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励偷眼去瞧旁边的张岱,见他满脸不在乎的神情悠闲地品茶,彷佛吴贤的痛苦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一般。这着实令人费解,吴贤和张岱的关系应当说是好朋友吧?岂有这样的朋友?!
“吴王千岁有旨:请诸位大人、公子移步妙香殿用膳。”
一名身穿团花赭色中官服,手挽拂尘的宦官尖着嗓门在门口传旨。
陈子龙招呼一声凌励等人,起身又整理了衣冠后,等着凌励走到身前,笑道:“此间唯有宜世为朝廷命官,就走在头里吧!”其他诸人纷纷应是,伸手示意让凌励先走。
凌励也不客气,微微一笑道:“那,凌励就恬颜占先了。”语毕,向那宦官点点头,迈着八字步跟着行出暖阁。
此时无朱由桢在旁的压力,凌励才放开心怀打量这王府,却是越看越心惊,心想尤万松前番说辅国将军是苏州首富,观这占地广阔的宅邸就知所言非虚。今番他又晋爵为亲王,增加了封地、俸禄,恐怕眼前这王府不久就会扩大无数倍了吧?
只见这里的建筑格局与一般江南园林完全不同。苏州城小地少,园林设计一般是小中求大,用多变的空间转移人的视线,制造移步易景、步步有景的效果,来减弱空间狭小的感觉。这就让苏州园林往往有小巧精致、曲径通幽之感。而这吴王府,则反其道而行之,仗着占地颇广,采用十字轴线布局,建筑样式也力求浑厚、高大、宽阔、有气势;江南的建筑小品,如湘妃竹、如太湖石、如盆景、如莲池,则统一地归纳到一起,成为一大景观却不影响这里的整体风格。那就是:庄严、贵气、豪华、沉稳。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导下,走上汉白玉台阶,只见当面正有一雄伟大殿,大殿门上金字匾额为“妙香殿”,那王府典仗正王睿正在门口,看见诸人行到,拉长声音唱礼道:“翰林院五经博士凌励大人到!松江府华亭……”
伴随着王府典仗正的唱礼,殿内行出一个个宫装打扮的娇俏少女来,将凌励等客人引导到酒席座位上,以后,则侍立在客人身后听候差遣。
凌励见这酒席布局与平时完全不同。平时官宴也好、家宴也罢,都是设立一主席,其他为侧席,使用大圆桌和八仙椅围合成席。而今,则是正对殿门设一尺许台子,台上有一长条桌子,桌后安放一张盘龙栎木椅,显然这是为吴王朱由桢准备的主席了。侧席布置在两厢,一人一桌、一桌一椅,与电视里面看到的皇帝宴请百官的场面几乎一样。
也许,这就是所谓皇家气派吧?
凌励看到,他正在全殿的左侧首席上。想这古代以左为大,以首喻尊,显然自己被那吴王看作最重要的来宾了。又见诸子纷纷落座后,右边首席却无人就座,空荡荡地杵在那里甚是碍眼,不由揣测那会是何人之位?
张岱被安排在凌励旁边,此时微笑欠身细语道:“不知对面那席为谁而留?”
凌励侧头一看,张岱的目光还停留在对面席位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乃陪笑道:“凌励对苏州士林也知之不多,不敢妄自揣测。”
大殿里,众年轻才俊们性子也算相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忽见那传旨宦官从主座背面的屏风后闪出,整整姿势一甩手中拂尘扬声道:“吴王千岁驾到!”
出于礼貌,出于对封建制度的无可奈何,凌励立时站起作出长揖的姿态,看着年轻的吴王朱由桢携着一年轻书生的手从缓步走出。
“诸位免礼,请就座。”朱由桢很有风度地右手虚抬,又指向那年青书生朗声道:“本藩向诸位引见一人,此乃宜兴陈贞慧公子!以后大家可多多亲近才是。”
凌励倒是听尤万松说过陈贞慧之名,此人年方二十四,擅长散文骈体,颇有才名。陈贞慧其父陈于廷官至左都御史,又是东林党魁,与董部院老大人、钱龙锡等人关系莫逆。没想到朱由桢居然能把这号人物从宜兴请来,再看左右众人皆是年轻俊彦,暗思这吴王肚子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猜测归猜测,他还是很有礼貌地随着朱由桢的介绍,向陈贞慧长揖一礼,却听朱由桢道:“定生,此乃翰林院五经博士凌励凌大人,当今画坛大师、西学大家。”
凌励今日听如此介绍数次,几乎要将耳朵磨出老茧来,忙客气地向陈贞慧点头微笑。因为两人相隔大殿正中的过道,遥遥相对不便说话,乃各自落座。
此时朱由桢落座后手一抬,旁边的宦官立即悠悠喊道:“宴起,上女乐!”
殿侧,环佩声起中行出两队盛装女子,前者手捧琵琶、洞箫等乐器,行到席后早已备下的椅子上就座;后者则一身轻薄舞衣,带着一股幽幽的香味走到殿中,只见打头一位粉色罗衫女子,藕臂一扬,众女齐齐向朱由桢万福为礼,再向席间众人行礼。礼毕则乐声响起,殿中女子纷纷起舞,一时间,罗袖翻飞、金莲轻移,整个殿上的空气中,都随着音乐的节拍,生出一浪浪的袭人香味。
凌励目不转瞬地看着众舞女,聚精会神地听着古乐声,轻松惬意地饮酒吃菜,心里却暗道:这才是老子应该过的生活!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不枉自来得这个世界一回啊!
他兀自轻轻用手指在桌上打着节拍,沉醉在众舞女的美妙舞姿中,为那偶尔露出的雪臂粉肚而心旌神摇。却浑然没有注意到,朱由桢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自己。
舞罢,众女退下,朱由桢举杯道:“当今天子英明神武,锐意中兴,方有江南之歌舞升平,方有本藩与江南众俊杰在此欢宴之机。”略微停顿后,朱由桢转身向北举杯过顶,又道:“本藩谨以此酒,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凌励见众人纷纷举杯过顶说着相同的话,也慌忙有样学样,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愿老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实在提不起对崇祯的好感来。
历史已经证明这个十七岁即位的皇帝不是明君,而是一糊涂虫,只是披上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面纱而已。真要凭借勤恳、敬业就能成事儿的话,那么全天下只有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配享受这样的筵席,那么这天下也轮不到皇族那些“温室里的花朵”来主宰!
哪朝哪代的开国明君不是受过些苦难的人?哪朝哪代又真正地江山万万年呢?还不是因为受过苦的前辈,被温室中成长起来的后辈取代,导致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吗?想那崇祯皇帝,也是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尚且年轻识浅,纵然有中兴大明的豪情壮志,想来也不具备经过磨砺而来的本事!万岁?万岁个屁!
胡思乱想间,只见朱由桢端着碧玉酒杯走到面前,微笑道:“凌大人,本藩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励赶忙收神回来,起立躬身道:“王爷但讲无妨。”
“本藩想向吏部陈请,商调凌博士为右长史,不知博士意下如何?”朱由桢双眼如隼看着凌励,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却是语声轻描淡写,容色热情殷殷。
王府的右长史?正五品的官员呢!
凌励心念电转却不敢正视朱由桢的目光,忙掩饰着长揖道:“凌励年纪轻轻,德才皆薄,恐负了王爷的期望。如今西学推广一事尚未铺开,部院老大人的重托在身,凌励实在难以放下承诺,罔顾道义,以一己私利失信苏州众多官员百姓。乞求请王爷收回成命!”
凌励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不会掉个金砖来专砸凌励的脑袋!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他还懂得,他还没有为吴王的赏识而昏头,也没有被从正八品到正五品的飞快提升而丧失思想。
凭什么朱由桢要这样提拔自己?何况这位王爷,多半还是抢走西霖园的强势神秘人物呢!在对方意图未显之前,只有傻瓜才以为自己真他娘的牛逼!
朱由桢脸色一变,估计这位王爷千岁也没有想到凌励如此快,如此直接地回绝了自己,还是在众人之前慨然回绝!
“本藩渴慕博士已久,只怕今日博士拒绝,会让本藩夜不能寐呢!”朱由桢的话音里,带着一些薄怒,也隐隐有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什么人能够让一位显赫的王爷夜不能寐?三种人!一是见绝代佳人而不得,将这年轻王爷的魂魄收去;二是于其利益攸关的关键人物;三是……敌人!
凌励会是哪种人呢?首先他性别是男的,肯定不是绝代佳人;再次他官小位卑,跟朱由桢也没有任何的合作关系;那么,就是第三种人喽?那么,再将西霖园一事联想起来,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大,却又说不出任何原因来。
权势之人对付敌人,要么收其心为己用,要么咔嚓了事。现在,朱由桢是不是正在这样做呢?
凌励的冷汗在背心里涔涔而出,方才的仙乐歌舞,美酒佳肴已然抛到脑后。百思不得其解间,却不得不在这个场面回王爷的话,于是他作出难以决断的痛苦模样,颤声道:“王爷乃金枝玉叶,切不可因为凌励的粗鄙而伤了身体,那样,凌励虽然万死也难以赎罪。”
“哈哈!哈哈!”
朱由桢突然仰头大笑一阵,举杯道:“凌博士果然是信用之人,果然是成大事之人!本藩丝毫不恼,却愈加佩服凌博士呐!今日博士赏光前来,粗浅酒席、粗鄙歌舞,怎能酬尽本藩对博士殷殷向往之情?”
说完,朱由桢端着酒杯向凌励示意,饮尽后突然提声道:“来人呐!”
凌励浑身一颤,不会是这王爷早就安排带刀甲士,要当众拿了自己,随便安个罪名砍头吧?懋中兄,密之、辟疆二位老弟,救我!
神情恍惚间,却听朱由桢道:“昨日本藩方知,西霖园乃博士所爱,本藩无以为意,只能以这薄薄一纸房契为礼了。”
凌励心中大震,抬眼看去,朱由桢的手上果真有一纸文书,想来就是那西霖园的房契了!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事是福是祸?是凶是吉?他朱由桢是钱多得烫手了?
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