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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前缘

水晶灯、琉璃瓦,皇雪飞掀开重重纱幔走到寒冰旁,精致柳眉凝结在了一起。此刻,寒冰之上躺着一个锦衣人,容貌可谓倾城,左脸颊上有着绿色的图纹,细细看去,是一条翠凤,霸气中带着妖娆,她贡缎绕身,珠光宝气,她却静静躺着,仿佛与这场奢华无关。皇雪飞深吸了一口冷气,五指紧握,发白的指尖滑出自己的鲜血。

想不到,偌大的圣都、富丽堂皇之下,竟掩饰着一座冷坟。

“虞翡翠……”鹰王皇雪飞震怒,一把拍下寒冰上的尸体,挥袂而去。那身躯连带着昂贵的丝绸玛瑙跌在绛色绒毯上,徒添了几分苍凉。

她的尸体,已经死绝。

从此,圣都、圣主、虞翡翠这些名词变成史官笔下的墨尘,只能在文字中呼吸。

旧历一百三十三年,皇鹰国主皇雪飞攻占圣都,圣主虞翡翠毅然殉国,圣都沦陷。

圣都无名,位西。百年来为人争抢、为人传颂,却没有人能为它取上确切的名字,或者说,史上还找不到一个配得上此城的名号,城虽无名,是非却不断。圣都先主西蓦王一统天下,在五十年前,北方皇鹰、东方御龙二族后起勃发,把盘中剩餐都分刮了个干净,只有圣都这块最后的丰地依旧惹人垂涎,三分天下是表象,二龙争珠才是真。无论动了哪一边,这局势都能翻天覆地。

虞翡翠接任之时,天下已经三分。但是她不慌不乱,优雅地处理着每一缕纷乱,没人想到皇雪飞会就此攻陷圣都。皇鹰国主的突袭,似乎是在所有预计之外的。如今的天下,就像少了一个腿的鼎,战乱与否,只是时间问题。

每个人都能看透,只是每个人都不说破,这就是为世的道理,竟不觉悲哀起来。

朱门启,灯通明。皇鹰皇宫内大摆宴席,奢侈之风吹遍了亭台楼阁。这场喧闹,起初是为庆贺皇雪飞终得圣都,而现在却变成了三军将士的犒劳宴,皇雪飞为君大度,自然不介意,只是双目始终游移不定。

忆往昔,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画卷,莺莺燕燕绕她周身,光景总无限好。而如今,画中景犹然,人已逝,徒生悲凉。寒玉床被黑暗包围,散发着死亡的神秘,虞翡翠躺在中央,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走近看,让人有几分悚然。忽而,一缕黑影窜上红毯,踟蹰了片刻,他依偎着床栏,微微哽咽。但不再迟疑,他利索将尸体包裹在锦布里,少年的身材却拥有着极大的力道。轻松背起虞翡翠的娇躯。

刚要跨出门槛,却被数十羽箭破空拦袭,他连带着虞翡翠跃起健步,稳稳避开了来箭。弓箭卫士一字排开,气势如虹。眼前来人黄袍珠佩,只是俯视,带着帝王独有的傲气。

“皇灭翎,你以为你能带走她吗?”皇雪飞取了羽箭,舒展狂弩,对准灭翎的眉心。而灭翎此刻并不畏缩,他紧握虞翡翠的手,眼神坚毅,只简答四字:“宁为玉碎。”

仅这四个字,就足以让皇雪飞龙颜大怒。黄袍发出警号般的战栗,千军万马随他而动,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四周围聚起来的老臣都连忙阻止:“主子,息怒啊,少主只是年轻气盛,一时糊涂了。”他们怎能眼看皇族叔侄为了一具尸体争得头破血流,这事关皇鹰声誉,侍卫统领陈卫上前一步说:“少主,虞翡翠已经死了,你要她的尸体能做什么?”说罢上前一步,正欲行动,而灭翎早就预见,未触到翡翠的衣物,数十枚银针就扎入了穴道,陈卫瘫软在地上。灭翎的眼神依旧没有改变,凌厉如同秋风,伤人心脾。

他和皇雪飞,倒是越来越像了。

皇雪飞没有子嗣,少主的人选就定在了皇室所有成员,规矩是强者为王,灭翎幼年丧父独自苦练心智,年少有为当仁不让,是众望所归的少主。说是众望所归,却也不尽然,他和皇鹰族其他人都不同。

“你们不配碰她!”

皇灭翎一吼,四周猛地出现数百黑衣人,手握暗器,一时刀光剑影。火药味顿时扩散到了整个宫廷,不亚战时。

“大胆!”皇雪飞勃然,草丛中有了动静。

灭翎凝眉,还未动,身后的刺客就已经身中数十镖倒地。每个人都绷紧了弦,黑衣人紧紧迫胁着皇雪飞,羽箭齐齐对准了灭翎,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具尸体,仅仅一具尸体,就能闹得皇鹰满城风雨。虞翡翠,你果真是遗害万世妖孽!皇雪飞对她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血债积怨千年,虞翡翠欠他皇鹰族的一切一切,哪怕只留一具尸体,也绝不放过!

只怨时不我待,灭翎已经纵身云瓴之上,紧拽翡翠冰手的同时,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叔……保重。”

少年的身姿化作暗夜中的一缕尘埃,他还是离开了,像本就不属于这皇城的飞鸟,他该飘零在外,就如同他父亲一样。皇雪飞放松了神情,惟有叹气,灭翎啊灭翎,你不会明白。

皇灭翎的父亲常年镇守边关,他出生于边界,父亲死后,兵荒马乱了一阵子,他就被圣主虞翡翠所收养,说是收养,更似姐弟,二人感情甚密。他回皇鹰之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只因他身份独特,能力超群。这争论,之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夜凉如水,他把翡翠的尸体放在溪流边,此刻才流露出孩童般的真挚,“圣主,我一定把你救醒,一定。”他抹开翡翠脸上的发丝,绝色的面容依旧,只是被月光照得苍白,她不会死的,只要他活着一天,虞翡翠就不会死。这是他见到她第一面就立下的誓言,死守这女子,到绝尽最后一口气。

乌云密布,挡住了月。

灭翎只觉胸口沉痛,恍惚间失去了全身的力量。最后的瞬间,只见一角黄袍映入眼帘,男人阴沉笑着,伸手点了他脖子上的皇鹰颈环,此环一旦戴上就无法取下,它连接心脉,戴上它,从此生死只在皇鹰国主一念之间,顺了那句话——逆我者王。这就是皇雪飞对皇灭翎虽疑犹用的原因。君王无情,灭翎不会明白。身边的白尸静然躺着,溪泪拍打她的水袖,幽雅如初。她总能用最平静的姿态,观看一场烽火硝烟。

如今她已经死绝了,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都带回去。”他不再留念更多,挥袂而去,一阵靡丽檀香弥留在渐明的月下。

旧历一百三十三年,皇鹰国主皇雪飞攻占圣都,圣主虞翡翠毅然殉国,圣都终于沦陷。当尘世只留下她的尸体,暴敛杀戮并没有因此停滞。就算只是一具尸体,也可翻天覆地,因为她是圣都之主——虞翡翠。

这场战歌才起了一个始调。

水声滴滴,死牢里没有一丝生气。连呼吸都带着即将腐朽的味道。

这是第几天了,他不知道,皇鹰颈环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他还记忆犹新,身体和心理所受的极大挫败感让皇灭翎几乎气绝。生是渺茫,死是退让,他苟且活着,纯粹为了一个目的。

“喂,那姐弟恋的,死了没有?”一个天籁之音跳入了他的耳膜,他打开眼皮,俏丽的容颜飞夺进来,七彩的铃铛仿佛天际彩虹。他看到她,只觉得更加乏力,太阳穴阵阵生痛,于是又闭上了眼。

御蝶香早就习惯了皇灭翎的态度,举起与她身材极不相称的御龙神斧,笑吟吟地劈开牢门,径直走了进去。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皇灭翎冷冷地问。

“劫狱。”御蝶香答,还不忘露出她独有的灿烂笑容。

“劫你个头。”皇灭翎似乎非常不领情,“我说你烦不烦啊。”

简短的对话结束后,周身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

“姑娘,也劫俺一个吧!”

“姑娘,咱腰好腿脚好,任劳任怨耐磨耐操。”

只可惜御蝶香从来都说一是一,纵使现在皇鹰十佳好男人一字排开任君挑选,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用她独有的蛮力拽起皇灭翎。他有伤在身,怎能敌过御龙族第一蛮力少女,两三下就被她拎出了死牢。

还没有跨出第二道门,陈卫已经戎装站在门前。他清了清嗓子,说:“蝶香郡主,少主重罪在身,不能离开此处一步。”说着,又惋惜地对着皇灭翎,说:“少主,请回吧。”

听了这句,皇灭翎虽然有所动容,但他俩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没有分开的意思,这让御蝶香有了十足的底气,她高声回复:“你少主偏要跟我走,你拦不住他的。”

“少主!”陈卫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清楚皇灭翎的个性,他虽年轻,却有着强烈的责任心,敢作敢当,从不做越狱这等苟且之事。

“御蝶香,那个……”

“什么?”御蝶香高高兴兴地凑过耳朵。

“我的手好像被你拉脱臼了。”

久久的沉寂后,皇灭翎第三十九次被陈卫恭恭敬敬地送入死牢,这标志着御蝶香的劫狱计划第三十九次惨败。但那之后,便没有第四十次了,第二日清晨,皇灭翎被提出死牢,奉皇雪飞之命挂在绞刑台上,艳阳几乎把他烤干,御蝶香在台下,咬紧牙关,鲜血奔涌出来。

第三十九次劫狱失败的那晚,皇灭翎默默在她手上写下几个字,他不要她插手,因为他很清楚,这趟浑水只会让御蝶香自身难保。

她为御龙国郡主,却生活在皇鹰国,一则是出于她的刁蛮随性,二则是出于两国间利益纠纷。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皇灭翎并非一定要死,把他提到绞刑台上更多的原因是为了逼供。入了夜,台前来了一行简装之人,起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素衣下掩不住他的傲气。

“你把虞翡翠藏到哪里去了?”

瞬间,绞台变得无比宁静,没有人再说话。那日,他们带回来的虞翡翠只是人皮面具隐藏下的假尸,这一招金蝉脱壳极为精彩,找不到丝毫漏洞,皇雪飞疑惑,也不安。皇灭翎不应有这般实力在他眼皮底下掉包尸体,可又偏偏发生了。

“哼哼,想得到圣主,就凭你们?”少年的回答充满了刺耳的声音。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像河堤漫溢的水势,不会再收敛,只会更凶猛。

风起了,吹散了冷冽。帝王没有笑,他只说:“七天后行刑。”

素衣大臣们叹气的有,窃喜的也不乏其数。人各有天命,任皇灭翎年少有为,只当是少了一块好用的木材,偌大的天下召唤一场灭世大火,还能少得了他这一块木材?

“你怎么能这样?!虞翡翠不是灭翎藏起来的!你有人日夜监视他,怎么会不知道?”御蝶香将神斧劈在皇雪飞面前,声嘶力竭。

皇雪飞只是轻蔑地将她推开,丝毫不飞气力:“那你说是谁做的?”

“……”她自然答不上来,一闷口气憋在胸口。

论武力,她绝不是皇雪飞的对手,只能眼看皇雪飞高傲走远,少女把红墙锤得摇摇欲坠。忍气吞声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气愤地凝视高台上的皇灭翎,少年的嘴间居然露着笑意。

“对啊,是谁呢?”皇灭翎望着满天星斗,终有了一丝希冀。

是谁带走了圣主,是圣都残军,还是世外高人?皇灭翎并不清楚,但他坚信,只要圣主不被皇雪飞俘虏,就还有一丝生机。这种荒唐的信念不知是从何而来的,但那已经变成了他的血、他的肉,以支撑他单纯的心灵。

执着于圣主的尸体,非仅出于私人恩怨。如今圣都沦陷,天下二分,理应是皇鹰占了优势,可又并不尽然,大战过后,皇鹰兵力大减,大不如御龙,加上战后圣都人心涣散,治理困难,若是圣主遗骸失窃一事若再传出去,定会引起不小的风波,到最后,只会叫御天傲坐收渔人之利……

飞蛾扑火,蜡油发出轻微的喘息,宫内冷清得让水流都几乎凝结。皇雪飞坐在龙塌上,彻夜未眠,良久,他自言自语道:“御天傲,是你吧?”随后,又露出了自嘲的笑。

多少年前,有一个女子倾城脱俗,年轻气盛的他与御天傲为她兵戎相见,斗得御龙皇鹰两败俱伤,为自保,最后两族只能签订协约,才得有今日。从此,这个女子,谁都得不到,谁都不奢求,事态平息了多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如今,他亲手破坏了这份平衡。

他按住太阳穴,拿出手中的锦囊,里面娟秀的字迹几乎让他气绝。不该轻易受诱的。虞翡翠不是凡人,她是棼灭万世的妖孽,这都是报应。

第七日,灭翎没有死。

绞台被御蝶香坎成废木,她得意地站在军前,指挥若定:“这是本姑奶奶的男人,你们给我照顾好了!慢点抬,听到了没有!”

第七日,圣主虞翡翠遗体被盗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御龙国主御天傲出面寻回尸体,还予圣都,圣都士兵大受鼓舞,连同御龙骑兵直逼皇鹰皇城。

皇鹰负隅顽抗,居然抗过了这一劫。世人对皇雪飞的实力又不得不刮目相看。只是再看版图,还不到一个月,整个局势又变得面目全非了。

还是旧历一百三十三年,御龙协圣都讨伐皇鹰,自此天下二分。御龙势力虽然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但孰终赢得天下,未来依旧未知。

御龙宫内,没有歌舞升平,烛光竟也是昏暗的。

英挺的男子五官深邃,他散了一头墨色长发,走到寒冰床边,轻笑,他的笑包罗万千,有着独特的阴冷,就连寒冰床的寒气都让步三分,他实在太深,太冷,叫人莫名畏惧,可偏偏就有人逆其道而行之,不但不怕他,还处处招惹他。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以退为进,不愧是虞翡翠。”

他弯腰伏到翡翠身边,温热的嘴唇错落到她脸颊,极冰、极寒,好像带着些许****,却又在瞬间转化为轻蔑的戏弄。

忽而,一个身影从幕帘后飞奔出来,用自身强大的力量扑向御天傲,可惜实力实在相差甚远,他只轻轻一抹,就将灭翎摔倒在了地上。看清楚了他的脸,极似当年稚气未脱的皇雪飞,灵动的眸子虽然没有杀人的凶残,却有着十足的魄力。

御天傲笑了,转过身子,“这就是你养的小鹰吗?有趣。”声音满是轻浮。

灭翎还来不及看清,那只翠绿的凤凰已经化身成火焰,涅磐重生。她在暗夜中格外耀眼,倾城女子从寒冰上站起来,温婉笑着,那笑容是谁人都抵抗不了的,他一见到她,就别无所求了,“圣主……”他虔诚唤着女子,跪下,愿做她脚下蝼蚁。

“翎儿,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在皇灭翎眼里,她是仁慈的,而在御天傲眼中,她是一个十足的魔女。如同灯火阑珊里,总隐藏着诡秘的黑斑。

她醒了。

这好比是一座冰封的冷城,它恢复了暖意,桃花盛开,万紫千红。

这好比是一座冷城,它醒了,也唤醒了满城熟睡的毒蝎。

旧历一百三十一年,冬日飘雪,银霜满野。皇雪飞与御天傲同时收到一份秘函,锦囊并不繁华,简洁地绣着两朵梅花沾了几朵雪霜,可能是应景之作。那信笺也倒表里如一,简单得很:“翡翠已殆,得圣都者得天下。”御天傲不是没有野心,只是他太了解虞翡翠,这个女人活着是祸害,死了她便要全天下为她陪葬,所以,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皇雪飞也不是昏君,他会先一步行动无非是出于一份纵容和一份失控,这两者,御天傲完全明白。

这信,是她另一个计谋。收到信时他们的心情如出一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皇雪飞攻破了圣都,为的只是看一眼虞翡翠的尸体。没想到,只一眼,就足以够起他藏匿多年占有欲。

这是磨练人心智的斗争,御天傲已经疲倦了。

疲倦了?真好笑,也不知是谁费尽心机在皇鹰城内安插内线,将翡翠的尸体掉了包。后面的事更不由得自己。只要走个过场,就能分得半杯羹,任谁都会去做。他虽没有迈出第一步,却也不知不觉成了她棋局中的棋子。

“虞翡翠,你到底想要什么?”御天傲品了一口香茗,望着窗外静坐的女子。

“天下。”女子浅笑。脸上的翠风若隐若现,时而显现迷幻的光彩。

“你现在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圣都都拱手让人了,还谈什么天下?”

“你不想要吗?”

对她的提问,御天傲不知从何答起。天下,谁不想要,哪怕明明知道要来也无益,可还是拼了命地去夺,去争。还是那句老话,这世间总是得不到的东西才会最美妙。御天傲看着她,物是人非。十年一瞬,月牙湾边戏水的少女,曾经让他和皇雪飞无数次怦然心动。人道他御龙国主无情,冷眼纷争,实情呢?连他自己也茫然。

年少的糊涂都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一颗寒彻的心。

四年前虞翡翠忽然消失,他和皇鹰族签下协议,不越雷池一步。当他们知道圣都新主的真面目时,几欲联盟攻陷圣都。谁都不会想到那个温柔无害的少女,会牵动皇鹰、御龙六年间整整七次大战,更不会想到那血淋淋的战役都是都是她的离间之计。

三分天下碍我霸业,若能让皇鹰、御龙相互消耗,她就能轻松剿灭二族,从而巧取天下。“美人计”能用到这个份上,也可算是天下第一算了。自然,除了她的姿色,更重要的是她卓尔不凡的才智与胆略。她的心有多深,谁知道呢?

虞翡翠还活着的消息没有被传扬出去,几个月来风云变幻的主谋,还被众人当作最无辜的受害者,举国哀悼着。

“圣主,我们离开吧!”灭翎扯着虞翡翠的衣袖,脸鼓起来,像个气球。看得一边的御蝶香很不是滋味,又不好意思说,就同在一边鼓脸。于是只见两个皮球在虞翡翠边上不断膨胀,场面很惊悚。

灭翎连磨带泡,足足说了三天,终于让翡翠点了头,他们要去南方的紫晶城,真正远离硝烟之地。圣都已经湮灭,一切传说都不再重要,对皇灭翎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带着翡翠离开他们,去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认识虞翡翠,没有人爱她,没有人恨她,没有人想独占她,只有皇灭翎对她死死的忠诚。

“打算跟那只小鹰远走高飞?”御天傲戏谑地望着她,“莫非,你还想让他们同族相残?”

虞翡翠躺在香妃竹榻上闭目养神,丝毫不理会御天傲的冷嘲热讽,忽然,左肩抽动了一下,她也不吱声,起身打算离开。御天傲不满她的态度,唤人关上了门,莫名与她对峙起来。

“御天傲你抽什么疯?”脸颊上的翠凤灼烧的疼痛,她用指甲掐进手背,分散身体的痛楚,光看表面,只是有些生气。见她生气,御天傲反而得意了起来,整个人挡住去路,不让她往前一步,“你看清楚,这里是御龙国境,不是圣都,每个人都要听命于我,你也不例外。”

“所以呢?”虞翡翠冷然。

御天傲一时接不上。她看他,接着说:“所以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我没有说不的权利。”

“我何时留得住你?”他冷笑,不觉松开了手。

虞翡翠跳窗而去,他就同少年时一样,只能看她湖光潋滟中的背影,有些话他不说,她也不会问。

四年前是谁舍弃谁?这都不重要了。圣都沦陷造就了天下对立,三足鼎立尚且还有相互利益关联,现在少了一个圣都,情势不是乐观了,而是更严峻了。虞翡翠一走,信任、猜忌都烟消云散了,只有**裸的针锋相对。

风花雪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今天下,谁主沉浮。

眼前还是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莺莺燕燕绕她周身,而脸上的痕迹越来越深,她惨淡一笑,仰首天际。

先圣主西蓦王说:“要有一场盛世。”

翡翠,你是盛世之源。燃一场焚世烈焰,一切归零。你是火源,所以你时刻要承受烈火焚身之苦,离它越近,你承受得越重,承天下之荣,承天下之苦。不应觉得痛苦,这是无限荣耀。要有一场盛世,统天下,聚四方。这是西蓦王在弥留之际告诉她的。

他把她从毒蝎谷救出来,给予她新生,给予她未来,同时,也给予了她最沉重的命。

“圣主!”皇灭翎见到她从御天傲寝宫内出来,便无比欣喜,他等待多时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扛在身上,彻头彻尾的外出打工仔形象,哪像个皇族少年。那些全不是为自己准备的,无非是怕虞翡翠无聊,准备了无数点心和姑娘家的小玩意儿,满满当当的好几包。

“皇灭翎你居然背着老娘玩私奔!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和你拼了!”御蝶香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神斧毫不留情地劈开了一袋子糖果,然后灭翎脸上风云变色,难看极了,御蝶香才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后悔。可来不及了。

“死女人你找打!”一场扭打又不可避免。

虞翡翠看了一会儿好戏,最后开口答应让御蝶香也一道儿去南方,前提是御天傲不反对。御蝶香拍手叫好,御天傲怎么会反对,御蝶香到哪里都让他闹心,眼不见为净。

可能是巴不得御蝶香快些离开,临走那日御天傲并没有送行。南行紫晶城要渡过天河,因为地势所阻,所以南方总是与世隔绝。他们三人上了船,却遇上了不怎么乐观的情况。

海盗?

如果是就好了。

“叔……”灭翎尴尬地叫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他是皇鹰的叛徒,没有资格再攀附什么。只是,血亲毕竟是血亲,不是三言两语能断的。

皇雪飞傲然站在船头,脸上已经添了几分沧桑,为护住皇鹰基业,他心力憔悴。虞翡翠看在眼里,也不觉感怀起来,皇雪飞一直凝视着她,眼睛充满了血丝,欲要把她吞噬。

“又是你们!”御蝶香刚要展开神斧,却被无数铁索绑住关节,不能动弹。她住在皇鹰宫内,弱点早就被完全掌握,他们假意屈从于她,只是碍于御天傲的面子。

“皇雪飞,好久不见。”她的笑容,此刻无比刺眼。皇雪飞不轻怒,四周都是极深的河水,茫茫无际,船上都是皇鹰的伏兵,他们展翅也难飞。御蝶香扑腾着,动作很搞笑,可没人笑得出来。

“蝶香!不要挣扎,你越用力巨灵锁只会越重。”虞翡翠说。其实很多道理都是相似的,如同做人。

用计太深的人,总会被自己的谋略所伤。

这一天,仿佛是迟早要来临的。

鹰击长空,翅膀震怒惊雷。

皇雪飞的剑架在她脖子上,稍用力就能将她了断。即使这样,虞翡翠还是面无惧色。她没有感情,每一步都是阴谋、都是诡计。

见到活生生的虞翡翠,一船的人都诧异得合不拢嘴。虽然知道此行是来阻止圣主南逃,可眼看一具冰凉的尸体瞬间变成美艳的女子,总归还是有些错愕。

如今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高洁圣主,而是挑起战争的魔女。

被困于皇鹰的几个月里,他真正看懂了虞翡翠,曾经的最后一丝怜惜都已经焚毁,他的心死了,可她还能微笑说:好久不见。

皇雪飞怒意更加,抽回剑身,一刺。狠狠扎进她的肩胛骨。她吃痛倒退了一步,神情的淡定没有改变。血染红了他的剑,还有他的眼。

“圣主!”皇灭翎再也忍受不住,袖口银针出位,朝着皇雪飞的手腕刺去。原本只想封住他穴道,却没料起了一阵阴风,六枚银针齐齐飞向皇雪飞的死穴。

皇雪飞想不到灭翎居然如此心狠手辣,剑脱手,以衣袂挥散了银针。

六针落地,叔侄间的情分也就彻底断了。灭翎无法解释,他不能在战场上告诉敌军:我无心杀你,否则就等同于认了输。

可是,能赢吗?他心里也明白,这场对峙没有一点生的希望,他的心脏如期开始绞痛,脖子上的颈环发出微弱的哀鸣。当你自己的命都掌握在他人的手中,你凭什么和人家谈条件?

皇灭翎要杀皇雪飞,这是摆在众人眼前的实事。少主叛国了,国主正在对他用刑,这是国事,也是家事。

当天下最难管的事合而为一了,谁去管?

答:脑子不好的人。

虞翡翠站在甲板上,看着他们叔侄间的残杀,皇灭翎已经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快死的虫,嘴间还囔囔自语:“圣主,我没事。”

“少主!你……你太糊涂了!”陈卫再也看不下去,他不信皇灭翎的叛变,纵使他劫尸在先,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绝义的事情。一定是幕后有人指使,是谁呢?还能是谁?众人再次对负伤的虞翡翠怒目而视。

蛊惑人心的魔女!

“主子,定是这魔女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少主。”大家统一了说法,可皇雪飞并没有太多动静,他看虞翡翠,又看看奄奄一息的灭翎,说:“你想看我门互相残杀?”

虞翡翠不说话。

他接着说:“可惜不能如你所愿。现在灭翎已经不是皇鹰少主,他是我族叛徒,已被我逐出皇族。这么算,他应该是你的人。”

虞翡翠笑着点点头,皇雪飞不愧是皇雪飞,总能迅速撇清关系。

“现在我要你来选。”皇雪飞绕到船头,不慌不忙地环视四周,“就是这里了。”

不解的人占了大多数,但是没人提问,没人愿意显示自己的无能。虞翡翠捂住伤口,上前一步,感受了一丝丝青岚,虽是微风,却暗含汹涌。

“东风起,时黄昏,浮奇屿。非南之紫晶,穆罗恶蛤。”她说罢,笑意全无。

恶蛤状如岛屿,食人肉,但遇,投祭者一,方隐。

这是古书上的记载,也是渔人皆知的常识。此时此刻,正好是天河穆罗恶蛤现身的时候,平时,船家、渔人都会备上一个人型竹笼,装满各种肉类,防止遇到穆罗恶蛤。幸好穆罗恶蛤不贪心,只要祭上一个人它就会回去。只是,如果没有在它全部现形之前把人送进天河,它就会大发雷霆,吞噬天地,到时候,恐怕没人能活了。

而他们急于上船,自然没有准备什么肉笼。大家面面相觑,口水滑入咽喉的声音此起彼伏。

远眺去,河上的生物已经蠢蠢欲动,碧绿的泡沫泛着浓郁的异味。

“现在,我要你来选。谁去祭那穆罗恶蛤,是你自己跳下去,还是灭翎?”皇雪飞这个提议听来是好笑的,虞翡翠是怎么样的人,她心里没有皇灭翎,这点就算是御蝶香都能看出来。

“枉灭翎还叫你声叔!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身边这么多人,扔谁不好啊!”御蝶香虽然不能动,可嘴巴还是不饶人。身边的人转向她,其中起了杀心的同志不占少数。其实扔谁都不好,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如果她真仗义,就该自己跳一个。她想到这儿,腌了。

眼看穆罗恶蛤已经露出了大半个头,人人手中都沁出了汗。

他的提议听起来是好笑的,其实呢?

虞翡翠想要他和皇灭翎自相残杀,可现在皇灭翎成了虞翡翠一边的人,轮到他们互相残杀,而真正的生杀大计又掌握在皇雪飞的手上。

若她跳了,那是她自己跳的,不关皇雪飞的事,而灭翎,注定成为皇鹰傀儡。

若把灭翎踹下去,皇雪飞再用报仇的名义诛杀她,她也活不成。

你说他好笑,其实他卑鄙。

“翎儿,你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虞翡翠温柔地笑着,蹲下抚摸着他的额发。皇灭翎听话地点点头。

“完了完了,少主要被她扔下去了。”士兵甲已经暗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碎碎念起来。

“这是青春的不归路。”士兵乙总结。

“你们快看!”士兵丙忽然很激动。

只见她抚摸完了,缓步走上船头,朝着穆罗恶蛤的方向,鞠了三个躬,伸开双臂环抱夕阳。这不是第七套广播体操,这是祭前的礼仪。

“穆罗恶蛤,穆罗咎琊裟喇。”这不是乱码,是咒语。

皇雪飞不可思议地凝视着东风中的身姿,不管他多么凶神恶煞,眼睛瞪再大也没有用,她清楚知道:皇雪飞杀不了她。四年前是,现在也是,将来也不会改变,就像手心的掌纹,一条线捆绑你一生。

“翡翠,你为了救灭翎竟连死都不怕了?”他上前一步,挽住她的青纱,穆罗恶蛤已经觉醒,它睁开了青绿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祭品,还有几寸它就要横空出世。到时候,天河里的所有生灵都要遭殃。

“我还能救你,不是吗?”她把一只脚跨进了冰冷的空气,好像一瞬间,就把三世的缱绻化作冰霜,沉到河底。

皇雪飞的脑海一片空白,虞翡翠的话让他混乱。

穆罗恶蛤张开大嘴,迫不及待,水面上升了三分,又缓缓低沉下去。

“不!”

这一声以后,惊涛骇浪退散,墨绿色泡沫还在苟延残喘,仿佛是不舍人间的美餐,穆罗恶蛤渐行渐远,很快只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额头在地平线的彼端若隐若现。

“灭翎!”御蝶香咆哮着劈开了锁链,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克服巨灵锁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巨灵锁已经变成了废铁,丢了一地。

“蝶香郡主,你不要做傻事!”她耗尽了精力,被人拦在船栏前,任她再怎么哭闹,也无济于事。

皇雪飞在最后一刻,把虞翡翠拉在怀里,就像她预期的一样。

唯一跳出她预测的,只有皇灭翎。皇雪飞对他心脏的束缚应当强大到让他无法移动,为什么他能在瞬间挣破颈环的强压,纵身跃入穆罗恶蛤的大嘴。

那颈环……莫非是盗版的?

“这样,我在你心里会不会变得比较重要?圣主。”泛滥的河水发出幽怨的哀鸣。她靠在皇雪飞身上,的目光冷冽没有焦点,嘴唇是雪一样的白。前方有无数光点,太多了,茫茫一片。

穆罗恶蛤不再出现,证明皇灭翎真的死了。南去的大船上变得格外冷寂,死亡并没有让世界安静,让它安静下来的,是恐惧的心。虞翡翠被人厌恶地凝视着,就像御天傲说的那样,这个女人活着是祸害,死了她便要全天下为她陪葬,所以,她不能死,也不会死。皇雪飞微微战栗,厌恶地把她推开。手上已经沾满了虞翡翠的血,怎么擦都擦不掉,他觉得自己无比肮脏。

翡翠从甲板上站起来,她冤魂一般浑身是血,轻微道:“你们都走吧。”这口吻,带着极强的命令色彩。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脸色发青。走,去哪里?滔滔江水,他们早已没有退路。

夕阳西下,最后变成一条细微的线。

南方没有极乐,谁都逃不出这场盛世。

她轻挥纱巾,船舱的坚硬木板被掀开了大半,并以很快的速度被她抛到空中,然后掉落,溅起巨大的水花。她借桅杆而起,迎风坐在横木上,重复着方才的动作。不一会儿,船体四周就漂满了浮木。

“翎儿走了,你们也走吧。”她指着水中的木片,凝视远方。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士兵甲乙丙连声怒吼,可那怒意立刻被陈卫压制了下去,他上前一步,到了皇雪飞身边,道:“主子,好像有蹊跷。”

“……”

废话当然有蹊跷。皇雪飞不会笨到要陈卫来提醒他,踏上船板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这船与众不同,只是他不相信那一瞬间的猜测会是真的。天色越来越暗,沉重的颜色让人呼吸困难。虞翡翠静静坐着,桅杆的形状变得怪异起来,和她的飘纱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原来,我们都被算计了。”

“下一班船应该很快就会到,你下令吧。”

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看起来,简直是鸡同鸭讲,但也没有一个人提问。而后,皇雪飞大掌一挥,说了一个“跳”字。依旧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可也没有一个人敢反对,接二连三地跳下了河。很快,木板就变成了简易的救生筏,大船则变得空荡荡的。

“你怎么不跳?”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丢下你。”皇雪飞特地强调了他和某人的不同,但是虞翡翠并没有为此感到一丝丝宽慰,至少在皇灭翎死后的一个月里,她的情绪都会保持在一个固定高度,不再起伏了。

人的感情很脆弱,女人更甚。

那么男人呢?男人的感情也很脆弱,但与女人不同。那种脆弱会导致他们的恐惧,恐惧又导致什么呢?

恐惧导致攻击。

需要实例说明的话,那就是御天傲。他说过:“这里是御龙国境,不是圣都,每个人都要听命于我,你也不例外。”虞翡翠怎么可能听命于他,所以她要受处罚。当然,他不是小孩子气的男人,这不光是惩罚。虞翡翠要走,皇雪飞一定会去拦截,且不管谁胜谁负,或是握手言和,如果船行江上,忽然爆炸,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我们都被炸死,他就能一统天下了。”皇雪飞踩踩甲板,发出不寻常的怪声,那是船体内部已经开始发热的缘故。御天傲的设计不是将炸药放在船内,而是让整个船都成为炸药,除了被她拆除的那些表面木板,这条船的其余都是用火焰树木为材料的,木材间摩擦到一定的时间,就会自动爆炸。御天傲安排得太周密,直到灭翎纵身入河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脚下怪异的火花。

“你分析得很对,所以我们不能都死了。”

“死一个也不行。”

这时候虞翡翠已经从桅杆下来,船上只有她和皇雪飞两个人。风很高很静,他们互相望着,可以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皇雪飞回忆说:那样的宁静,在之后的岁月里不再出现。

虞翡翠朝他走来,把一颗碧绿的玛瑙放到他的掌心,那是皇鹰族的传世之宝。她知道这玛瑙的传奇之时,它已经在她囊中了,莫名其妙的。她想把它还给皇鹰国主,于是就遇见了皇雪飞,只是十年了,现在才想到要物归原主。皇雪飞接过玛瑙,思绪又停了一拍。

“皇雪飞我不想走,翎儿死了。”她说。

“你……爱上了灭翎?”

她叹气摇头,爱是强烈的,可最强烈的,往往不是爱。忽然她感觉手被紧紧抓住,回头撞上了皇雪飞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好像是十年前的一瞬间,化作了永恒。

“你逃不掉了,虞翡翠。”皇雪飞说,“御天傲也好,灭翎也好,他们都得不到你。”

“可你我都死了,得到与否,还那么重要吗?”虞翡翠不禁冷笑,自嘲,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走到这一步却被灭翎绊住手脚。不过,什么都是假的,她累了才是真的。

船舱开始发出微弱的爆破声,接着仿佛从地幔延伸的热气包围了整个船身,死亡,来了。皇雪飞用另一只手抚摸她左脸的凤凰,那只凤凰似乎在哀鸣,大业未成身先死。

手被他牵着,已经无法分开,也许这样结束才是轻松的。

“御天傲要天下,就给他一个天下……”皇雪飞俯下身子,用力拥抱住柔弱的身躯,她总是表里不一,“让他除了天下,一无所有。”

“天下啊……”虞翡翠叹气。

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然后剧烈的震动、强大的爆破声、蘑菇状烟云形成,河上燃起了一片火海。木筏上的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下一刻,肃然起敬。

在大爆炸的最后一秒,火光潋滟,最后一眼,他看到巨大的翅膀半透明着,灵力的光芒照耀万物。翡翠手的温度渐渐消失,最后,被一个织锦的感觉代替,还是两朵梅花,平淡地点缀在袋上。

昏黄中,一条龙君临大地,来取他想要的。原来这一切都是早就算计好的,一船的人命都只是他一个筹码。

御天傲嘴唇永远是冰冷的,她曾经为他的一个吻欣然若喜,可当她再次触碰到的时候,已经麻木了。

“你本就是我御龙族的皇后,西蓦王把你囚在圣都,为的是把你当作他的挡箭牌。”御天傲说破了往事,但已经不能改变任何。如果万事皆有因果,他们走到这一步,也不会是偶然吧?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他虽自负,说的却也不错。虞翡翠自认她最初的爱恋确实放在了这个寒冷的男子身上,那种爱慕,是没有负担的。

“御天傲你错了。我的心,已经空了。”

他们互相凝视,没有下话。他把虞翡翠救出来,是出于眷恋,还是残忍,变成了千古难题,也许君王应是这般冷漠。

“御天傲,你这招太阴狠!”御蝶香被侍卫拦住,挣扎着,摔裂了紫烟香炉。宫殿里烟斜雾横,弥漫着一股妖气。

御天傲只瞪她一眼,蝶香便不能再动弹了。这并非法术,却足以摄人心魄,那样的眼神,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绞杀殆尽一般。她抬头,看到“御龙天统”四个大字被装裱得珠光宝气,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提醒着御龙皇族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龙在天,统四方”。

虞翡翠、皇雪飞,都只是这场盛世的点缀。

御天傲离开了宫殿,整个城池被他染上了层霜。

“人不能这样无情!”她抛下这句话,被人押进了深深的地牢,和虞翡翠在一起。因为她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她救了皇雪飞。

皇雪飞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飞,天空很近,快要把自己吞噬。后来才知道不是他在飞,在飞的人是——御蝶香。御龙皇族的人能飞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居然会救他。

皇灭翎已经死了,她不能眼看着他叔叔也死在同一片江上。皇灭翎虽然叛逆,可他对皇鹰家的忠臣是不会变的,只是他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救他,算是替皇灭翎做的。

皇雪飞回城,打开了虞翡翠离开时留下的锦囊,里面是一道令,统兵令。他看着那世人梦寐以求的手谕,肆笑,又立刻哑然,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静谧的夜。

这是一种程度的失败,也是某种程度的成功。御天傲想借虞翡翠铲除皇雪飞,却反被御蝶香干扰。虞翡翠圣都中立军权落到了皇雪飞手中,如此,两族的兵力第一次达到了真正的均衡。如果有一方稍弱,弱者就会迁就强者。战争也会演化为和平。如果势均力敌,彼此就会肆无忌惮。和平也会变成战争。

战乱好比是一条供求曲线。

和平,只是上面少得可怜的平衡点。

阴寒刺骨,御龙皇城的地牢里,伶俐的少女空坐着,痴痴望着气窗。皇灭翎好像就在那里,吟唱一曲诗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她最烦诗歌,听一句就头疼,可是灭翎读的话,哪怕头疼裂了,也无所谓。

别说她傻,人年轻的时候,都是那么傻。

她在地牢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每都想起那首诗,就呆呆看着墙,不哭,也不闹。灭翎在的时候她总是喜怒无常,现在呢?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终于,地牢来了一个女子,她全身披着五色绸缎,上好的衣物华贵中带着骄傲。若非她脸上那只憔悴的凤凰,她怕是永远不会认出她来。但是蝶香依旧不看她,顾自念叨那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蝶香,你还好吗?”她问。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御翡翠。”她没有叫错,虞翡翠本来并不叫虞翡翠,她是御龙族遗失在毒蝎谷的皇后人选,她脸上的凤凰记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西蓦王把她带走了,掩人耳目换了她的姓,从此,烈火的轮回被改变了轨道。

蝶香记忆里,那只凤凰不是吉祥,是杀害灭翎的元凶。

“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牢门被监守打开,她径直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下,蝶香原本遏制不住的杀念却在那一瞬烟消云散。她看见虞翡翠华贵衣物掩盖下沉重的枷锁,这所有的一切,终于归于明朗。她把兵权交给皇鹰国主,公然与御天傲作对,御龙不会容她。

都是报应。蝶香收起武器转过头,又开始念自己的诗。

那年初春,虞翡翠被囚。

每个人都猜测皇鹰国主会前来营救,可那猜测仅仅只是猜测。事实是:接下来的五年里,皇鹰、御龙相安无事,共创平和。然后关于她的故事渐渐被人遗忘。圣主、魔女都好像是发生在上个纪元的故事。

“没人会来救你的。”御蝶香又一次重复。

地牢的阴寒让她身体不适,这些年她的动作都变得很僵硬,御蝶香卸了那些恩怨,每朝为她用热水擦试身体,如果不这样做,她可能一整天都无法动弹。她最近发现,虞翡翠的凤凰胎记不光是在左脸,左肩、背部都有蔓延。许是她眼花,那只凤凰每天都有成长,正从几个零碎的图案,变成一幅完整的躯体。她不敢多看,怕被那妖艳的翠绿吸引到魔境去。

“他来了。”虞翡翠说完,御蝶香的手不禁微微颤抖,然后用力丢掉毛巾,劈门出去。牢门从来关不住她,只是她无处可去罢了。

御天傲不时会来看他,告诉她,外面是如何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然后静静坐在她身边,和她谈起往事。他不能放她出去,但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他告诉她,脸上的凤凰印记并不是灭世的诅咒,那是御龙皇后独有的标记,并把一枚琉璃指环戴在她手上,五彩琉璃上,有一条翠凤展翅翱翔。

燃一场焚世烈焰,一切归零。你是火源,所以你时刻要承受烈火焚身之苦,离它越近,你承受得越重,承天下之荣,承天下之苦。不应觉得痛苦,这是无限荣耀。

要有一场盛世,统天下,聚四方……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翡翠,我最后再问一遍,可愿做我的皇后?”他目光真挚,一如年少。

“不。”

旧历一百四十二年,御龙国主御天傲终于迎娶皇后。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总画着柳叶弯眉,名字,叫御烟罗。新皇后不负众望,母仪天下,同时御龙的势力又一步得到扩张,而皇鹰,在得到兵权后长期蛰伏,似乎与这场渊源彻底撇清了关系。按照说法,如今御龙是独霸天下的局面。

“只差一步,天下就是我囊中之物了。”御天傲挽起她的长发,而它们似水一般,瞬间从指尖流逝。

他的意思是:最终的赢家,只能是他。

“御天傲,你看得太浅。”

虞翡翠在地牢中,听御天傲说着外面发生的事情,出于皇家的威信,他始终没能放她出去,近些年,连御蝶香也走了,冷冷的牢里,充满着腐朽的味道。御天傲来得少了,偶尔她会替他解忧,也会为他指点江山、出谋划策,就像被他囚禁的军师,可关系也只能到此。

“穆罗恶蛤的尸体?”她忽然被自己惊讶的呼吼吓到。

天河岸出现了穆罗恶蛤的尸体!她仿佛听到了天籁之声,御天傲不明白她高兴的缘由,就在此刻,头顶山发出爆裂的声响,然后火色蔓延了整个都市。他们在地牢里,眼看着一切的发生。

“虞翡翠……你!”他怒目而视身边的憔悴女子,现如今,她已经展露了桃花色的笑容。

御龙皇城忽然起了大火,烈焰中一个雅致的男子悠然显现。人人跪拜,唤他“圣主”,他是皇鹰国主,又是紫晶城城主,史上唯一一个打破四方界限的男人。御天傲的故事里没有这号人物,因为他的崛起是在一夜之间的。如今,他率领紫晶十万精兵,突袭御龙,手中燃着一簇烈火,是皇鹰族都有的能力。鹰火不灭,万世灰烬。

御天傲看得太浅,只觉得圣都、皇鹰、御龙就是天下,殊不知南方还有紫晶,除了紫晶,还有更大更大的天下,这些,他全都看不到。她笑得潋滟,口中含糊地念:“……燃一场焚世烈焰,一切归零。”

“圣主,我来接你了。”烈火中,皇灭翎跪倒在她脚下,一如过往,愿做蝼蚁。

“皇雪飞呢?”她问。

“叔已经死了。”

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寒冷的冬,她躺在圣都中央,皇雪飞气急败坏。

当皇雪飞第一时间看到那座冷坟的时候,翡翠苍白的面容已经挖空了他的心脏,那时,他便暗自服下了裂心丹。他只有一个心愿:生不能相依偎,死了,能拥她入棺。原本还有生还,但是烈火加剧了药性,必死无疑。所以他的恨、他的伤,不无道理。

说话间,整个御龙皇城已经灰飞烟灭,皇灭翎和御天傲站在最中央,各提一把剑。最后的最后,他们其中有一个人的心脏将被穿透,但是事与愿违,当皇灭翎抽出手中宝剑的霎那,看见的却是御蝶香靡丽的双眸。

“你要为你叔报仇,我也不能眼看着我叔叔死去。你说,对吧?”她笑着,鲜血沾满了全身。御天傲打横抱起血泊中的少女,脸上的风霜已然被泪水吞没。火海里,他展开半透明的翅膀,羽翼在火星里变成一首哀婉的歌。

“叔……”

“别说话,叔带你走。”亲情,原来可以凌驾于爱和雄心之上。御蝶香微笑这躺进男人宽大的胸怀,迷蒙中忽然想起,那首诗是这样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场战役,皇灭翎大获全胜,鹰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整个大陆变为一片焦土。自此,四方大统,皇灭翎毫无保留地把天下送给她。他从来都不要天下,他只要翡翠。登基之日,面对高香,她身上的凤凰图腾变成了妖障,所有在场的臣子都看傻了眼。就如世人所说,没人能得到翡翠。

“翡翠!”男人惊呼,却拦不住她化凤的身影,身上的凤痕消失之后,她倒在红毯之上。

一条翠绿的凤凰,凌驾于天际,她不是死了,只是走了。远处的光化作四道电影,落在东南西北四个城方,那又是新的故事。

当她看到火海里的城池,她才明白她错了,这不是她要的盛世。皇雪飞耗尽生命、御天傲费尽心机、皇灭翎灭绝颠覆了的,只是一座冷城。人们目光呆滞,市井毫无生气,仿佛死绝了一般。

她的盛世,还未来临。所以她走了,她需要换一个姿态去迎接真正的盛世。

庞大的祭台上,皇灭翎独自站着,天下尽收眼底。忽然,他肆意狂笑:“天下唯我一人。”臣子心虚作祟,千百人同时下跪,高呼万岁、万岁。

旧历一百四十二年即新历元年,御龙沦陷,四方统一。在皇灭翎的统治下,仅仅五年,已经达到了空前的盛世。不知多少年后,所有贫瘠和伤痛已经随她埋到了深谷,被人遗忘。

这是一座冷城,表面是浮华。

里面,却是沉沉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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