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这么珍贵?”王井海止住邹进的话语说。“不知我手上有没有这个‘靖康通宝’?”他转对女儿叫她去把那份馆藏清单拿来,一查,就是不见“靖康通宝”。王井海很感懊恼说,“这真奇了,你在地上捡的只有八十二枚有靖康,而我这里是二万余枚却没有一枚。是不是真向人们所说的,这种古代宝物是有福之人才能得到。”王惠橙在一边插话纠正说,“应当说,宝物也是有灵气的,宝物当然要找识宝之人。这叫明珠明投,如果找一个不识货的人,岂不是成了明珠暗投,永世见不得天日了。所以得古董宝宝,是要有缘分的。”王井海向女儿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在这里插舌插嘴,他有些激动地对邹进吩咐道:“你可要把这枚‘靖康通宝’拿来让我研究研究。”邹进回他说,“对不起,早两天,省城一个大学教授不是看了我的报道,去报社了解我的地址,然后专程赶来找我。我见他看到这枚‘靖康通宝’,抚摸了上百遍,还用随身带的放大镜在币面正反两面照了半天,然后惊喊:这的确是他寻找多年的篆书折二的靖康钱!他指点我说,这是在《历代古钱图说》、《古钱币大辞典》书里都找不到的‘出谱品’,今天总让他得于一见了……我见他如此爱不释手的狂喜样子,我说,我不是研究这一方面的,你既然这么喜爱,对古钱币有专门的研究,又这么老远赶来,你就先拿去,待你研究完再归还给我。他说,这样行吗?这可是稀世之宝,你舍得吗?我说,物以致用,世上万物都以用到最有用的地方才能显示出其价值。你拿去吧!他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写了一张借据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包好带走。”
“哎哟!”王井海惋惜不安地叫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珍贵的古玩古物,到了识货人手中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怎么能这样轻易让他拿走呢!邹进啊,我说,这枚钱币,你一定要负责把它给我追回来。”邹进回答说:“一定,一定,他是先借去的,过后一定会还我。如果没归还,我一定去省城追回来。”
后来,没过半个月,那个大学教授就把这枚“靖康通宝”送还回来了。邹进连同一些研究古钱币的资料,一并送给了王井海。尽管邹进感到王井海有点老朽、世利和市俗气,但此时他和王惠橙的感情已经很深进入如火旭荼,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把这些物品送给自己心爱的恋人的老父亲,供县博物馆收藏和研究之用,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美事。邹进并不以为意。
八
不久,王井海根据邹进提供的资料,结合他手中掌握的二万余枚古钱币的实物,写出了多篇古钱币研究论文拿去在一些考古杂志上发表。其内容有古钱币的朝代、年号、形状、币值、成色,包括钱币的方、正、圆、角、孔的模式,再扩展到字体、书法,铸造的过程,流通分布情况,以及各朝代的交换,经济作用和发展、消亡经过,不一而足,详细极了,俨然成为古钱币方面的研究专家。这使他再次名声大噪,其声望比他过去对圣贤殿八根龙柱的研究还要大。他也因此从原来的中级职称晋升为副教授级别,工资提了好几级。王井海喜笑颜开。
冬末,青佛县古钱币展览在圣贤殿展出。展厅设在那有蟠龙石柱的正殿,专门为古钱币量身定做的展柜黑油暗漆,流光溢彩,与古老的圣贤殿浑然一体,相映成趣。钱币已按照它的朝代年号顺序分门别类,排列得很整齐,连同王井海已发表的论文同柜展出,略显不足的是,王井海亲自书写的展厅横幅书字虽然工整,却带有粉笔板书的明显痕迹,还兼带女性化字体的阴柔,一点都不大方。王惠橙是此次展览的讲解员。她一袭西服打扮,严整而规范,语音很甜美,让许多参观者头晕,驻足难返,不知是来参观古物还是来参观美女。王井海不时向观众点头致意。邹进也被请了来,但邹进在展柜就是找不到那枚他送去的“靖康通宝”。邹进询问了未来的老岳父。王井海指着他的脑额说:“你呀,是你快成我的女婿了,我才敢说你——那么贵重的宝物,我哪能往那里搁啊,要是被人偷了或丢失了,损失有多大?这种事,你要跟我学,不要老是不开窍……”
靠近年底,邹进的父母从老家白泉村返城。邹父为了邹进的婚事亲自上王家正式提亲。一个原来的副县长亲临王井海家,王井海本会是受宠若惊的,但此一时已非彼一时也。以前王井海上邹家,都是有求于邹有生,现在是邹有生有求于他王井海了。邹有生是提亲来的,他们之间是亲家关系,是平等的,就没有上下级之分了。何况,邹有生已早不在任上了,现在他还是个副教授的身份,是县博物馆的馆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在任的小官。王井海最后一次和邹有生会面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在邹家。邹有生那时已办理干部离休手续,也就是说邹有生很快就不是分管县文教卫的副县长了。可是邹有生却在退任时约王井海上邹家,说是要和王井海亲面谈谈话。王井海心怀忐忑到了邹家,邹有生在和他见面后,根本没有什么开头白或者客套话,对着王井海便问:“我今天刚看到你最近发表在县文化馆的《青佛文苑》上的文章《初赏朱熹题青佛县十景》,所以特地约你来谈谈我对你这篇文章的读后感和看法。”
就为这呀,王井海在心里自语道,不过,心里原来的那份忐忑这才落下了地。王井海故作歉意地说,“小文小文,让邹县长见笑了。”他看了邹有生一眼,觉得邹有生脸上的表情不太悦意,这才又解释说,“那是县文化馆的约稿,以前我不是常在《青佛文苑》发表文章嘛,他们每次要发刊都给我约稿,我不想弗了人家,因此急就写了这篇应景之文。邹县长,您觉得我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王井海心里是有些得意的,想邹有生肯定会当面赞扬几句。可是邹有生没有发表赞语,却把他的问话绕了过去,问道:
“朱熹为青佛县题十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是民间都这样传说,青佛十景是朱子所题的吗?”王井海没想邹有生会这样问他,觉得有些奇怪。
“民间是这样盛传。这没有错。可你是考古工作者,是县博物馆馆长。你和一般的民间人士略有不同。”邹有生说,“朱熹题青佛县十景,你考证过?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考证文献?……”
王井海被邹有生的发问问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哪能去为了一篇小文去考证距今已经八百多年以前的朱熹呢?至于朱熹有没有题青佛县十景,那更是无法论证的。反正青佛人传说这青佛十景是朱子所题已传说几百年了,自己这样说也是沿着民间的传说,这哪会有误?
九
邹有生见王井海没能说出考证和出处,就说,“现在我给你讲一个与这事有关的故事。”
——我的家父是个民间诗人,他在世时曾写过二百多首古体格律诗,并编成《青佛城诗咏》和《乡间恋情诗》两册,用民间木刻出版,现有两册木刻版留世,在县图书馆的馆藏里可以找到。《青佛城诗咏》出版时,我正在上大四。我父亲送给我三本保存。我通读过一遍该诗集,认为家父的诗文都很不错,其中有一篇叫《附朱子题青佛十景》。因为是附朱子题十景,每景有一首,该篇诗文共有十首。因为朱熹是南宋大文人和大理学家,其文章和理学思想影响了后世许多朝代。对于朱熹为青佛县题过十景的诗文,必然引起我特别的关注。我因此特地去大学图书馆和市历史博物院及市图书馆,查找了与朱熹有关的书籍和历史文献,就是找不到朱熹有题写青佛十景的诗文记载。因此,我对朱熹有没有题青佛县十景存满疑惑。后来,我回家后曾为此专门问过我父亲。我说,朱熹题青佛城十景,你的根据是从哪来的,我父亲说,他是根据明嘉靖版的《青佛县志》中记载来的,县图书馆的史志专藏馆和县档案馆藏都有这本嘉靖版的县志。于是我又找来两个馆藏本的县志。我翻遍这两本古县志,就是没能找到朱熹题十景的原文,而是只有记载朱熹年轻时曾在青佛县邻县的银城做过一年的县主簿,闲暇来过青佛城游历而为青佛城题写了十景。我对此存有怀疑。因为当时的朱熹还未成名,也就是当时的朱熹还不是后来的朱文公,只是一个县主簿,即使朱熹真的来过青佛县,为青佛县题十景,在当时也不可能被重视而留传在县志里。况且,县志没有南宋的原文,十景是相隔四百多年的后人明嘉靖的县令编纂的,编纂该县志的,是当时明朝的县令庄成所编。我又查阅了有关史料,查知庄县令是明朝进士出身,江苏人氏,喜读诗文,更喜舞文弄墨做诗。我用县志上他写的诗文与朱熹的原诗做了比较,最后发现其诗文的风格是出自庄县令一人的手笔。也就是说,明朝的庄县令为了提高自己的品位,和他修编这本县志的品位,冒用在明朝已是家喻户晓的南宋大学者、大理学家的朱熹的名字,进行“伪作”朱子题青佛城十景。我对我父亲提出了我的存疑和见解。后来他也同意我的观点。我父亲说,这种伪作也有可能,因为朱熹题这十景,最早的出处是从这本嘉靖版的《青佛县志》开始的,此前所有典籍都没有任何的文字记载。而在明时朱熹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学者。程朱理学更是明、清时期朝廷统治阶级作为治国和治学的正统大纲。一个明朝的县令把自己的题十景伪作成朱子的“大作”,把自己的所谓附诗与朱子编在一起,以此博取诗名和文名,这在古代是大有人在。而我们后人都被这种欺世之作所骗而全然不知。但作为今人,要想推翻距今已四百多年明嘉靖编纂的县志,已成事实的青佛十景,是不可能的。即使知道是伪作,但已在青佛县深入人心,人们也只能以讹传讹,说本县之十景是出自朱熹所题,作为县民不也是一份荣耀和光彩。我会选用朱子的题十景来咏诗,不就是看重它是朱子所题。我父亲还特地嘱咐我,你这种发现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更不能去写这方面的辩证文章发表。那会遭到全青佛人对你的不解和攻讦,会说你不知好歹和天高地厚,是把胳膊肘往外拐。我父亲还语重心长地说,就是你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向世人吐一个字。以后,我再也不写一个字与青佛县十景有关的诗文就是。现在已经刊印的就让它去自欺欺人了。我听从了我父亲所嘱,此后,我从没对人重提我这个考证,也从不写与县十景有关的文章。因为它确实还关乎一个县的声望和名声。我就把自己这种发现和考证烂在肚子里。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回青佛县工作,一直干到现在副县长这个职位,我当然更不会去捅这种有损本县名望的事。在我心里我还真感谢当年我父亲对我的嘱咐。要是我当时凭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把我对县十景存伪的发现写成文章发表,就可能没有我后来在青佛县的仕途。因为谁有把一个不爱乡,并诋毁本县声誉的人,提拔到这个县主管文教卫的领导岗位上呢?不过,我工作这三十多年来,我对县十景是否朱朱熹所题还是存在心里,我还从多方面的史料和典籍,去寻找它系朱熹所题的佐证。但至今我一直没找到比明朝嘉靖更早的有关资料。当我读到你写的这篇《初赏朱熹题青佛十景》,我颇为惊喜,以为你在博物馆找到新的资料,能把我心中对县十景是伪作,是伪造朱熹之名这个死结解开。只要有人能找出新的史料,我宁可承认三十多年前我对县十景是朱熹所题的怀疑是我的年少无知,是对县志历史的一个亵渎。
邹有生说完把目光转对王井海,说,“所以,我叫你立刻到我这里来,就是想你能有新的发现?”
“哪能呢?我哪能有什么新发现?”王井海对邹有生的长谈感到十分惊讶,王井海深叹了一口气说,“你还看过嘉靖版的旧县志,我连新县志都没去查看过。我只相信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依此就把它写成文字了。再说,我写的是一篇歌颂本县的散文,又不是什么考古论文。”王井海在这里说的是大实话,他对邹有生上面所谈的虽然略感惊异,对他治学的态度也感到钦佩,但在王井海的心目中,却也认为邹有生考究十景是不是朱熹所题感到有点迂腐,太过认真。既然是几百年前的旧县志所载,也已成为青佛人的共识,那何必再去考究它出处的真伪。那是费心费时的事,是出力又讨好的事。在王井海心里觉得,只要这十景的内容好才是关键。比如,其中的第一景是“寺光云烟”,所表现的是青佛城的观音寺因在城东山边,观音寺四周树森林茂,当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照在寺庙东角,驱散山林的雾海而出现一种特殊的寺庙自然景观,因此被前人题为“寺光云海”。这多富有诗意和妙美啊!而第二景叫“青翁倒影”表现的是青佛城古渡摆船的船翁,景里不写老翁,却把老翁叫做青翁,其意是船翁摆船过渡时把身影投进青佛江产生的倒影,在粼粼波光倒影下连老翁都变成“青翁”了因而得名。如此醉人的景象,可见题景的古人是深谙诗情画意的,也是写景的大手笔。如若不是朱熹所题,就算是像邹有生所说的是明嘉靖县令修志的“伪作”,也可见该县令识景懂物的不同凡俗。再说,这是古人修的县志,是正县令的手笔,你邹有生是一个四百多年后的“副县令”,你也没资格对其评头论足啊。看来,邹有生还不如他那过世多年的老父亲哩!虽然他没见过邹有生的父亲,但他从刚才邹有生的长谈话语里,认为邹老头子对邹有生的那席嘱咐还是颇有道理和见识的。现在的人为了本地招商引资,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和经济利益,连《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西门庆是属哪个县人,好几个地方都在为争夺归属地而大打口水仗。不都是为了本县本地的名人效应吗?青佛县有现成的朱熹所题的十景,是青佛县的一笔财富也是青佛县的骄傲。我们不仅不要去怀疑它的真伪,还要花大气力去宣传它,使之成为青佛城一块旅游资源和招商引资的金色招牌。王井海口里没对邹有生说出来,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为自己能在宣传这十景写的这篇《初赏朱熹题青佛十景》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