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
“你光养兵,什么时候用兵啊?”程少伯斜倚在炕枕上,嘻嘻哈哈挑逗说。韩玉茑的眼皮垂了下去,叹口气说:“咳,先可着她吧,她守了半年活寡了,也挺苦的。”程少伯心里很感激韩玉茑的通情达理,嘴上却依然开着玩笑:“那你听她叫床,心里不着急?”“我把耳朵堵上。”“心里不想?”“想!我想小时候看公鸡给母鸡踩蛋的情景。心里就唱,大公鸡,喔喔啼,韩玉茑,不着急,踩完她的该我的。”韩玉茑话虽然还充满顽皮,可声音却颤出了哭音儿。
“怎么了?”程少伯急问。
韩玉茑把身子背转过去。
“要不,我去西厢房的时候,给你放假,你想哪个相好的,就去找哪个相好的!”程少伯有意要把韩玉茑逗笑。
“气死我了!”韩玉茑忽然大叫着转回身,一头朝程少伯撞来,程少伯见状急躲,韩玉茑紧追不舍,嘴里念念有词:“人家好心成全你,你还拿这种话埋汰人!”最后,将程少伯逼在墙角儿,便扑进程少伯怀中低泣起来。
程少伯知道韩玉茑内心的苦涩总是要发泄的,便把她轻轻揽在怀里,用面颊去轻轻摩擦她的脸,嘴里说:“玉茑,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能委屈自己成全若菡,不光我,她心里也很感激你。你放心,我们俩都会对得起你的,会感激你一辈子,要是说话不算话,我……”程少伯还要往下说,嘴却被韩玉茑的手堵住了。
“谁让你起誓了?”韩玉茑嗔笑着道,“人家不看透你是有情有义的人,还不嫁给你哩。”
“好!”程少伯由衷感谢韩玉茑的真情,急忙表白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决不辜负你,要不然……”
“怎么又来了!”韩玉茑又用手捂住程少伯的嘴,“看我不把你的嘴堵上。”说完,红润的樱唇把程少伯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正在这时,忽听院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听门房里传来秦诚的嚷声:“大少爷,快!何守尉受伤了!”
程少伯赶紧穿鞋下地,赶到门房,只见岳父何暮桥全副武装横卧在一块门板上,满脸血迹斑斑,胸前血肉模糊,完全不省人事。
随从人员说方才在药王庙前,何守尉与国骁骑校及赵义卓三人话不投机,互相开枪。赵义卓受伤撤上山去,国骁骑校去追赵义卓,让把何大人送这里来抢救。
程少伯急忙让人将岳父抬到回春堂内,让韩玉茑与闻讯赶来的何若菡快给何暮桥用烫热的白酒灌服专治红伤的醒魂丹,让秦嫂快烧开水,准备盐水,让叔父准备蜂胶、快刀和剪子、棉花、白布等。吩咐完这一切后,自己才俯下身仔细给岳父诊脉,可手刚一触脉,心头顿时大惊——脉象已死,断无再救活之可能,便改将醒魂丹碾成碎末儿,徐徐吹送进何暮桥的鼻孔。
程少伯再抚何暮桥之脉,许久仍无反应,便又从往诊箱中取出银针数枚,在两耳上方率谷穴、头顶的百合穴、脸上的印堂穴和人中穴等各入一针,并要了白酒朝何暮桥脸上喷了数口,再去抚脉,渐有了回光返照之象。果然,又过了少顷,何暮桥鼻翼抽动,接着便睁开眼睛。
何若菡先上前喊了一声:“爸爸!”
何暮桥认出了何若菡,眼里一亮,嘴角连张几张,轻声吐出个模糊的“国”字。
“什么?您想说什么?”何若菡又问。
“国、国……”何暮桥这次说清了“国”字,但却无力再说出下面的内容。
“国燕雄?”程少伯立即想到岳父的这位部下。
何暮桥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有话告诉国燕雄吗?”程少伯问。
何暮桥似乎又想点头儿,可似乎又想摇头儿,但最后却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
七
何暮桥死后的第五天晚上,天刚傍黑又有人敲门。
秦诚问明是闾阳山的大瓢把子赵义卓求治伤,便赶紧回报程少伯。
程少伯当时正在西厢房和韩玉茑一起逗小杏圃玩,以安慰何若菡的思父情怀。听说是赵义卓来治红伤,何若菡首先就表示杀父仇人不给治,便让秦诚回绝。就说程医生本人病了,有心收治也爱莫能助。程少伯觉得对赵义卓太冷淡不好,就嘱咐秦诚转告他们进城去找名医高手国省三老先生。
没想到,秦诚一会儿又转回来说,国老先生就在门外,是他没治好赵义卓的伤才领人来请高手的,还说国老先生请他无论如何看在世交的情面上,发发慈悲收下大瓢把子,还说收下大瓢把子也等于救了他。不然,大瓢把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交代。
此时,程汉儒也听到动静赶来,问明情况后知道土匪是不能惹的,便叮嘱程少伯不要把事弄僵,免得惹麻烦。一句话提醒程少伯,智远长老所警告年内之灾会找上门来,可能就应在此事之上,便也以为须小心应付,免得招惹祸灾,就让秦诚先把赵义卓收到回春堂去,让秦嫂赶紧烧开水,配盐水,让韩玉茑准备刀、剪、棉花、白布和蜂胶、醒魂丹,同时要烫好白酒。程汉儒说,我也来帮忙,便都去了。程少伯才把前次上山,师父的警告一一说与何若菡,请她理解。何若菡听了很紧张,再三叮嘱程少伯要小心,才放他去了。
程少伯回到东厢房,先取了一包单独收藏在炕席下面的草药,到上房让婶母在小灶上细煎三次,将药汁掺匀晾好,等他亲自来取。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程少伯才快步赶到回春堂,先与国省三老先生招呼过,又由国老先生引见了陈二斤半,最后才看到躺在门板上的赵义卓。原来,他的枪伤是在右肩肩胛,已经感染化脓,红肿得连累赵义卓右颈和腮全都又红又亮,“胖”走了形。用手摸摸头,滚热烫人,再把其脉,浮躁、狂乱又无根基,赵义卓此时已昏厥不醒,全无反应。诊察之后,心中有数,程少伯便又问国老先生治疗过程。国省三说:“赵大瓢把子的伤我当然全力以赴,先是用的麝香鳖铜散连服带敷,又吃当归草铜散止疼、消肿,问题是我没有麻沸散止痛,用火烧的镊子勉强取出子弹,伤口就不免要感染。现在你只要给他彻底刮骨疗毒,消炎止疼就好办了。”
程少伯听完,忍不住问:“伯父大人方才说用火烧镊子取出子弹,但不知取弹后又采取了何种消炎措施?”
“当然是盐水药捻子。”国省三答,“我一共下了三根盐水药捻子在伤口里。”
“为何没用蜂胶?”
“封……胶?”国省三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在伤口外封上阿胶?”程少伯这才想起,用蜂胶消炎是父亲的发现,只是自家秘法,并不曾外传过,所以连国省三这样的资深老先生也全然不知,心中便犯了思忖——父亲这个发现虽然不易,但若不传人共同使用,其妙处何以为天下医患分享?试想,如果眼前这个赵义卓若用蜂胶防止伤口发炎的话,何至于有今日之昏厥?现在父亲去世了,自己若将这蜂胶的妙用封锁起来,不让人知岂不可惜!不如将此机密告诉国老先生,让他再广加扩散,不也等于印刷成书广泛流传一样?这样想着,就说:“伯父有所不知,家父生前见蜜蜂贮存花粉经久不霉,便认定其蜂房定是抗菌物质构成,采集溶化试用消炎处理,结果百用百验,这许多年便一直用它来消毒和防感染,像赵大瓢把子这种红伤,取出弹头后若敷以精制蜂胶,便不会感染若此。”说着,取过蜂胶瓶子,从中倒出少许与国省三看。
国省三意外得此指点不禁大喜,在他看来同行都是冤家,特别是医家,各有秘方,视作衣食之本,决不示人。他活到今天须发皆白的程度,还是头一次听同行晚辈给自己传授秘诀。所以,大喜之余又不敢轻信,便反问:“少伯贤侄是说蜂胶什么炎症都可消吗?”
程少伯说:“进蜂箱偷蜜的老鼠被蜇死后,蜜蜂无法把它的尸体从蜂箱搬出,便用蜂胶封起来。鼠尸便久存其内而不腐烂,这说明蜂胶抗菌,既然抗菌,就必然消炎,因为炎症都是受细菌侵蚀才发生的。”
国省三可以不相信程少伯的真诚,却不能不相信生活中的真理。他凭自己对蜜蜂与老鼠这种客观存在事物间有趣现象的理解,觉得程少伯透露的密法确实是可靠的,便说:“既然如此,赵大瓢把子的伤,再重新刮骨疗毒后就用蜂胶消炎好了。”
程少伯就说:“伯父大人以为可行,我们马上就可重新开刀。”
国省三就问陈二斤半:“当家的看呢?”
陈二斤半早已听得着了急,就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把大瓢把子的伤治好就行,可你刚才说要什么麻沸散的秘方,还要不要了?”
听了陈二斤半的话,国省三刷地脸红了,连忙向程少伯解释说:“是这么回事,陈当家的让我想法快点治好大瓢把子的病,我想只能重新开刀,刮骨疗毒,可你伯父我手里没有麻沸散的方子,没法动刀。所以我和陈当家的说,除非和少伯贤侄把麻沸散的方子要来,不然我心有余,也是力不足。”
程少伯终于听明白了今天国省三一行的目的,不是真承认程家比他医术高明,而是想利用给赵义卓治伤的机会,从他手里要走麻沸散的秘方,这就使他很自然又联想到国燕杰窃取宫廷秘方之事,甚至还想到肖聪甫被劫丧命事件中国姓人的可疑之处,这样,一个可怕的国省三的真实面目就浮现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当然使他很鄙视,但他不想流露心里的情绪,让对方看出来。师父的警告使他不想与任何人产生摩擦和不快,所以便连声说:“好办,好办。其实若早知伯父大人就缺麻沸散的方子,知会一声小侄不就送过去了?没问题,我马上就可以开一份给伯父大人。要是那样,大瓢把子是抬回去请伯父大人亲自开刀,还是马上就在这里由小侄处置呢?”
国省三一听麻沸散方子也可以要到手,更是喜出望外,连说:“都行,都行,只要有方子,谁开刀都一样,贤侄要是身体欠佳,我回去操刀也行。看陈当家的意思吧。”说完,眼盯着陈二斤半等他定夺。
陈二斤半一旁听得清楚,对程少伯为人之忠厚与国省三为人之奸狡也全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对国省三的猥琐就很不耐烦,便说:“大瓢把子的伤,还是由你国老先生来一治到底的好,有什么事儿我冲你一个人说。现在你要的方子都有了,我看就由你来操刀吧。”
“也好!也好!”国省三连声诺诺,心里暗忖,回去开刀更好,这样程少伯给的方子和蜂胶就不敢有假。不然在这里由程少伯处置完,给他拿假方、假蜂胶回去,岂不要上当?便说:“就按陈当家的意思办,请贤侄马上开麻沸散的方子,再给我带些蜂胶,并请注明使用方法。”
“各位稍候。”程少伯说完,取出处方用纸,提笔舔墨,当场挥毫写下:
麻沸散(水煎服)
曼陀罗花 三钱,羊踯躅 三钱,当归 一两,菖蒲 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