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
1.在故乡楼一村
入暮时分，记忆的铁翼
又一次落入这卑微之地。
在所有的词中，我只强调的
一个：罪。一阵炊烟，把琐碎的
往昔涌至胸口。多少人
尝尽了沉淀的生活之苦。
哦这些寂静的农家院舍，
多像一个大的罪，延长着
隔世主人不安的宿命。
一代一代，这铁打的
平原和清晰的轮回。有的人消隐了，
有的人像落日一样来到眼前。
我想到春天，一个村庄
的形式。墙根的草，墙头的花，
鸡在懒洋洋的觅食。年迈的
乡亲的簸箕，和梦一样的粮食。
哦四周空落落的屋檐，一千次
生死失去了本色。我在光阴中
流逝，就像生命从未来过一样，
我最终将明白这尘世的秘密。
2.猪龙河之忆
我最终还是无知的，逃脱不了
命运。就像一条河，她千年的
流水，有几次生生死死是
深含了平静、放弃和轮回之约。
穿过她腰部的村庄，有十几个，
像野草一样生长的孩童嘻闹着，
看看吧。
在秋天的落英里，又有几个
垂死的老人在晒着太阳，交流着
久远而宿命的婚姻，和
流水般的生活。
是的，流水！是的，生活！
渐涨渐落的
肉身日日夜夜的流失。
而真理只有一个：那清晨跨河
而过的乡亲，傍晚又回到家里。
3.走过五一桥
我对它的记忆仅仅来自童年
那时候，每天从桥上走过
或者趴在水泥栏杆上
看落日中的河床和宁静、认命的羊群
那时候，还有公社
我牵着弟弟的手快乐地迎接
每一个革命的白天
我甚至在栏杆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想和桥下的泥草一起不朽
但一切很快就消逝了
因为后来，即使是有水的时候
我再也没有趴在栏杆上
看自己的倒影和倒影中安祥的世界
去年五一，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我看见
村里的哑巴结婚了
他牵着瘸腿的新娘从桥上走过
脸上挂满幸福的泪水
4.祖庙的暮晚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大集，在
傍晚结束的时候，响起了
鞭炮声。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一年一度的祭祀，
我虽然不是其中的人，但感到
惶恐。灯光照见快要烂掉的
墙皮和往昔经久的辛酸、耻辱。
在墙上，该是多么美好的风景！
而北风依然指向相反的方向。
吹的灯影飘摇，人心荡浮。
我远远的想，一个人上香，
一群人叩首，又该是多么深的平原！
只有孩子的嘻闹，
他们盼望过年，就像
盼望一次虚无的成长。就让
尘世在他们眼中毁掉吧！
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雪，
湮没了道路、桥梁、田野，
和世世代代反复不定的村庄、农舍……
5.马棚的哀伤
草丛中的露水，栅栏边的
牲畜，木桩上的绳索
已陷进三寸。
清明之日我来到乡下，在
恒久的熏风细雨中，
我的罪。
你就是我深藏于心的
痛苦和根源。
6.索镇的秋天
一两个进城卖菜的农民，两三辆
吱吱呀呀的牛车。成片的
高粱砍倒了，大地恢复了
庸常、空阔，但不失秘密的深度。
村头的石牌坊下，年长的
汉子们抽着旱烟。这天气，
适合晒场，大地会把
粮食的湿气抽尽呢。但夜里
很难说，说不定会起雾……
又黑又深的背影，像缠绕在
世间的温良的词和
沿袭的宿命。从祖上到后人，
我看到那灵牌中散发的气息，
让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留下清酸的遗言。
我看见一两个幽灵般的乡亲，
转过村头的土坡，
捡拾着遍地的枯枝。
秋深了，夜静了，人睡了，
在越来越湿的雾气中，
这个叫索镇的村子，
像一辆疲惫的牛车，
渐渐，渐渐，消隐了……
7.我的家谱
我熟知的悲哀不止平原上
宿命的植物和人。跃进的
年代，翻转着
沧桑的浮世，终究会像一滴水
一样静下来。
我无知的信仰也不会成为
更广阔的理由。因为一个乡亲
就是一面镜子，照见了
我以前、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哦这庸常的时代克服了我
由来已久的内疚。就像每一天
都加深了我的罪愆。就像
这尘世对应的正反映了
它能够对应的。
一九九九年春节，
在归乡的宴席中，我明白了，
我不该叫马累。我叫张东，
山西张氏第三十一代，
祖上皆为草民，
明朝初年迁至山东，从此
落地生根。
8.张记打铁铺
我们说的万物，其实是没有的。
我们的感伤、疼痛和忘却，
都是虚空的来由。
一汪炉火，两个汉子，
我们在之间错失了灵魂。
昨天是一个罪人回忆
他的罪。今天，多少琐碎的
良知被人误解。一块黑暗的
铁上落满隔世的沉沙，
乡亲寂静的泪水。
这正应了命运的反复和
尘世的变迁：我们走不了了。
只一夜，那迟钝的镰刀、斧头
和铁锨就会
注满大地阴暗的角落。
9.状元胡同
岁月不会泯灭乡亲对一个
前清状元的记忆。高瞻远瞩的
更夫拿着人人敬仰的
生死牌，让这贫困的市井
安详，再安详。
哦巨大的淄博城，市志里
记载的白日梦让另一个
怀才不遇的学子
痛心疾首。
我知道，两个极端的惶恐。
你是胡同口几经生死的老人，
我是市政厅饱食终日的面孔。
那么，就让我从这时间之疾中消亡吧！
带着二十七年的缓慢和罪愆。
无穷无尽的罪愆。
10.乡下
超越心灵的黑暗和
更深的苍穹，在夜里，
忽然响起了促织的叫声。
这可能成为另一个聊斋志异，
森严的阎罗殿，坏人过堂，
好人净心。
这。
窗前低垂的冰凌，炕下
贫寒的炉火，这是
更缓慢的人世，几经
生活的起伏！
我念出了大地、河流、不安的
院舍，我念出了放弃，
一头牲畜温良的记忆之美。
好了，在乡下，多少深埋地下的
亡灵在静静的注视！
对于你，我不过是
其中的一个，保守着
更为琐碎的秘密。
11.关于二婶
有时，人会被自己的另一个人
迷惑。就像记忆，恰能满足
对往事的不安。所以，
我想到的二婶，应该是一个人。
应该有一个辛酸的背影。
应该为了生活，惶恐、发呆和不解。
那天，我在城里和她相遇。
推着卖菜的车子，是我们城里人
不吃的那种粗茎菠菜。满满的，
她正用粗黑的脸吆喝着。
破烂的车子和泥浆。像落日
留下的残缺的昼。
人啊，要认命。一人一个命啊！
她常说的这些！
就像现在，她站在风沙中，
身体粗重，而平静。
哦家乡的二婶，这么些年了，
失聪的儿子该成家了吧！大浪淘沙，
那无穷无尽的生灵总该是你！
这该死的尘世，是不是
还欠一次幸福的泪水！
12.献给乡亲们
像你们痛苦但深邃的盲肠，
时间突然短暂。
夜已四更，人在安睡，
河流一夜就卷走了尘世的喧嚣。
这是一九九九年的清明，我
怀孕的妻子第一次
见到麦田和盛大的祭祀，
而我也是。
生者和死者永远都如此默契。
脸上的泪，地上的苦酒，
一个怀旧的局外人走进
千秋万代的接力。
这纸糊的牛马，翻转的纸钱，
就要一把火烧了。
就算整个人世也罢，
终究是一把空洞的灰烬。
那么，乡亲们，
连我也烧了吧，连骨头也不剩！
我念及平原，苍茫的
落日，渐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13.献给鲁中平原和未出世的女儿
这些随风而逝的：心、罪
光阴的手臂。这些秋、凉
从地下冒出来的雾气......
好女儿，秋来了，天凉了
这些随风而逝的：就是你无法
触摸的疼痛。那年北方大水
冲倒了屋前的石磨。
我也像你一样，不哭。像你一样
不随肉体的改变而忘记。
在月光下，静静不动的，是我们的脸。
我和你的脸，对视
就是遥远的思乡，和缓慢的信仰。
就是：石头上落下北方的大雪
就是：一个母语的词
就是：鲁中平原
这些随风而逝的：像草一样生长的人
沉默的，就是：我的心，我的罪
1999.4写，2000.2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