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箸,抬起头来,盯住我,目光灼灼,“那时候,你们一家真是其乐融融啊!我坐在席间,很恍惚,想着,我的亲人如果还在的话也该是这样开开心心的一大家子吧。我妹妹死的时候才五岁,她若是活着应该跟你一般大,也会像你那样向我撒娇吧。我真羡慕你们,我也真痛恨你们!我如坐针毡,还要装出一副坦然陪笑的样子。我那时想,为什么?佛家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你们这些恶人和恶人的后代可以活得那么幸福快乐,我不服!”
我吃进胃里的东西沉甸甸的跟石头一样,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既是为了他的悲哀,也是为了我的悲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下令韩家满门抄斩的是皇帝,而我父亲只不过是执行皇命?我大哥是个很善良的人,他连鸡都不敢杀,就只喜欢做些木工,这样的人也该死吗?”
“执行皇命?”他眉毛微微挑动,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来,你对你那阴险的父亲还真是爱戴,不如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心里想这秘密必然不是好事。“我不想听!”
“你是害怕了吧,讳疾忌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书房门外,我手里有个蓝布包袱?”
我点点头。
“你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我摇摇头。
他很平静地说:“里面是颗人头。是你父亲想要的,我当时是向他交差。那个人颇有几手功夫,我费了很大的事才割下他脑袋。其实他本不必死的,如果不触怒你父亲的话,说是触怒,其实也不过是在比武场上说了一句‘天不让我手刃奸臣,为韩将军报仇雪恨’!你父亲就让我去取那个人的首级,也算是考验我的忠心。我为了获得你父亲的信任,不得已杀了那人。我还记得那是个雨夜,瓢泼般的大雨滚滚落下来,我们在雨夜里打斗,筋疲力尽。我知道必须要杀了那人,可几番都下不了狠手,他知道我有意相让,十分疑惑,说要死个明白,我于是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和盘托出。他竟说,既然如此,你动手吧,若是能为韩将军报仇雪恨,我这条命也算值了!我悲痛欲绝,却不得不下手。最后,我将他的首级放在木匣里,淋漓的鲜血顺着木匣的缝隙渗出,你当时若再观察得细致些,大约能看到包袱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干呕了两下,总算没吐出来。我想说,“你说谎,我父亲礼贤下士的名声王都上至七十老妪,下至三岁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人在遇到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最先想到的便是回避,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我不是圣人,我没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没错,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择手段,我可以为自己换上很多张不同的面孔。可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你,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刚入你卫府就受到与主人家同桌用膳的待遇?”
“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相信,这仅是你的一面之词……”我的神智已有些错乱,语无伦次。
就在这当儿,外面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吆官大爷,你们不能进蕊初姑娘的房间,有客人在里边,她正陪客人呢,不方便……”那声音软糯糯的,听得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仍然颇妩媚。我终于想到,这地方可能是座青楼,怪不得装饰绮丽,到处香喷喷的。而且,蕊初的名字听起来好生耳熟,只是环顾四周,哪有什么蕊初和客人的影子。
“滚开,公务在身,不得有误——”那软糯糯的声音极惊恐地叫了声“哎吆”,“噗通”一声,像是摔在了地上。我心里一喜,未来夫君的动作好快,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韩风拎小鸡一般扔到了床上。
青楼这种地方,其实我之前也来过,总体的感觉很不错。我那次去的一家叫萱草汀,是王都最大最有名气的一家。萱草又被称为解忧草,正合那地方的意境。
萱草汀是我们家的马夫阿三将我送去的,他很是不解。说,四小姐,您怎么会想去那种地方?我那时尚不知萱草汀是个什么地方,只觉得名字实在好听,应该很高雅。便问为何不能去。阿三神情赧然,低着头不敢看我,嗫嚅道,“那个……那是男人才能去的地方……”我那时听南师傅讲历史,最崇拜的便是女皇帝武则天,南师傅也对这位被后来儒生多有诟病的牝鸡司晨的女人颇倾慕,说了她很多好话,说当时唐朝在她治下女子社会地位大大提高,社会风气也很开明。后来的统治者就不行了,怕皇位再被夺,对女子的打压一代比一代厉害,甚至有老学究总结出“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心中腾起一股怒气,除了男澡堂和男厕所,这世上凭什么可以有男人才能去,女人不能去的地方。在我的威逼利诱下,阿三终于启动了马车。
我那日是一身男装打扮,在外瞎晃的时候,我常扮男装,鉴于当时的社会风气,扮成男子出行,要方便得多。当我一身男装从马车里出来时,看到阿三哆哆嗦嗦的。按说,当时是春天,根据当时阿三身上衣服的量,是不该冷到这个地步的。我一甩手中折扇,装出一副粗噶的嗓子,极潇洒地对他说:“本公子可潇洒?可风流?”
“可,可!”阿三胡乱应道。“我的大小姐,阿三还是送您回府吧!这地方……其实没什么好玩,小的怕出事……”
我拍拍阿三的肩膀,安抚道,“没事,有朋友跟我同去,放心!”我看到阿三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府里上下都知道我的胡闹张狂,他大约终于领略到了。
眼前是一栋三层高的华丽木楼,新刷了朱红油漆,显得气派非凡,王都虽热闹繁华,这样漂亮的小楼到底少有。火红的大灯笼高高挂起,夜色被那彤彤的红光照得分外温婉甜蜜,萱草汀临着一汪小湖,那湖小巧精致,像是人工凿成。湖心设小亭,湖边泊了几艘俗丽的花船。不过这节气,还不是泛舟游湖的好时节,湖上颇冷清,墨紫的天幕上闲闲挂了弯下弦月,月色极淡,像穷人家的稀粥。风一吹,湖中黑水微皱,粼粼得泛些月光。
夜风吹来楼中女子的甜笑声和淡淡的脂粉香气,从二楼大敞的窗户里,七八个妆容艳丽的妙龄女子将倩影探出,摇了美丽芳香的丝帕,或是招徕楼下往来的宾客,或是自顾自打闹,因为正值韶华,浓妆艳抹也不觉俗气。
那楼上挂一匾额,上书“萱草汀”三字,我饶有趣味地看那字,字是好字,迅疾而劲健,有几分米书的超逸,暗合了这萱草二字。不觉想到白乐天的诗:“杜康能解闷,萱草能忘忧。”想着——好一个能让人忘忧纵情的洞天福地。
看这场面,我大概知道这萱草汀应该是个青楼烟花地,难怪阿三那样欲言又止,羞涩得跟个被调戏的小媳妇似的。我的知识宝库——南师傅的杂书上有个出身风尘的侠女,端的是洒脱俊逸个性非凡,所以我对青楼女子还是颇有好感的。只是,任何一个阶级都无可避免地有着自身的局限性,我所在的阶级花了很多心力培养我做一个淑女,这种地方自然是我等大家闺秀避之不及的。即便我好奇心再旺盛,也知道不该进这种地方。
我正要扭头回府,不料右肩上被拍了一下,回头一望,是赵子文。说来可笑,我那时候在赵子文面前一直是男装打扮,也以男人自居,他也一直跟我兄弟相称。这才约我来逛这个男人的洞天福地。我知道到了目的地又不肯进去的话势必引起他的怀疑,于是硬着头皮进了萱草汀。
刚一进门便奔上来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妇人,“哎吆——两位公子还真是潇洒俊逸啊,快请进,快请进……”那妇人穿得雍容,虽已有了年纪,但妆容精致、保养得宜,还颇有几分颜色。又有五六个姑娘一齐拥上,个个明丽照人,莺声燕语地请安问好,我跟赵子文被围在垓心,只觉花团锦簇、香气熏人。“人不风流枉少年嘛!”那妇人媚笑道,“姑娘们,好好招呼着!”
“妈妈,有什么美丽的姑娘都请出来吧,我这位兄弟阔绰得很呢!”赵公子神色狎顽,一改往日的凝肃,在这红颜绿翠的脂粉堆中倒颇为适意。我却别扭得紧,抓着赵子文的衣袖,躲避着姑娘们的“照拂”,缩手缩脚的不自在。
“这位公子倒是害羞了呢,是头一遭来我们这里吧!”一个着粉衣的姑娘道,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很是活泼。“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哪!要是换上女装,可把我们这儿的姑娘都比下去了呢……”又一个姑娘咯咯娇笑道。我不禁大窘,羞红了脸,嗫嚅道:“姑娘说笑了。”
“好啦好啦,姑娘们,别围着二位公子了,平日里也没见你们这般热情!”几位姑娘这才稍稍自持,退后两步,鸨母顿了顿,扯开嗓子吆喝道,“牡丹、海棠、如云、若兰……出来见客啰——”敢情天下的如花美眷全落在这小小萱草汀。
楼上的诸位姑娘甜甜应声,嬉笑着,衣袂飘飘,翩然下楼,个个摆了婀娜的身姿,一字儿排开。我一眼扫过去,果然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二位公子,可还满意?”鸨母笑道,“不知哪位姑娘有幸得到公子垂青呢!”
“姑娘们都很美丽,不过——”赵子文话锋一转,“逛花楼自然想见识一下花魁娘子。”
鸨母嗤地一笑,“公子真是好气概,赏花当然赏花王,不过,吭,蕊初姑娘轻易不见客的!”鸨母面上现些难色。这也非夸大其词,一间花楼,顶要紧是得有一位公认的花魁,说来,萱草汀的名头多半也是这位花魁娘子赢来的。王都繁华,花楼自是不少,但惟独这萱草汀的名号最响,生意也最是兴隆。最大的功劳便归在这位倾城倾国的蕊初姑娘身上。绝代佳人亦有特殊的癖好,并不轻易见客,与之来往的不仅有当时达官显贵,还有身无长物的落魄才子。且,只卖艺不卖身。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当是吊男人胃口的伎俩,乱摆架子,壮壮名声。
赵子文会意,摸了两片金叶子递上去。“冲着公子的诚意,妈妈就破例为二位公子引见一下,二位公子贵姓?”我报上做男人的名字——慎之,赵子文报上他的。“得嘞——二位公子稍等一会!”鸨母说完扭身上了三楼。哪有钱和权买不到的色?我心里想着,鸨母的话自是动听,她半生混迹在这风月场中,真叫玲珑八面。
不一会儿,鸨母极喜庆得咚咚下楼,“也是缘分,蕊初姑娘说很想见见公子,不过……姑娘每次只见一位客人。”我倒真吃了一惊,想这花魁架子真是摆足了,也不知是否真配得上花魁名号,本来还很好奇,这下倒有些反感,摆摆手,道:“大哥,你去见那花魁娘子吧,小弟并无兴趣。”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女人之间奇异的默契,我那次便错过了一睹花魁风采的机会。
赵子文也不谦让,拱拱手,“如此,多谢贤弟了。”也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就觉得恼,动动手指,赌气似的点了三位姑娘,把沉甸甸的钱袋丢到鸨母手中,鸨母眉花眼笑,“海棠、若兰、香草,还不快扶慎公子、赵公子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