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眉扬而额蹙者，遂大似。（《传神记》）
——《苏东坡集》续集卷十二
［注释］
顾虎头——即顾恺之。东晋画家。字长康，小字虎头。
阿堵——六朝人的口语，犹言这，这个。《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相——即相人。指通过观察人的面相，来推测、判定其命运的吉凶荣枯。
天——天然的，出于自然的。这里犹指天姿，即自然的姿容。
法——方法。阴察：即不显露地暗中观察。
意思——这里指人所流露出的情态。
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世说新语·巧艺》载：“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郎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二句）——优孟为春秋时楚国优人，擅长滑稽讽谏，深得楚相孙叔敖的善待。孙死后，优孟得知其子生活贫困，便穿上孙叔敖的衣冠，模仿其神态，前往楚庄王前为寿，庄王见之大惊，以为孙叔敖死而复生，欲以为相。优孟因此趁机讽谏，言孙叔敖为相廉洁，死后妻子生活极为贫困，楚相不足为。于是庄王召其子，封之寝丘。见《史记·滑稽列传》。抵掌：击掌。
顾陆——即指顾恺之和陆探微。
曾鲁公——即曾公亮（999-1078），北宋大臣。字明仲，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天圣进士，官至宰相。晚年推荐王安石于神宗，同辅政。仁宗时，曾主编《武经总要》。
额蹙——额皱。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又跋汉杰画山二首》）
——《东坡题跋》卷下
［注释］
士人——以才智用者谓之士，亦指读书人。
鞭策——即指马鞭子。后用为驱使、督促之意。槽枥：马槽。刍秣：饲养牛马的草料。
俊发——雄俊、奋发。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东坡题跋》下卷
［注释］
摩诘——即王维，唐代诗人、画家。
元——本来；原先。
或曰：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佛，菩萨言之，居士画之，若出一人，况自画其所见者乎？（《书李伯时山庄图》）
——《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三
［注释］
龙眠居士——即李公麟，北宋画家。字伯时，舒州舒城（今属安徽）人。进士，官至朝奉郎。元符三年（1100）病痹告老，居龙眠山，号龙眠居士。博学多能，善写诗。尤善画人物、佛道像，精工鞍马，亦工山水，作《龙眠山庄图》。由于其人物画多用线描，而不设色，被人称为“白描”。存世作品有《五马图》、《临韦偃牧放图》。
疑——通“拟”。比拟。
不留于一物——谓不将注意力停留和关注于局部的某一个物体。
百工——西周时工奴的总称。春秋时延用，并成为各种手工业工人的总称。《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
华严相——华严是佛经名。华严相指关于《华严经》中的佛像。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书吴道子画后》）
——《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三
［注释］
知者——即智者。指有真知灼见的人。
能者——指极富才能的人。
学——即学问。这里指治学。
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备——完备。
杜子美——即杜甫。
韩退之——即韩愈（768-824），唐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南）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为唐宋八大家之首。着有《昌黎先生集》。
颜鲁公——即颜真卿（709-785），唐书法家。字清臣。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开元进士，历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公。人称“颜鲁公”。其书法正楷端庄雄伟；行书遒劲郁勃，一变古法，开创了新的风格。人称“颜体”，与柳公权并称“颜柳”。后人辑有《颜鲁公文集》。
吴道子——唐画家。
乘除——本意指乘法和除法。这里引申为计算，谋算。
数——谓自然之理。
游刃馀地，运斤成风——这里用疱丁解牛和匠石斫鼻的典故，形容吴道子作画技巧极为纯熟，技艺精深卓越。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苏东坡集》卷三十二
［注释］
自蜩腹蛇蚹（两句）——形容竹笋自萌生之初如蝉腹和蛇腹下的横鳞一般弱小，但能够成长为如剑拔般雄健而高高挺立。蜩腹：即指蝉腹。蛇蚹：即指蛇腹部用于爬行的横向鳞片。十寻：古时一寻为八尺，这里形容竹子具有很高的长度。
累——这里指屡次地去连接，局部地堆迭而成。
振笔直遂——挥笔特别通达。
兔起鹘落——鹘：用于狩猎的猛禽。兔在刚刚跃起的瞬间，鹘已搏击下去，比喻动作的敏捷。这里用以比喻作画时下笔迅速而快捷，毫不停滞。
然——如是，这样。
见于中——见识在心中。中：这里指心中。操之不熟者：谓用笔的技法掌握得不熟练的人。
北宋·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北宋诗人、书法家。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出于苏轼门下，世称“苏黄”。文学上开创了江西诗派。兼善行、草书，为宋四家之一。书迹有《松风阁诗》等。着有《山谷集》。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图画悉知其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此岂可单见寡闻者道哉！（《题赵公佑画》）
——《山谷集》
［注释］
参禅——佛教语。玄思冥想，探究真理。唐·玄沉《永嘉证道歌》：“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
无功之功——语出《祖堂集》卷六。意思是说超越世俗功用的功用。
凡书画当观韵。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入神会耳。(《题摹燕郭尚义图》)
——《山谷集》
［注释］
韵——这里指气韵。
李伯时——即李公麟，北宋画家，字伯时。
李广（？-前119）——西汉名将。
胡儿——指匈奴。
应弦——谓应弓弦弹射之声。
关纽——关键的枢纽。
北宋·晁说之
晁说之（1059-1129）——北宋画家、诗人。清丰人，字以道，自号景迂。着有《儒言》、《晁氏客语》、《景迂生集》。
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
——《景迂生集》
［注释］
物外形——犹物外之神态。
要物形不改——与上句相连，二句意谓画物要能神形兼备。
北宋·郭熙
郭熙（生卒年不详）——北宋画家，字淳夫，河阳温县（今属河南孟县东）人，因称郭河阳。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为图画院艺学，后升为翰林待诏直长。工画山水，取法李成，山石用状如卷云的皴笔，画树枝如蟹爪下垂，笔势雄健，水墨明洁，早年风格较工巧，晚年趋于雄壮，常于世幛高壁，作长松乔木，回溪断崖，峰恋秀拔，云烟变幻之景。后人把他与李成并称“李郭”。其画论由其子郭思纂集成《林泉高致》。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而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混浊清风也哉！（《山水训》）
——《林泉高致》
［注释］
养素——培养性情。素：本心；真情。
啸傲——这里指自由自在，毫无检束。
烟霞——即指山水。倪瓒《次韵郯九成见寄》：“残生竟抱烟霞癖，好事犹传《海岳图》”。烟霞癖，即对山水的癖好。
直——当此，适逢。
君亲之心——忠君主孝父母之心。隆——深厚。
苟洁一身——苟：如果。洁一身：即洁身。这里指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
出处——出即出仕；处即隐退。这里指做官与否。节义——节操恩谊。斯——此，指“洁一身”；系——关涉，关联。
高蹈——隐居。
箕、颖埒素——箕、颖，即箕山和颖水。相传唐尧时的隐士许由，居住在“颖水之阳，箕山之下。”见《高士传》。后将“箕颖”比作隐居。埒：同等。素：质朴；本色的。
黄、绮——指秦汉之际的夏黄公和绮里季。他们与同时期的东园公、角里均为居于商山中的隐士，须发皓白，人称商山四皓。同芳——同样的美名。
《白驹》——《诗·小雅》篇名。《诗序》说是“大夫刺宣王”之作。《郑笺》：“刺其不能留贤也”。由于该首诗中表达了挽留及惜别的情意，故后人也因此作为赠别之辞。白驹：即白色的骏马。
《紫芝》——指汉初商山四隐士中所作的《采芝操》，其中有：“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往矣，吾当安归”之句，抒发他们的感慨之情。紫芝：一种真菌。
长往——即长久的离去。
林泉——即山林泉石的胜境。这里也指想往的隐退之地。
郁然——繁盛的样子。出之：用画表达出自己心中所想往的山水胜景。
堂筵——堂，指古代宫殿的前室。筵：竹席。因古人席地而坐，以筵为坐具，因此筵即指座位。
坐穷泉壑——坐在屋中便能尽览山泉幽谷之景象。
滉漾——亦作“滉瀁”。形容水面广阔而无边无际的样子。
主——主体，要素。
轻心临之——以轻率的心思去画山。临：对景写生作画。
芜杂神观——芜杂：杂乱。神观：凝神的观察。
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馀，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看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山水训》）
——《林泉高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