得有趣,自顾发笑。只是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内疚无法散去,身子却是始终不得大好。
在府中憋闷了小半年,秦阮茵期待出去走走看看。只是才一脚踏出幽然轩的门,便又缩了回来。拢紧了身上披风,复躺回小院的摇摇椅上。
是的,时近五月,秦阮茵依然披着天鹅绒披风保暖。对秦阮茵而言,这披风说是保暖,其实更是一种象征性的隔离保护罩。仿佛离了这披风,她便又要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或者她又要害外界受到伤害。
天气暖和,蔷薇开得正盛。柳嬷嬷已将秦阮茵的摇摇椅挪到了蔷薇树下。沐浴着暖暖阳光,躺在摇摇里中闭目养神,鼻腔里溢满蔷薇的馥郁香味,耳畔传来蜜蜂忙碌的嗡嗡声,多么美妙的享受!
“倘若没有去渊州,是否这一切都不必发生。”伴随着最后一声自问,困乏的秦阮茵再一次进入梦乡。
这边秦阮茵躲在世外桃源怡然自得,那边朝堂之上已是风起云涌、波涛惊骇。
礼部独立一年多来,在筹办万寿宴、主持科举等事上屡立功劳,部中吏属为此多受褒奖和拔擢晋升。这一份好运,引起了不少人的羡慕嫉妒,也让中书省下属的官员们看到了甜头所在。心生盼头,更加坚定了独立分部的决心。
起初官员们皆选择袖手旁观,并不着急表态,只因当时情势未明,谁也不能保证独立了便是好的。当了一年多的旁观者,如今一旦将好处看得确切,官员们再也等不住了,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半月前,吏部尚书上疏皇帝,疏中详细陈述了吏部作为各部之首的重要性。为证明自己观点,吏部尚书刘乘考更是旁征博引,摘古烁今,疏中论断证据充足,理由充沛,几乎无有可以反驳之处。
皇帝留中不发,次日早朝却以此为引,叫众位大臣论述其中道理。
虽然皇帝只是叫人陈诉吏部的重要性,但是大臣们隐隐嗅到一丝讯息,皇帝下一个将要独立提部的,极有可能便是吏部了。心中有此推断,大臣们自是知道该如何行事。
右丞相杨仪辉倒是不在乎权力被削减,因此除了左丞相极力反对外,旁的人,也就那么寥寥说上几句,不痛不痒。本着利人利己的心态,绝大多数大臣都为吏部做了锦上添花的正面阐述。
台下左丞相舌战群儒,台上皇帝坐山观虎斗。自始自终,皇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叫人看不清是喜是怒,更别说看透其心意所属。
待众人激辩到高潮时,皇帝却突然宣布退朝,此事容后再议。
而后第二日早朝时,又提将出来说道,再次不了了之。第三日亦如此。
如此过了半个月,关于吏部的重要性,大臣们从古说到今,已尽完全,几乎再无可补充之处。左丞相一人之力,何以挡万夫之势,斗了多日,早已精疲力尽,败下阵来偃旗息鼓。
皇帝于是象征性地问道:“众位爱卿,可都是觉得吏部地位重要,无可比拟?”
大臣们自然齐声说“是”,左丞相一副斗败公鸡的模样,再无话可说。
皇帝目光凛然扫过全场,神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配上他那纯白通透的白发,整个显得妖异狂傲至极。“也就是说,你们都认为吏部需要脱离中书省,独立设置,是么?”声音是冰冷的。
皇上终于说出这句话了!心中期待已久的大臣们,仿佛看到旭日东升带着热烈的希望和憧憬,一票子全跪下,“臣等恳请皇上独立吏部”。上百名官员,以最浑厚的声音请愿,声势浩大,振聋发聩。
“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愿望,是么?”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除了站着的左丞相,跪着的人没有一个瞧见。
按照常理,皇帝下重大决定之前,都要大臣们三跪三请以示天下民心所向。皇帝如此发问,大臣们自然就想到了这上头,当下再次请愿,恳请皇帝独立吏部。
然而这一次,大臣们却是算错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算错了皇帝心意。
皇帝拍案而起,勃然怒道“混账!”
有些个脑子稍微迟钝点的大臣,犹自在心中嘀咕,怎么这一次皇上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不过,越是如此反应,越表明中了他的心意。大臣们自认窥得皇帝心意,心中得意洋洋。
于是,这几位单纯的臣子,再次不怕死地出声请愿。
“退朝!”皇帝怒不可遏地厉声喊道。也不待大臣们有所反应,自顾起步退场。走了两步,又喊道:“左丞相,你到书房来见朕。”
满朝文武一头雾水,不知竟是如何触到了龙须。颜伯宏眼皮微动,昂首阔步退出宣政殿,自往书房去。
而这边,绷了半个月的脸,皇帝刚一转身离开龙椅,眉眼间已是踌躇满志的自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