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不知道河水深浅,问牛伯伯,牛伯伯挺起高大的身体笑着说:“不深,不深。才到我的小腿。”小马刚一迈腿,一个声音说:“小马,小马别下去,这河可深啦。”原来是小松鼠,他很认真地说:“前两天我的一个伙伴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河水就把他卷走了。”小马一听没主意了。牛伯伯说河水浅,小松鼠说河水深,这可怎么办呀?只好回去问妈妈。妈妈让小马自己去试探一下河水有多深。小马小心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地淌过了河。原来,河水没有牛伯伯说的那么浅,也没有小松鼠说的那么深。
如果说这个故事告诉了人们一个道理,恐怕就是“实践出真知”。可仅仅归纳出这一点,似乎太单薄了些。一个故事,七七八八说了那么多,一归纳一总结,原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岂不过分浪费?故事里一定有比这个归纳更多的东西。
所有的故事都会透露出道理,这很自然。不过,道理不是故事的首要任务,甚至不是它的目的所在。这样说来,幼年时感受的好玩倒是故事首要的价值。记得那时,常常会想小马究竟是什么样子,牛伯伯是什么样子,小松鼠是什么神情,小马的妈妈又是怎样的态度。一边听爷爷讲,一边在脑海里构造具体的图景。那种想象和想象的空间,远比所谓的道理重要。
先是听故事,而后自己模仿爷爷给伙伴们讲故事。在幼年的时光里,故事是生活的重要组成。有了故事,生活就踏实而充实。成年以后,生活是故事的重要组成。光怪陆离先是让我们迷惑不解,继而我们渐渐觉得,这和儿时的故事何其相像。这样想想,心情就平静了许多。
故事是我们在人生听到的第一课。人到中年后,我们会逐渐意识到,这第一课远非可有可无,远非无足轻重。故事为我们拉开了人生的序幕,而后,我们走进故事,自己成为其中的角色。在无所适从的时候,回想儿时听过的故事,总能获得启示和安慰,哪怕非常抽象,非常空无。
结构自在
故事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新奇的。读者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风景,满怀期冀地渴望着,却又有那么一缕恐惧,担心一切都是老调重弹。
语言有规则,故事有风格。无论多么新颖的故事,总得还是故事吧,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多少原创性。真正的新颖必然要超出故事的束缚。也就是说,不再是既有定义中的故事。故事的领地由此得以扩展,所谓的新颖也就又一次被整编。
结构主义在20世纪60年代的兴起,多少和时代的氛围保持了契合。文艺复兴以来一次次的激情和豪迈,最终不是平庸就是庸俗,革命的不断冲动和跃跃欲试,最终召唤出更多的恶。抛开价值评判,历史不过就那么几种类型。
结构主义与其说是保守的,不如说是令人沮丧的。依据它的看法,所有的文本都不外乎那么几种结构,所有的故事都超不出那么几种结局。在结构主义之后,无论你分析什么文本,编排什么故事,都不会有什么新的创意,只不过再多一份证实而已。
如果说结构主义是从偶然出发的,那么最终,它走向了偶然中的必然。尽管这必然相当遥远,需要穿越重重障碍。结构主义的分析往往冗长而又沉闷,似乎刻意考验读者的耐心和智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结构主义者像是穿着蓝色工装,和官僚制服有些距离,却也有着惊人的刻板。难怪刻薄的批评家说,它是别一种斯大林主义。
于是,后结构主义出场了。它要寻求那必然之外的偶然,结构之外的因素。也许,的确是有必然的存在、结构的存在,但无论如何,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东西,是必然所无法控制的,结构无法驾驭的。借用阿尔都塞自传的题目,The Future Lasts Forever,未来永存,来日方长。
淡如的《人间词话》
午后在书店闲逛,《人间词话》映入眼帘。好像很多年前就看到过这书,版本很多,这个汇校,那个评点,大都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所以一直是视野中的空缺。这本怎么样呢?吴淡如新说。封二介绍:吴淡如,毕业于台大法律系,台大中文系硕士,电视节目主持人及广播人,连续五年获金石堂最佳畅销女作家第一名,被誉为“台湾畅销书天后”。畅销书作家固然值得尊重,不过远不足以成为值得我阅读的理由。接下来的一句可就有点意思了:爱读爱写且爱玩,所有经历都是好奇心之下的产物。
于是翻开书来。作为“自序”的《可怜身是眼中人》开篇不凡,端出王国维的《浣溪纱》:“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我不怎么懂,念头却转动了许多:孤傲,忧郁,自恋,哀叹,登高望远,身不由己……等等,不一而足。
正文从“开车走北宜公路”写起,由景及人,想起1927年6月在颐和园投湖自尽的王国维。为什么会这样?在简单地介绍生平之后,淡如写到:“他发现自己想当哲学家则太感性,想当诗人则太理性。”“对西方哲学而言,他太中国;对中国文学,他又太西方。”这样的概括实在发人深省。一个畅销书作家能有这样的句子,胸中还是有那么一些墨水的。后面又说:
无论如何,王国维从来不是个乐观的人,除了书,无一事让他开心,他曾说:“余平生惟与书册为伍,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
一番评论后,淡如做出总结:“以现代说法而言,他应该是个忧郁症患者。”紧接着一段,把王国维和屈原做比较,“那个湖对会游泳的人来说,只是稍微大一点的泳池嘛。这和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气势上实在……唉!”这显然是调侃了。淡如的聪明,就体现在这里,崇拜而非神化,既能走近王国维,又能稍稍退后保持一段距离;有时候,重温王国维走过的路,有时候,却只是远远地打量着。
淡如回忆说,十五岁时在去往台北的火车上,无意间买了这本小书,发现了词的美,也发现了古文学的壮观。她又说,这虽然不是一本谈“作文技巧”的书,但对于“怎样把文章写得有风格”,可以增加七年功力。风格,怎样的一种风格?《人间词话》第一条曰:“词以境界为最上。”我想,境界就是风格,最大的风格。整本词话说来说去,就在“境界”这两个字上。
评论《人间词话》需要写长长的文章,甚至是一本有那么点厚度的书。这里我只想感受“吴淡如新说”。到底是不是“新说”,多大成分的“新说”,不敢妄断。可以确定的是,“淡如译语”很美。她不是专家学者,解读不是她的职责,她只要体会,只是体会。何况,王国维区分了有我与无我,提出“喜怒哀乐”也有境界,“人生自是有情痴”,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淡如新说”所以能打动我,不是她的深刻,而是她的用心揣摩与传神。写文章离不开词,离不开概念,遗憾的是,在专家学者的笔下,词往往是定型化的词,概念常常是清规戒律的概念。如此一来,我们只能看到刻板、教条、死气沉沉、生气全无的景观。“淡如新说”则鲜活而又生动,经由它,文言文的《人间词话》成为白话文,其间自然有一些转型,有一些搁置,与此同时,却赋予了现时代的气息。
第九条“神韵与境界”中,淡如写到:“我每次读到这儿,总会笑出声来。王国维在此处终于得意起来了,觉得自己的‘境界说’真是前无古人呢!”我读到这儿,也忍不住笑了。淡如笑王国维,我笑吴淡如。淡如为王国维而笑,我为淡如对王国维的笑而笑。
“淡如新说”要慢慢地读,多读。与其说这是一本通俗版的《人间词话》,不如说是现代版,吴淡如的现代版,每一条都有中国山水画的配图,装帧设计还有纸张都透露出古色古香。一册在手,传统就在我们眼前,现代呢,就在我们周围。传统总是现代的传统,现代总是传统的现代,作为读者,我们身在现代中,作为作者,我们又心在传统中。这是我们的宿命。“淡如新说”的魅力,就在于此。
不经意间的光辉
在本以为不会有路的地方,突然延伸出一条路来,你怎能不骤然惊喜呢?在过去的四十年间,这样的奇遇多少有那么一些。具体的你不记得了,或者,只是在极其特别的时候,往事才会涌上心头,让你重温昔日的风云际会,石破天惊。
人生与其说总是走向未知的将来,不如说总在展现前世的恩怨。每个人都会有他的前世,你的前世是怎样的景象呢?很小的时候,你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时想,前世一定生来就是个老头子,成天眯着眼睛,打量着朦胧的人间,琢磨着是否该伸出脚,往前走那么一步或者半步。老头子年纪大了,懒得动,观望是他最舒适的姿态。有时又想,前世当是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头脑,说话走路都很快,往往不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让人好笑,让人恼怒,让人不得要领。小伙子过后也会后悔,可是下一次依然如是,毫无改观,渐渐地,他也就不和自己计较了,该怎么地就怎么地吧。甚至想,前世该是一位优雅的女子,在河畔的杨柳下,在黄昏的大路旁,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那人却始终不曾出现。没准,前世也可能是一颗树,一片云,一阵风,这些,都有可能。
今生的一切,或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或是延续前世的追寻,或是不满足前世的生存,换一种活法。今生总是和前世纠缠不清。人生来就是讨债的,讨前世的债,自己欠别人的,别人欠自己的,或者二者兼备。
那么,人们在今生遇到的人,是否在前世也有过交往呢?在今生读过的书,是否在前世也有过印象呢?蓦然间发现的熟悉,是否因为前世的接近呢?在前世的某个街道上,偶然地相遇相逢,或许打过招呼,或许没有,但多少留有一些印象吧。在今生,竟然又相遇了,街道或许不再是往日的街道,彼此的身份早已变化,周围的风景变换万千,可是,对视的那一瞬间就有莫名的悸动,陌生的容貌里透露出自然的亲切。若不是前世的梦与实情,这一切作何解释?
陌生而亲切的感觉让你多少有些恐惧。在这个个人主义的时代,个体是独孤的,也是决绝的,伴独孤而来的是寂寞,随决绝同行的是勇气,很多年很多事的义无反顾,恰恰是因为独孤而决绝。你有朋友,但即使频频碰杯的时分,你依然活在自己的内心里,灵魂的眼睛默然地张望着,躲得远远的,绝不靠近一步。
于是,你再次选择了擦肩而过。既然在前世里相遇相逢而后各自走开,今生径直走开又有何妨?把惊喜收藏起来,独孤的时候聊以斟酌,决绝的时候捎带上一丝温情,今生的路也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