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曲子愚蠢,是因为你还太小。”他自负地回答,“以后你会懂得,这些曲子其实挺优美哩。”
他还补充说,这是一出流行歌剧中一首备受赞扬的曲子……一切让我蔑视。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一种如此支离破碎的教育,居然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成功。翌年冬天,母亲带我去南方。这个决定可能是深思熟虑、反复商量后做出的。母亲做事总是三思而行。她是对我孱弱的体质感到担忧,抑或是在夏尔·纪德婶婶的斥责下做出的让步?夏尔婶婶对于凡是她认为可取的事情,都是固执己见,寸步不让。这些我都不得而知。长辈们行事的理由,都叫你摸不透。
那时,夏尔·纪德夫妇居住在卡斯特诺卡斯特诺(Castelnau,1851—1944),法国将军。公馆的三层和顶层。这座公馆位于蒙彼利埃沙勒·雷外克街死胡同尽头。卡斯特诺自己家住二层和底层。底层宽敞得多,还有一个花园,我们可以随便进去。据我的记忆,花园本身只是一片碧绿的栎树和月桂树,但它的位置很妙。这个花园呈角坛状,高踞于一块平坦的高地之上,俯视着这块高地的尽头和市郊,举目眺望,可以看见远处的圣狼崖。叔叔经常伫立窗前,极目远眺。
母亲和我不住夏尔·纪德夫妇家,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他们家没有供我们住的地方?是因为我们带了玛丽,或许也因为母亲正在服丧期间,希望清静。我们先下榻于奈韦旅店,然后在相邻的小区找到一套带家具的房子,准备过冬。
母亲看中的这套房子,位于起始于大广场的一条呈坡度的街上,这条街紧贴一片平坦的空地,所以只有一边有房屋。沿着这条街往下走,离大广场越远,就越暗越脏。我们的房子位于中段。
这套房子又小又简陋,好寒碜。母亲的卧室和既当餐厅又当客厅的房间,窗户都临空地,望出去就是挡空地土墙。我的卧室和玛丽的卧室,窗外是一个没有草地的小花园,其实只称得上院子,里面只有两丛没有叶子的灌木,女主人每周都把洗衣水泼在上面。一堵矮墙将小花园和旁边一个小院子隔开;其他窗户都是朝那个小院子的。小院子里有人叫喊,有人唱歌,有油味,有晾晒的襁褓,有人抖动地毯,有人倒夜壶,有孩子们吵吵嚷嚷,有小鸟在笼子里引吭长鸣。经常看见不少饥饿的猫从这院蹿到那院,房东的儿子和他那帮十七八岁、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星期天闲得无聊,捡了碎瓷片追打那些饿猫。每隔两天或三天,我们去夏尔·纪德夫妇家吃晚饭。他们家的饭菜美味可口,与平时餐馆老板给我们送来的糟糕饭菜形成鲜明对照。我们的住处的寒酸使我觉得,父亲的去世已使我们破产。但这方面我不敢问母亲。住所不管多么凄凉,对于一个放学归来的孩子总不啻是天堂。
我怀疑那所中学自拉伯雷拉伯雷(Rabelais,1483—1553),法国作家,《巨人传》的作者。时代以来,是否有很大改变。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挂书包,因此书包就当坐垫用,也给紧挨的上面那个同学当脚垫用,因为我们都坐在阶梯上,就在膝盖上写作业。
班上和整个学校分成两个派别,即天主教派和新教派。我进阿尔萨斯学校读书时,才知道我是新教徒。第一天课间休息时,一些同学围住我问道:
“你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的追随者?”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这种怪话,因为父母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知道,所有法国人信仰不一定相同;在鲁昂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和谐关系,使我看不到他们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分歧。我当时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对人殷勤的同学主动向我解释说:
“天主教徒就是信奉圣母的人。”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大声回答,那么我一定是新教徒。我们之中没有犹太人,真是奇迹。一直还没说话的一个矮小瘦弱的同学突然嚷道:
“我父亲是无神论者!”他说这话的口气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使其他人茫然不知所对。
我记住了这个名词,回家问母亲:
“无神论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个愚蠢的坏蛋。”
我很不满意,又进一步问她,催她告诉我。妈妈终于不耐烦了,断然打断我的再三恳求,像通常那样甩出一句:
“这个你现在没有必要明白。”或者,“这个你以后会明白的。”(这类回答妈妈有很多可以选择,但都让我生气。)
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就操心这类事情,岂不令人吃惊?不,这仅仅是法国人一种天赋的需要,即需要表明态度,需要参加一党一派,不管什么年龄的人都这样,整个法国社会自上而下都这样。
不久之后,我与廖内尔·德·R和堂兄奥克塔夫·儒安·朗贝尔一块去林子里漫步。我们乘坐的是表哥父母的车子。在车子里我被他们两个痛骂了一顿,因为他们问我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我答道:
“当然是共和派!”因为我还是稀里糊涂,以为我们既然是共和制,每个人自然只能是共和派。廖内尔和奥克塔夫向我猛扑过来。回到家里,我立刻天真地问母亲:
“难道我不该这么回答吗?”
“孩子,”妈妈想了想答道,“以后人家问你是什么派,你就回答拥护彻底的宪政代表制。记住了吗?”
她让我重复一遍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可是,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
“是啊,孩子,这回答妙就妙在这里。别人听了和你一样莫名其妙,他们就会让你安静了。”
在蒙彼利埃,教派问题并不怎么重要。信奉天主教的贵族把子女都送进了修会,所以在中学里几乎只剩下一群平民,他们与彼此都是表亲的新教徒比相当令人讨厌,对我们明显地都抱着仇视的感情。
我说“我们”,因为我很快就与教友们结为一体了,他们都是与我叔叔婶婶过往的那些人的子女,我曾被介绍给他们的父母。其中有韦斯法尔夫妇、雷纳尔夫妇、卡斯特诺夫妇、巴兹尔夫妇,等等。他们彼此都是亲戚,都殷勤好客。并非所有教友都与我在一个班,但放学的时候大家都会走到一块。与我交往最多的是雷纳尔夫妇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天性开朗坦率的人,有点爱捉弄人,但绝对诚实。尽管如此,我与他们相处却感受不到太大的乐趣。不知道他们言谈中有什么讲究实际的因素,他们举止中有什么机智伶俐的因素,在他们面前我总羞涩地自我封闭起来。此时我的羞涩比过去严重多了,我变得郁郁寡欢,完全是出于无可奈何,才与同学们交往。同学们做游戏吵吵闹闹,我做游戏安安静静;我觉得自己温和,而他们表现得好斗。放学时他们不满足于打打闹闹,还一个劲地议论大炮、火药和“炸子”。幸好“炸子”这玩意儿,是我们在巴黎未曾见过的一项发明。一点雷汞,一点细砾石或沙子,用卷发纸一包,扔到人行道上一个行人的两腿之间,就会蓦地爆炸。雷纳尔两个儿子给的头几枚炸子,我一回到简陋的寓所,就赶紧放在脸盆里浸湿。他们的全部零花钱,都买了火药,把别人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小铜炮或小钢炮填得满满的。这种东西的确让我魂飞魄散。这些爆炸物令我恼怒和厌恶。我真不明白,玩这类东西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他们组织对铅制玩具兵进行纵列连续射击。我也有铅制玩具兵,我也拿这些玩具玩,不过是将它们熔化掉。让玩具兵笔挺地立在一把铁铲上,伸进火里加热。你会看到它们突然从脚跟开始摇晃起来,扑倒在铲子上,不一会儿,从它们褪色的军服里逃逸出一道闪光,一个滚烫、赤条条的灵魂……下面再谈谈蒙彼利埃中学吧。
阿尔萨斯学校的教学方法,较之于一般公立中学有所改进。这些改进显然是明智的,但对我而言,却变成了不利的因素。例如,在那里教学生大体像样地背诵诗歌,这就诱发了我天生的兴趣。而在公立中学(至少在蒙彼利埃中学),习惯于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加区别地背诵诗歌或散文,背得越快越好,使课文不仅失去了全部吸引力,甚至失去了一切意义,变得空洞无物,让你都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学习这样的课文。再也无所谓丑陋,亦无所谓怪诞。你把课文背得烂熟也白搭,反正你稀里糊涂。轮到我背诵时(我竭力回忆当时背的什么东西),尽管有着像其他人一样背诵的良好愿望,我还是立刻感到无法屈从于他们那种背诵方式。他们那种方式太令我反感了。我便像在阿尔萨斯学校那样背诵起来。
背了第一行,就全班目瞪口呆,是真正的丑闻所引起的目瞪口呆。继之是哄堂大笑,从阶梯的一头到另一头,整个阶梯教室从上到下,全班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个同学不笑,因为课堂上经常允许笑的。大家甚至停止了相互讥讽。这大笑不可抗拒,连纳多先生也禁不住笑起来了,至少是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使得大笑更肆无忌惮,更不可遏制。老师的微笑是对我明确无误的宣判。不知哪里来的那股顽强劲头,我居然把课文背完了。感谢上帝,这篇课文我理解透彻。这时,出乎我的意料而使全班同学惊愕不已的是,只听见纳多先生平静甚至庄严的声音,在大笑终于平静下来时喊道:
“纪德,十分(这是最高分数)!这使你们觉得好笑是吗?那么,请听我忠告你们,先生们,你们大家都应该这样背诵。”
我不知所措。这个表扬把我推到了所有同学的对立面,其后果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全班同学都不再理我。突然的受宠,在同学们中肯定得不到谅解。纳多先生如果是想让我难堪,不大可能这样做。同学们都觉得我装腔作势,觉得我的背诵滑稽可笑,不是已经够了吗?使我彻底声誉扫地的,是同学们了解到纳多先生个别给我上课。而我跟纳多先生个别上课的原因是:
阿尔萨斯学校有一项改革是拉丁文教学方面的。该校仅仅在六年级才开始教拉丁文,认为从六年级到中学毕业会考,它的学生拉丁文完全赶得上公立中学的学生。公立中学的学生从九年级开始,就结结巴巴背诵rosa、rosae拉丁文,意为玫瑰。之类。阿尔萨斯学校的学生起步晚,但同时达到同样的水平。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错。可是我是半路插进来起跑,处于不利地位。尽管纳多先生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永远休想赶上那些已开始翻译维吉尔的同学。我陷入了可怕的绝望。
那次背诵愚蠢的成功和所落下的装腔作势的名声,激发了同学们对我的敌视。当初与我亲近的同学都弃我而去,其他同学见我失去了支持,就放肆起来。我遭到嘲笑、痛打和围攻,一跨出校门就受到折磨。不过折磨不是立即开始,那些当初是我的伙伴的同学,毕竟不能容忍人家在他们眼皮底下侮辱我。折磨总开始于街道的头一个拐角处。每天我总是胆战心惊地等待课程结束,一出教室门就悄悄地猛跑。幸好我家离学校不远。可是,他们还是埋伏在我经过的路上。我担心遭到伏击,便绕一个大弯。他们明白了,便不再埋伏,而开始追逐。这几乎称得上一场好玩的游戏。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对我这个可怜的猎物的憎恨,胜过他们对游戏的爱好。尤其有一个家伙,是一位包工头或马戏场经理的儿子,名叫洛佩兹、托佩兹或戈麦兹什么的,体形像田径运动员一样粗壮,年龄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大,以成绩在班上名列倒数第一而盛气凌人。他那凶恶的目光,那紧贴在前额上垂得很低、被发蜡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发,还有他那血红色的领结,现在仍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他指挥着那帮人,真想要我的命。有时我回到家时是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衣服被撕破,浑身泥巴,鼻子流血,上下牙直打架,人显得惊恐不安。可怜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我患了重病,才结束了这种折磨。家里请来医生,诊断我患了天花。得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