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是村里父辈们流向集镇的生命动脉,是孩子们涌向中学的求知通道。水泥板下面,曾经有过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一到春天雨季,或夏季水库放水,每隔一段都会有深浅不一的积水,鱼虾随之而来,我们常常把衣裳弄湿,虽招来大人的责骂,却有着无以言说的乐趣。放学回家的路,小伙伴们时常走走停停,大呼小叫,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黑。如今,这条路被高高垫起,威严地俯视着田野,永久地覆盖住曾经洒落的欢声笑语,以及童年时代的陈旧往事。走在路上,我与大地之间,隔着皮鞋和厚厚的水泥板,听泥土说话已成心头柔软的记忆。通向田间的小路怯生生的,与坚硬的水泥路若即若离,像迷失归途的游子,七零八落。沧海桑田,村庄早已把目光投向远方,将希望寄托在外面的世界。曾经的田埂杂草没脚,零星的菜畦在春光下,几分委屈几分憧憬地生长着,偶尔,有一两只塑料袋在空中随风打转。早过了冬闲,农田却如弃妇般蓬头垢面,上了年纪的老人弓着腰背着手,看着直发愣。新一代农人经常到店铺买米吃,学着城里人用桶装水泡功夫茶,探讨着新年的计划。路两旁的树木被砍去了大半,麻雀日渐稀少了,现在的顽童无法像从前那般闹恶作剧,编织鸟屎掉落头顶的谎言,以骗取大人给蛋吃,驱邪消灾讨吉利。当然,这早已是食品充足丰富的年代,饭桌上的禽蛋让人提不起多少食欲。如今,面对着它却让人充满疑虑,而且时常小心谨慎。
东边的山曾经树木葱茏,如今不仅光秃秃的,而且因开山取石,被撕开了一个大缺口,让人看着心疼。太阳升起时,灿烂的朝霞找不到旧日的山林约会,一座座高压线的大铁塔却被照得巍峨壮观。风格各异的新房子不断地盖起来,邻村从半山坡如潮水般浸漫而下,村庄与村庄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家人不再住平屋,晚上睡觉时,海风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来,犹如塞北荒野的战马嘶鸣。
车轮滚滚,回家的路不再漫长。过程变得简单,意义渐显空泛。躺在新楼房温暖的被窝里,我闭上饥渴的眼睛,又回到绿色葱郁的旧时村庄。
乡村纪事
这回,我在赴厦门大学上课中途又一次在惠安下车,回到乡村看望父母,会会朋友,体味乡下老家那宁静安逸的氛围。
汽车下了福厦高速公路,从连接路始就是惠崇一级旅游公路,路两边站立着栩栩如生的石雕作品,据称有关部门已申报吉尼斯纪录,惠安被新评为全国经济发展百强县由此可见一斑。乡村也早已铺上水泥路,小弟开着新车来接我,穿过集镇,驰过田野,几分钟后便在父母亲居住的房子院落停下。随着交通与通信的不断发展,故乡不再显得那么遥远,花上两个多钟头,便可看到家中父母亲的脸庞,随手拨一个电话就可听到儿时同伴的声音,这些在以前都是想象不到的。
或许一切来得过于便利了,我现在已不知乡愁是何种滋味了,诗人余光中那种缠绵惆怅难以消受的离土苦楚,如今已渐行渐远了。记得在福州念大学时,跟家中亲人联系全靠书信,自己寄出的书信十天半月后,会及时收到母亲的回复,那是她一天劳作之后在昏黄的灯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画勉强写成的,偶尔会读到错别字,但能收到家书在游子眼里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更重要的是有种温馨在心头。终于放假回家了,如鸟兽散似的道别同窗,归心似箭,匆匆忙搭上返乡的汽车,经过大半天沙土路的颠簸,风尘仆仆地抵达县城汽车站,拎着箱包再转车到镇上。虽是天涯羁旅疲惫不堪,但有故乡在前方,心头涌起百般滋味的乡愁便挂在眼角眉梢,劳顿的身躯立即如充气的皮囊急急前行,穿行在春华秋实夏收冬闲的田野,品味着久违的乡野气息和泥土芬芳。透过郁郁芊芊的防风林带,我看见了天空中村庄的袅袅炊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牛吟犬吠,那低矮古朴的村落再次出现在我视野里,游子又一次欣喜地投入故乡母亲的怀抱。
村口的老树、池塘和古井已近在眼前。没人能讲得清楚池塘边的古井是哪个年代的老祖宗留下来的,方形井口由齐腰高的四片大青石砌成,经汲水的绳索和血肉身躯的摩擦,天长地久日见油黑发亮。依照习俗,新嫁娘进村入户的次日,都要由资深婶婆撑着红伞领来叩见古井,并挑走新生活路上意味深长、清澈甘甜的第一桶水。记得还在小学念书时,我帮母亲做家务活,挑的第一桶水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我的两脚马步分立在井口的直角两边,膝盖几乎是紧紧顶住石壁,绷紧的绳子不时打磨着井口边缘,六小桶水好不容易装满一担,一路上巍巍颤颤已泼掉大半担,身子歪歪扭扭抄近路钻小巷到家时,木水桶扣压大水缸和倒水的声响却也轰隆作响。母亲看着我额头冒出的汗珠和被扁担压红的肩膀,心疼而骄傲地笑开了。慢慢地,我学会了行走中水桶不着地地换肩歇息,这是农家子女在繁忙农活中挑担的基本功之一。古井四周由石板铺设成圆形地面,在靠池塘边的矮小围栏上建有一个洗衣槽,时常有三三两两的村妇于晨曦中或明月下捣衣洗菜,家长里短五谷丰歉地闲扯拉呱,天上人间的趣事传闻从这里说开来,如身后小桥流水般不断地启迪我年幼的心智,无数次地满足着乡村儿童的好奇心;井边池塘里,水面白鹅拨轻波,水底鱼虾忙穿梭,岸上树梢低垂,田里稻穗飘香,好一幅悠闲的农家生活画卷。炎夏季节里,有顽童在田埂上逮青蛙,转眼又如猴子般爬上树,扑通一声从树上跳进水中,放了青蛙,潜入水底捞蚌捕鱼去了,把岸上的人直看着入迷。
如今,乡下百姓的生活水平今非昔比,但遗憾的是,在大修水泥路的同时,却砍伐了两边的行道树;村口池塘的水面日益缩小,水体日见变黑,那口养育了几代人的古井也已基本弃用,一眼望去,心头泛酸,欲诉无语,富含乡村生活韵味的一个窗口永远地关闭了。沧海桑田,古井边曾经的所有往事随风飘散,曾经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如今见面时都拘谨地笑着,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陆放翁有诗曰:“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我回到故土,仅能陪年老的父母小住一两宿,除了撩起心底些许美好往事,就十足是家乡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
惠东的“杂摸”和“打捕”
在明年以全国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著名风光为主的贺年明信片图案中,福建省选取的是惠安女人物造型。这是福建风土人情首次出现在国家发行的有奖明信片上。
如果你要进一步了解惠东女风情,请到惠安来吧。徜徉在惠东重镇崇武城内外,便有幸邂逅闻名中外的惠东女,看那黄斗笠花头巾、银腰带、既显曲线又露肚皮的短上衣、宽筒裤(俚语简而称之为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和浪费裤),与蓝天白云相映衬,随大海波涛而起舞,这种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追求,源于她们对环境和色彩的感知,是一种对四季交替乾坤融和的体悟,是实用与审美艺术的有机统一。明代黄吾野有诗“风回海色上衣冠”,恰到好处地写出了大海女儿浓酽的韵味。
女子、男子的称谓在闽南方言中,无论在读音与字义上都与“杂摸”和“打捕”极为相似。惠东女不仅有美丽的外表,更以勤劳贤惠著称。惠东男人多出外谋生或出海打鱼,因而“杂摸”义不容辞地成了建设家乡的主力军。她们拉起大锯左右开弓,扛上岩石步履如风,挥动锤凿巧夺天工,以伟大母爱的坚毅和细腻默默地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着贤妻、良母和孝媳三重家庭角色,超负荷地承受着男人留下的空白。农活家务样样精通,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当满载返航的渔船在欢呼声中进港时,“杂摸”便协助“打捕”搬运鱼货。黄斗笠顶炎日,花头巾御风沙。头巾上眼花缭乱的图案和颜色,无不格外增加了女性的风采和神韵。“打捕”打鱼捕捞,以海为田耕波犁浪,劳作之余喜听清婉幽雅的南音或从事一些武术文娱活动,拳头、烧酒和南曲这三大乐趣造就了强健的体格和侠肝义胆的气魄。他们的生活与闽越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如出一辙,大声唱着源于中原的闽南方言歌曲,怀着对女人勤俭持家的感激和缱绻,忍受别子离家的相思苦楚,带上男人的重任,奔走在人生大海的风口浪尖中。
以惠东为代表的惠安人,甘苦相依薪火传承,造就女性的勤劳与善良,蕴蓄男性的勇敢与智慧。他们摸着石头过河,不断致力于石雕文化事业的挖掘及其国内外贸易;他们厚积薄发,发扬爱拼才会赢的闽南创业精神,与时俱进日新月异地改变着家乡的面貌。如今有的村庄,古榕树下溪泉清纯,小桥流水人家;村中设有灯光球场,房前屋后停着轿车。经典与现代和谐,安逸与进取兼容。
北京大学谢冕教授曾经深情地说:“崇武虽然离北京很遥远,而我却去过多次,只要有机会还会去的,毕竟那地方有着和别处不同的特别。”是呵,在这滨海古城内外,文学家放飞浪漫的遐想,美学家追溯唯美的渊源,考古学家陷入远古的缅怀,服装设计师追寻灵感的火花,相爱的男女描绘美好的未来。这里我要说一句,历来文艺作品关于惠安女形象的宣传有不当之处,偏向把她们的勤劳贤惠与风俗习惯往猎奇角度纵情渲染,造成让外界产生惠安男人大多是大男子主义等等的误解。
百闻不如一见。朋友,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抽空带上家人,携手伴侣,去惠东走一趟吧,登上崇武古城遥望海天一色,让习习海风拂去你我心灵的疲惫,去体会和品味那民族奇葩中“打捕”与“杂摸”的人生。
石头随想
家乡惠安富蓄石矿,出产各式石材。由此,在农耕营生之外,世世代代不断地在石头上做出大文章。
祖先开山取石,以七歪八斜的为住宅石基,再错落有致垒上长短方条,顶承雕梁画栋走檐翘脊,筑以秦砖,盖以汉瓦。起先的栋梁取之木材,后来为防火焚耐酸腐,便全部改用丈长的石条,或方或圆立柱,或方或扁为梁,之间托以圆扁石珠,纵横连结,坚不可摧。自此成家立业,香火相传。
改革开放后,一批批石艺工人脱颖而出,一改父辈用原始铁具开采和加工石头的方法,逐步形成机械化流水线作业。石雕厂里里外外摆设的精品琳琅满目,从神佛人像到飞禽走兽,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石之灵性活灵活现,叫人目不暇接。
再往后,建筑业和房地产开发催生了石板材及其工艺品的国内外贸易。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落成,便是惠安现代石构建筑发展史的佐证之一。
其实,这石头在远古已造就了清源山“石像天成”的老君岩;巍然屹立的崇武古城,于海风中隐约传来民族英雄戚继光吹响号角、抵御倭寇的拼杀声,那炮击处呈现给后人的,是祖先石头一样的倔强与不屈;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洛阳石桥,使宋代蔡襄开创了桥梁工程的先河;我国现存最高的一对石塔——东西塔,千百年前几经重修,易木为砖,再易砖为石,终不惧风雨侵袭地震摇撼,傲立刺桐古城七百多年。石之名胜古迹举不胜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