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朋友说,可不可以写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
十年后?我不置可否。其实是不想,也有点恐慌。十年的光阴,足够使容颜不再,腰身塌陷。揽镜自照时,皱纹既不是路过,也不是旅游,它们是来定居的。就有种脆弱感情和恐惧心理交织在一起的无奈。
埋头于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安稳地度过了很多年。岁月安然,很多时候天空广阔寂静,土地豁然博大。想和它们一样丰盛端庄、郑重自持,可我知道,那是痴想。
白天疲倦的时候,夜晚郁闷的时候,或者一个人有些无聊的时候,就想起塞缪尔·厄尔曼说过:“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致灵魂。”
二
紫藤开满校园,繁花似锦,香气逼人。和学生一起,欣赏戏剧《牡丹亭》,里面的几句唱词:“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自己也如禅定一般,想起很多的往事。
路边书摊上,黑脸的老板带着硕大的墨镜,淡然地瞅着远处,好像这一堆旧黄的书和他无关。一本尘灰味的《平凡的世界》,有些破烂,翻开首页,上面写着“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烙在我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的身上确实烙下了你的印记!”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看得出笔锋间的大气,遒劲有力。黑蓝的墨水,似乎是赌气的怀念。那么,是从谁家的书柜里流浪到此?侵染着谁的青春和沧桑?
往事如同尘埃,在不经意间的触碰之下,毅然散去了它的踪影。
因为太多难舍,我们就创造了太多理由,来怀念,来祭奠。
三
总觉得这茫茫世上,一个茶杯、一件衣服、一本书或一段时光里边都住着一个老灵魂,等着你领它们回家。所以,会怦然心动,不舍得错过。如果正好路过,会悠悠地说一声:好,跟我回家。然后,就一起苟延残喘着,在时光的缝隙里。
小城一个叫作林顿的酒吧,安静异常。硕大的酒吧,只有三个女人的空间,有些和名称不符的空旷。她们在最隐秘的角落里叽叽喳喳,说我们才能够听得懂的琐事,汇报着最新的动向。原木色的桌椅有森林的味道,铁观音在透明的茶壶里翻腾舒展,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分裂成一条条织锦,照在不再年轻的几张脸上。
一辈子在路上,如果错过本属于你的,那就怀念今生所有的相逢吧。我欣喜她们已有的那些小相逢,窃喜她们能够拥有的小幸福,也悲伤她们的无奈,替日子的冗长惋惜。
名利如水,悄然流过每个人的心河,依旧还是谁都无法泅渡的琐碎。大家有些感慨:幸亏你在学校,幸亏你只知道教书。我明晓潜台词的意思,所以安然地点头默认。
而我,此刻暗想自己只在书写文字带来的内心安稳。
面对美好事物时,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如心有伤感,这记忆会变得更深、更重。
四
忆及麦浪滚滚的时日,向日葵是田野里的小太阳,黄灿灿地照在碧绿的菜地里。细风吹过,远处的绿山、近处的大地,整幅画布一起摇晃,小夜曲一样的柔婉美好。
田园是什么?不只是一块田地,而是将心里的脚步慢下来。
进入思想的僻静角落,有利于检讨自己的浮躁和轻薄,还可以感受宁静的大气象。
卡夫卡说:“我们没有必要飞到太阳中心去,然而我们要在地球上爬着找到一块清洁的地方,有时阳光会照耀那块地方,我们便可得一丝温暖。”在书里找到了这丝温暖,谢谢它带给我内心的平静。
然后,有一种生活里最有底气的野气,很茂盛,很燎原。
五
“六一”的时候,和朋友逗趣。说起白衬衣、蓝裤子、红领巾的时光,大人们给几毛钱的慷慨,孩子们不知所措的富有以及有点奢侈挥霍的感觉。捂着五颜六色冰棍的棉罩,纸扎的色彩绚烂的大花,染红的脸蛋,缺了几颗牙的笑容,酸甜的花花绿绿的糖果,喷香甘洌的甜胚子……
人生,如沙漏,一直漏,一直漏,一直漏……
而我终究是个写字的,终究要回到自己的情感中来。希冀将来在老去的日子里看着自己的文字,会说:哦,曾有过这样一段日子,曾有过这样一些人生。想想就会很温馨。看到一朵花葳蕤地开放,一个美丽动人的词语,一群老人晒太阳、摸纸牌,一对小恋人在街上闹别扭;还有学生的笑脸,同事的关切,朋友的体谅,姐妹的默契……想记录下这些细节和感动,以慰平生。
想起诗人辛波丝卡曾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六
去博物馆看书展,意外发现章诒和的《刘氏女》。作者是个深谙人生艰辛的女人。她曾说过,这个世界并不值得留恋。我觉得这是在广袤的天地间愤懑的呼喊。经历了世间的大风暴——她在这混茫的时代中沉浮隐现,如一枚枯叶,飘零而不留恋。
还是有很多人,常把他们看作是天生的一群脱俗的人:迷恋表达,在观念上不甘庸常,敢于发声。不错,他们的思想关联着家与国。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他们勇猛精进,最终会是自然之子、良心之子。
林清玄《在云上》有一段感慨:“一想到我这篇文章的寿命必将长于我的寿命,哀伤的老泪就止不住滚了下来……”
时光总是萧瑟的,悄然包抄了生命,被围困的人,无可逃遁。岁月给人最大的财富,终究是接受和宽容。沉淀后的日子是背负责任的现实,它除了爱情、亲情、柴米油盐醋,还有精神、灵魂和未知的世界,还有敬畏。
七
傍晚,换上平底鞋,在小区里散步。人们踢毽子、跳广场舞、打羽毛球,音乐嘈杂而欢快。忽然醒悟:写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也是别样的情趣吧。
夕阳下,又想起聂鲁达的那首诗:“在此我爱你。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脱身而去。月亮在迷茫的水面上发出磷光。天天如此,时光总是互相追赶……在此我爱你。地平线也无法遮掩你。尽管处于这冰冷的万物中,依然爱你。有时这些沉重的船会载着我的吻驶去,从海上驶向没有到达过的地区。”
平凡的世界里,珍存现有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岁月的缝隙里,“苟且偷生”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