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Виктор Борисович Шкловский,1893-1984)出生于彼得堡的一个普通中学数学教师家庭。他从小喜爱俄罗斯语言文学,尤其是普希金的抒情诗。青年时代在彼得堡大学历史语言学系学习,与马雅可夫斯基、《散文理论》书影赫列勃尼科夫等未来主义诗人相交甚密。1913年12月,当时是一年级大学生的什克洛夫斯基在未来派的一次讨论会上,作了题为《未来派在语言史上的地位》的报告,该报告1914年整理成著作《词语的复活》出版。后来他与一群立志“创造”新的诗歌语言的青年人一道成立了彼得堡诗歌语言研究会,什克洛夫斯基由此与俄国形式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被艾亨鲍姆称为形式主义学派的宣言。其著述另有:《罗扎诺夫》、《骑士运动》、《文学与电影》、《散文理论》、《汉堡记分法》、《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材料与风格》、《赞成与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托尔斯泰》、《关于小说的故事》等。
一、艺术是纯粹的形式
什克洛夫斯基有一句名言:“艺术永远是独立于生活的,它的颜色从不反映飘扬在城堡上空的旗帜的颜色。”何谓“城堡上空的旗帜的颜色”?它意味着现实生活当中最主流或者最庄重、最神圣等的精神意义取向。言外之意,文学艺术是独立于政治、道德和宗教等各类意识形态的,它具有自身的本质和内部规律。他在其著作《散文理论》的前言中谈到,自己在文学理论中从事的是其内部规律的研究。如以工厂生产来类比的话,那么,他感兴趣的不是世界棉纱市场的形势,不是托拉斯的政策,而只是棉纱的支数和纺织方法。
基于这一立场,什克洛夫斯基对“艺术即形象思维”这一传统美学原则提出了批判。他认为在“诗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即形象思维方式”这一命题背后,往往隐含着形象思维能在某种程度上节约智力,能产生“过程的相对轻松感”,“是吸聚多变的统觉经验的固定手段”,“是某种比被解释之物更简单明了得多的事物”正是基于上述理由,什克洛夫斯基一反传统的形式与内容二分法的理解,将文学艺术的自足性落实在“形式”乃至于“词语”方面。在他看来,文学形式这个表述或者指称功能,不是相对于内容而言的,而是相对于文学的另一种模式而言的。“所有的艺术品都是作为一个现有模式的比较物和对照物而被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的形式不是为了表达一个新内容,而是为了取代已经丧失其艺术性的旧形式。”“文学作品是纯形式,它不是物,不是材料,而是材料之比。”什克洛夫斯基进而指出,文学形式的自足性最终具体体现在文学语言的界定以及对文学语言特征的认识上。他的看法是:文学语言不同于作为交流、传达信息工具的一般语言,文学语言丧失了语言的社会功能,而只有“诗学功能”。因此,文学作品的独立自足性,从根本上来说,自然即是表现在文学语言的运用及修辞技巧的组织安排等方面。
俄国19世纪著名文艺理论家别林斯基在《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中,有一段关于“形象思维”的“经典性”论述:“哲学家用三段论法,诗人则用形象和图画说话,然而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个是证明,另一个是显示,可是他们都是说服,所不同的只是一个用逻辑结论,另一个用图画而已。”与什克洛夫斯基同时代的俄国学者波捷勃尼亚等人曾进一步宣扬了这类见解。考之人类的文学艺术实践,这样一种侧重于文艺认识功能的“形象思维”论,实在是太浅陋了。什克洛夫斯基从“形式”、“文学语言”着眼,强调文学艺术的自足性,虽也有着割裂了与现实生活联系的偏颇,但毕竟更为切合“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基本特性。
二、“陌生化”的艺术手法
“陌生化”(又译为“反常化”、“奇异化”)是什克洛夫斯基形式主义理论的核心概念,也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的关键词之一。什克洛夫斯基所说的“陌生化”,指的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
什克洛夫斯基还在比较“视觉”与“认知”的基础上,进一步阐发了“陌生化”的美学原则,强调艺术应制造一种对事物的特殊感受,即产生“视觉”而非“认知”。他认为只有制造出新的“视觉”,才能“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才能“使你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在分析“陌生化”手法时,什克洛夫斯基曾以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霍尔斯托密尔》为例,他指出,该小说由一匹马出面来讲故事,于是事物就被马的感觉所陌生化了。比如马对私有制的感觉:“……我怎么也不懂,把我称为某人的所有物是什么意思。‘我的’这几个词是针对我,一匹活生生的马说的。在我看来,这几个词和‘我的土地’、‘我的空气’、‘我的水’这些词一样奇怪。但这几个词却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我对这件事日思夜想,只是在和人们发生了各种不同的关系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人们赋予这些奇怪字眼的含义。这些词的意思是这样的:人们在生活中不是以做的事,而是以说的话为依据的。他们所热衷的与其说是能做或不能做什么事,不如说是能就各种东西讲一些他们之间约定的一些话……他们约定,关于某一件事物只有一个人能够说:我的。谁按照他们之间规定的这种游戏能够把最多数量的东西称为‘我的’,谁就被他们认为是最幸福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道,但事情就是这样。原来在很长时间里我努力以有某种直接的好处来解释这事,结果这并不正确。”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托尔斯泰正是通过如此的陌生化手法,打破了人们的寻常观感,创造出一个新奇的马眼睛中的人类世界,从而给人以新的审美感受。在他看来,这也就是艺术之为艺术的奥妙所在。
什克洛夫斯基还进一步指出,“艺术——是怜悯与残忍的代言人,是重新审理人类生存法则的法官”。由此可见,什克洛夫斯基在探讨艺术形式问题时,亦注意到了形式会反作用于作品的内容。
俄国的形式主义者多数是语言学家,他们深受日内瓦学派尤其是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影响,索绪尔把言语活动分成“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两部分。强调语言是言语活动中的社会部分,不受个人意志的支配,是社会成员共有的社会心理现象;言语是言语活动中受个人意志支配的部分,它带有个人发音、用词、造句的特点。提出语言是由“能指”(signifiant)和“所指”(signifie)两部分组成的一种符号系统,具有符号的任意性与符号构成的线性序列。语言的含义要由它在系统里所处的地位决定,也即由与其他要素的关系来决定。这个地位或关系就是它在系统中的“价值”。他特别强调语言的共时研究以区别于历时研究,认为语言学家必须排除历史,才能把语言的系统描写清楚。俄国形式主义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作为文艺理论研究的主导模式,注重文学语言与非文学语言的区分,强调在共时性的维度上关注文学艺术的形式。反对根据作家、环境、心理等外部因素来研究文学艺术作品。俄国形式主义存在的时间虽比较短暂,但这一思路影响深远。从其后的新批评、法国结构主义批评乃至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等均可以看出俄国形式主义的先驱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