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文章的最大特点,是平实温和,可能他的性格也属于温柔敦厚的那一类吧。在《书呆温梦录》里,他写道:“一个花费了很多时间预备的戏剧演出决不会没有一点好处的;我只说的好的一面,把我认为不好的部分隐藏起来不曾说出罢了。”这句话几乎适合于他全部的文章。《丰子恺和他的小品文》里说,他只是平易的写去,自然就有一种美,文字的干净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这话用在景深身上,也是很贴切的。为钱君匋《水晶座》作的序劈头盖脸,是这样一段:我该用什么来比拟君匋的诗呢?当你静夜在松柏林中散步的时候,一阵软软的风吹在你的脸上,这风,就是君匋的诗了;当你在床上假寐的时候,一阵淅沥而又哀怨的雨声将你滴醒来,这雨,就是君匋的诗了!他的哀怨有如淡淡的影子,你无论如何用手摸都摸捉不到,只能得其仿佛。这何止是评论,景深简直是自己在作诗了。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景深有感觉,有才情,中西古今的文学史又精通,做起评论来即使蜻蜓点水,也显得洋洋洒洒。
最后一篇是为《世界名画选集》做的序,最后一句是这样的:每一张画都给人一个深深的激动。我要说,景深的每一篇文章都给我一个深深的激动。
丏尊的散文
读民国时期的作品,于我已成为习惯。若有几日脱离,就觉得少了味道。因上课的需要读了一周卢卡奇关于革命的思辨,今晚痛感必须开点小差,就读了《夏丏尊散文选集》。
丏尊这名字我是早知道了的,他的东西怎样,我却一无所知。手头这本集子,是在豆瓣书店买的。那是一家旧书店,我每周都会顺路光顾一两次。自从书架上看到它,到据为己有,中间过去了约有一个月吧。那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心的,却又不甘心空手离去,就选了这本1992年出版的集子。理由倒也简单,丏尊的名气我原本就知道一些,从这个集子的序言中有了更多的了解。吸引我的有三个方面:一、他是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二、在师范和中学任教十余年;三、主持过开明书店的工作,创办过《中学生》杂志。第一个方面的原因其实是很虚的,后二者要踏实得多,我想知道那个年代里,师范和中学的老师到底有多大的气概,开书店办杂志又能有多大的志向。
书照例是随意翻开一页。说的是李白的《静夜思》不管谁拿来读,不管在什么年纪读,都觉得有意味,而黄山谷的《戏赠米元章》读来毫无意味。丏尊解释,如果用遗产来作譬喻,李白《静夜思》是一张不记名的支票,谁拿到了都可以支取使用,籴米买菜;山谷的《戏赠米元章》是一张记名的划线支票,非凭记着的那人不能支取,而这记着的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这张支票捏在我们手里,只好眼睛对它看看而已。这个解释实在妙不可言。用当代读者批评理论来说,就是李白的诗表白了极普遍的情感,谁都可以成为它的现实读者,山谷的诗则是明确写给米元章父子的,和他人不相干,如此,二者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这篇前面,是《阮玲玉的死》。说的是阮的自杀让大众轰动,原因是大众对她有认识,有好感,她能体会大众的心声,满足大众的要求。丏尊说,好的艺术家必和大众接近。在各种艺术中,最易让大众接触的,要算戏剧和文学。丏尊把电影视作戏剧的一种,认为它的艺术材料及演出方式,有旧剧所没有的便利。电影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文学却要以懂得文字为条件。文学对于文盲,就像电影对于瞎子。国内瞎子不多,文盲却多得很,这样,文人就很难有阮玲玉那样的轰动。
丏尊在日本留过两年学,也从日译本转译过作品。这本集子里有《日本的障子》、《关于国木田独步》,《小说的开端》介绍了岛崎藤村,赞许他开端就把“阅者”引入事情的深处。丏尊呢,把教育引入事情的深处。在《爱的教育》“译者序”中,他有一个精彩的比喻:“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教育中离不开情感,一切的教育都是情感教育,这一点,对今天的教师依然是个警醒。爱学生,把对自然的爱、生活的爱传递给学生,由学生再发扬光大,才能称作教育的成就。
丏尊作为国文老师,有很多的经验。《传染语感于学生》中说,国文科老师的任务,在于对文字有灵敏的感觉,并把它传染给学生。如“赤”不只解作红色,“夜”不只是昼的反对,“田园”不只是种菜的地方,“春雨”也不能只解为春天的雨。见了“新绿”二字,当感到希望焕然的造化之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情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诗味。《教学小品文》中写道,对于学生学国文,一是不要只从国文去学国文,二是不要只将国文当国文学。重要的是,对生活要有玩味观察的能力,并从写小品文入手,培养作文的兴趣。
丏尊在浙江师范教书时,鲁迅、李叔同也在,且有不错的交情。《鲁迅翁杂忆》开篇说:我认识鲁迅翁,还在他没有鲁迅的笔名以前。那时,学校里大家都叫他周先生。学校里有些功课是聘用日本人任教的,他们的讲义需要翻译,上课时也要有翻译,丏尊和周先生担任的就是这翻译任务。丏尊任教育学科的翻译,周先生任生物学科的翻译。周先生所译的讲义备受称赞,还给学生讲过生殖系统。讲课时,他对学生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在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给丏尊解释说,在这些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的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被破坏了。别班的学生想借油印讲义看,周先生说可以给,不过你们估计看不懂。原来,讲义很简单,且故意用了许多古语,如用“也”字表示****,用“了”字表示男阴。
李叔同之为弘一法师,和丏尊有些关系。丏尊从日本杂志上看到“断食”一说,和叔同谈起,后者就拿书去看。看过就自己试验了。后来去了虎跑寺几次,叔同皈依三宝,做了居士。丏尊说:“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叔同果真就去了。《我的畏友弘一和尚》、《弘一法师之出家》两篇由人及事,由佛及理。前者中有个例子,说的是宿舍丢了财务,疑是某学生所为,却没有证据,身为舍监的丏尊向叔同请教,答曰:“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后篇中录叔同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地去做不可。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功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
对丏尊来说,读书和教书是本分。丏尊爱书,这本集子头篇就是《读书与冥想》,东拉西扯,最后一段写道:“真要字画文章好,非读书及好好地做人不可,不是仅从字画文章上学得好的。那么,有好学问或好人格的人都可以成书画家文章家了吗?那却不然,因为书画文章在某种意义上是艺术的缘故。”中间有篇《我之于书》,说自己不喜欢向别人或图书馆借书,非要自己买的才满足,范围广泛。书拿到手里,通常先看序文,次看目录,页数不多的往往立刻通读,篇幅大的只择一二章节翻阅,然后就插在书架上了。在这方面,我和丏尊有着共同点。他说:“关于这事,我常自比为古时的皇帝,而把插在架上的书譬诸列其屋而居的宫女。”
集子里有几篇类似于短篇小说,有几篇属于对话体。类似小说的,据说是作者的自传,对话体中,有一个声音肯定是作者的,或者,两个声音都是作者的,他的思想自言自语,一唱一和。千字左右的《白马湖之冬》,被台湾作家杨牧视作现代记述类散文的前驱,朱自清、俞平伯、方令孺、林海音等“多多少少流露出白马湖风格”,平淡的风格。他在白马湖畔建造的几间小平房,取名“平屋”。他自己编的散文集取名《平屋杂文》。平淡中不乏热情的追求,这从《春晖的使命》、《新年的梦想》、《春的欢跃与感伤》等文章中可以看出。
人生在世,是有很多无奈的。丏尊把无奈分为客观的和主观的。惯吃黄酒的人遇到没有黄酒的时候,只好吃白酒解瘾,这是客观的无奈;本来就喜欢吃白酒的人,非白酒不吃,只能吃白酒,这是主观的无奈。像“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作先生”,“家贫”和“作先生”都是无奈,这不足悲哀,所苦的是这“无奈”是客观的而非主观的,我们的烦闷不自由在此,我们的渺小无价值也在此。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也就是说,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这是题为《“无奈”》的文章中写的,时间是1924年11月16日。丏尊明白,“要改革现社会,就得先有和现社会罪恶对面的勇气”,《试练》一文表明,这勇气是来之不易的,“接连听到那几声尖利的号叫,不由自主地又把两耳掩住了”。
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改革的勇气却难以保持,落寞也就难免如影相随了。这般情绪,可见于《中年人的寂寞》、《早老者的忏悔》。在丏尊,仍要勉力而为,“把这寂寞当作自爱自奋的出发点”。但无论怎样的自爱自奋,都不是革命者的态度,像卢卡奇,就不会写丐尊的散文。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卢卡奇的文字里,隐约有着和丏尊相通的思绪。正是这种相通,使得我可以从卢卡奇的思辨转而进入丏尊的散文;正是这种思绪,使得我能够体会卢卡奇。
朱湘的家书
读大学时就知道了朱湘。他二十出头就出版诗集,扬名诗坛,属新月诗派,三十不到沉江自杀。想必他的诗也读过一些,只是没有什么记忆了。再次阅读朱湘,读的是他在1928年2月6日至次年8月留美期间写给妻子的信。
家信,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书信,属于绝对的私人话语。读它,要怀着特别恭敬的心,不应猎奇,不应窥视。这是对读者所要求的。拿起朱湘的信,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既然是夫妻间的窃窃私语,免不了有些肉麻的句子。如:“昨天接到你的信,晚上作了一个梦,梦到同你亲嘴,心里痒麻麻的。妹妹,你那叫我的声音真是麻心。”一连出现三个“麻”字,大概是方言吧,我们倒也能体会。朱湘忆起从前:“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样吗?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上的一股热气扑到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的热气也一定扑到了你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后来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的摸到握住,你羞怯怯的好像新娘子一样,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又如:“我前两天想,唉,要是我能快点过了这几年,到霓妹妹身边,晚上挨着她睡下,沾她一点热气,低低说些情话,拿一双臂膀围起她那腰身,我就心满意足了。”诗人就是诗人,朱湘的肉麻也是这般的纯真。在朱湘写作的年代,“痴心”可能是写作“吃心”,信中出现了很多次,想一想,倒也贴切。
如我,感受更深的,是他对妻儿的挂念。诸君明白,挂念和思念是很有些不同的。前者重在牵挂,后者倾向于相思。几乎每封信中,朱湘都会讲,妻子你要保重身体,要请奶妈子,还要请老妈子,不要累坏了自己。还让妻子多出去走动,上学或者交友,打打小牌也是可以的。霓君想来也是聪明之人,信中也有诗作,让朱湘“又惊又喜”,“惊的是你作诗进步真快,一日千里也不过如此;喜的是你一片深情都流露在诗句之中,我看完之后,说不出的爱敬”。朱湘时常寄些国内不曾有的零件东西回来,让妻儿开心。他对妻子的爱敬,表现在谈论诗歌文学,待妻子如朋友和同道,也表现在他探听到同床而不怀孕的办法,免得妻子受苦。诗人的心是小的,却不是小心眼的那种小;情是细的,却也是体贴如微的那种细。
爱敬,也是朱湘信中的主题。朱湘说:“你在管家时候,样样想得周到,那时候你真是姊姊;等到我抱你在胸怀,那时候你又是妹妹了。”朱湘说:“现在这种世界,是平权世界,丈夫有什么事作错了,妻子好意相劝;妻子有什么地方不曾看到,丈夫好意提醒。”妻子吃了太多的苦头,朱湘都深深明白。妻子担心他学成归国,看轻了自己,朱湘说:“我对你只要爱情,不要别的。那斑白胡须的老先生学问最好,我假如要学问,我去找那些老头子好了。我自己也有学问,很够用了,我为什么还要学问呢?我只要爱情!假的我不要,我单要真的爱情。我的亲妹妹,你居然把你千真万确的爱情给我了,这我是多么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