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控制得很严,实际上仍然有空子可钻。国民党做出了种种努力来孤立和隔绝八路军办事处,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对我们在这个城市活动的情况竟然了如指掌。“你们昨天去英国传教士大厦,谈了些什么?”“听说你们向省长提出了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等等。
西安这个反共堡垒看来并不是铁板一块。在我们参加了专为我们安排的反共青年集会以后,那个措辞最激烈的主要发言人来到我们住处的房间,悄悄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听到我们说的那些话,全是胡说八道。”他这样做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如果被人告密,会遭到严刑拷打,甚至还会掉脑袋。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名叫陈忠经,他是地下党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他公开了身份,成为著名人物。在西安,他是胡宗南办公室的人。当时20来岁的熊向辉也是地下党员。他后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担任过许多要职,例如,新中国的驻英代办,后来在周恩来的领导下参加同基辛格的秘密谈判—这次谈判导致1972年尼克松访华,使中美关系解冻。
在西安,国民党特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反共见证人,他是延安地区八路军的一个逃兵。这显然是真的,但他太老实了,以至对他的展示者没有什么用处。他说,他曾经三次试图逃离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两次被抓回去,只有第三次成功了。为什么他如此急于逃走呢?作为一个士兵,他希望打仗,但是,却让他劳动。他指的是,延安地区的军队垦荒种地,以满足部队、干部和学生的需要。他被抓回去后,关禁闭没有?挨打没有?他说没有。他抱怨说:“但我受批评了!”他并没有证实国民党关于八路军如何残酷野蛮的说法。
国民党在宣传上的另一个失败,就是安排我们参观“劳动营”。据说,共产党员和他们的同情者在这里接受温和的教育,以便改过自新。关在这里的人大部分是10来岁或20来岁的青年学生,他们是在去延安的途中被抓的。他们的住处刚被粉刷一新。他们的回答显然是经过授意的。如果谁敢于发表不同的说法,那就要遭殃了。但是,有一个年轻人仍然设法使我们知道了一点幕后的情况。我们问他,在劳动营通常待几年?他提供了标准的回答:“两年。”但是,当我问他,他自己在这里待了几年时,他小声说:“四年。”
甚至在外国记者中间,包括保守的,对此也留下了痛苦的印象。在这里所产生的怀疑后来在延安得到了证实。
沿着重庆当局安排的路线,我们还要在国民党的地区盘桓几天,才能最后进入延安地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继续向我们灌输一些他们的看法。
在陕南的大荔,欢迎我们的代表据说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他们照例一致赞扬当地的形势,并谴责共产党。一个穿着贵重丝绸马褂的“农民”代表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他为了消除我们的怀疑,用他的手杖演示,他在田地里是如何使用锄头的。
随后,为了说明国民党是怎样挡住日军的,我们被带到黄河边的潼关,对岸就是日本侵略军,双方有时近距离互相打炮。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著名的将领胡宗南。他日常的主要工作是对延安实施封锁。他个子不高,显得有点瘦削,神经质,似乎在模仿拿破仑的形象。他只谈到潼关是抗日前线。
在当地他的总部吃饭的时候,他的副官蒋纬国(蒋介石的小儿子)为我们敬酒。在这方面,发生了一件国民党为了维护形象的趣事。老蒋提倡一种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下令他的军官不准喝酒。因此,当我们的报道送交重庆的新闻检查官审查时,不允许提到老蒋的儿子喝酒一事。重庆的检查官同邱茉莉争来争去,最后建议改动一下措辞,才算通过。改动以后的文字是:“在司令官的指示下,蒋副官敬酒。”这样,国民党就算保全了面子。
我们的下一站是在黄河向北大转弯以后的东岸继续前进到岢岚坡,接受更多的反共教育,然后进入延安地区。岢岚坡是阎锡山在山西老家所剩下的最后一个堡垒。阎锡山这个狡猾的老军阀,居然想方设法在推翻清朝君主的辛亥革命以后,一直保持了自己的政治地位。这块地方是一个1000米高的山头。在我的一本通讯集中,我把它叫做“阎锡山将军的奇妙山头”。
这位年迈的将军(他喜欢人们尊称也为“老帅”)在牢牢掌握地方政权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本事。几十年来,他确保不让竞争对手的军队进入他的地区。山西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以当铺为基础的钱庄业很发达,这里铺设了比全国通用铁轨狭窄的专用铁路,还有一个巨大的兵工厂。在日本侵华以前,他长期巧妙地周旋于觊觎全国政权的军阀之间。在1937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以后,山西的一部分地方被敌人占领,一部分地方被八路军收复,他设法对付这两种力量,以便在战后能够生存下来。在此期间,他经历了许多曲折,在同八路军的交火中赢得了一些胜利。他梦想建立一个像他自己那样的社会行政王朝,不过,要乔装打扮得具有革新性。他向我们介绍了他这方面的观点。
在待了四天以后,我给邱茉莉写了一封信:
阎锡山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世外桃源。在这个山头上居住着一万人—军政官员、纺织工人等以及军队,全都住在山洞里。他们通过以下办法维持生计:下乡从农民那里征集粮食和棉花,越过黄河大桥,去河南省贩运日货谋利,每人每天从事四小时园艺或纺织等生产工作。除了正规工资外,他们还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劳动,赚取“合作券”货币,用以购买别人的劳动产品,如布匹、鞋袜等,以及用很低的价格购买进口商品。虽然这里有电灯、卡车(由马帮驮运来的零部件组装而成)和其他从全国各地运来的现代化用品,周围的农村却是一片荒凉。岢岚坡本身实际上像中世纪贵族的城堡,由老帅统治着他的世袭领地。他和他的扈从依靠到附近农村地区征收税捐,以维持生活。他希望,等到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去以后,重返他的省会太原。
在这里,没有上帝,只有阎锡山,学校和办公室都挂着他的画像。他提倡的是“新经济制度”和“农兵合作制”(两个耕田的人养活一个士兵)。除了他的指导思想外,任何别的思想都不准进入这里。留学美国的大学教授、博士、工程师、军政官员等都以他的哲学为依归。此外,这里还不准吸烟、喝酒或犯其他一些罪行,如有违反,轻则劝戒,重则命令自杀。
阎锡山说,他找到了“对付共产主义的对策”。条件成熟时,他将广为宣传。这个对策就是:把土地分配给每个人,把他们束缚在一块田地上,如果他们离开,就将把土地收回。这样一来,支持共产党的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就将消灭”,就不会有到处漂泊的流浪汉去参加“非法军队”了。这个制度可以提供充足的兵源,因为每两个农民必须养活一个士兵,供应他所需要的一切。
“阎老西儿”是有名的著作家,撰写了许多书。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厚厚的一摞。我在写稿时,他的副官又拿来了一本新书,书内有四个小标题:《阎帅的宇宙观》、《阎帅的生活哲学》、《博爱和正义的政治原理》和《按照兵农联盟的原则组织起来》。
黄河对岸西北大约15英里处有八路军,而东南20英里的地方则有日本人。阎锡山同他们都有贸易来往。阎老帅有时同八路军发生摩擦而打起来,现在有一处正在发生冲突,不过离这里比较远。他说,如果共产党抓住他的人,他们让他学习一个月,就把他放回来了。但是,如果他抓住一个共产党员,他让他学习一个星期,就把他放了,因为他相信他的理论比共产党的更加强有力。
明天我们就要渡过黄河进入共产党地区了。今天,这里有人警告我们说:不要把文件放在行李袋里,而是要随身带着,因为共产党要进行彻底搜查以后,才会放行。我们问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说:“有一回,我在重庆外交部招待所住,他们就检查了我的东西。在那里尚且如此,更何况共产党。”
山下的黄河只有40码宽。上游的宽度四倍于此,然后慢慢变窄,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河床,当地的居民说有三英里深。究竟有多深,不得而知,反正水多得不得了。不过,无法利用,不能发电,因为淤泥太多,会弄坏涡轮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