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这是在你床上发现的,你还有什么话说!”林深的怒吼,远远近近的,听在林简耳中并不那么真切。
“我喜欢她。”林简仍旧呆呆地盯着那只沾满海水黄沙的绣鞋,没头没脑地嗫嚅着,“我恨她为什么是我庶母。”
深重的钝痛蓦地砸在后心,冲得林简身子往前一倾,本能地用手臂撑住了石板地。
“奸污庶母,逼死人命,我生下这样的孽子,不如我亲手打死了罢!”林深绝望地呼号着,手中门闩不停地落下,就连邬澜也劝阻不得。一天天的忍耐,一个个希望的破灭,一件件罪行的累积,终于让林深对这个不孝之子彻底地死心。
“她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林简蜷缩在石板地上,任凭林深毫不留情地打在自己身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刺桐屏障满中都
林简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家门外的台阶下,周围不断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这不是林家少爷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平日里太不肖,看样子是被老爷子扫地出门了吧。”答话之人说到这里,回头拍了一下自己缩头缩脑的儿子,“看见了吧,不学好就是这个下场!”
林简装聋作哑的功夫向来高超,此刻更是没心思搭理这些闲言碎语。他撑着痛楚的身子坐起来,怀里便骨碌碌滚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一些银钱。
这些钱是谁给的?老爹不太可能,那么就是邬澜了……林简脑袋晕乎乎地想不清楚,只是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紧闭的家门,猜想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去了。
茫然地坐了一阵歇过劲儿,林简方才动了动眼珠子,朝着家门磕了三个头,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林深的棍子虽然打得他全身青紫,幸好并没有伤到筋骨,他之所以会昏迷过去,大部分是因为心中那股悲伤怨愤之气。
林简磕完头,踉踉跄跄地朝着城东的海滨走去,心里并不相信庆姬就这样死了。他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邬澜并没有说谎,几个渔民果然描述当天早上,他们看见一个外蕃血统的美貌女子孤身来到海边,从容地脱下鞋子一步步走进了海中。当他们反应过来想要救人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顷刻间把那女子卷得不见了踪影。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小娘子……”憨厚的渔民接过林简递过来的碎银子,殷勤地把他领到一处小海湾,“喏,就是从这里跳海的。”
林简目光呆滞,一步步地朝着大海走去,直到海水齐膝,他才转头对拉住他的渔民笑了笑:“放心,我不跳海,只是想找到她的尸体……”
“你是她什么人啊?”老渔民打量着林简狼狈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话本小说里才子佳人的悲剧故事。
“我是她儿子。”林简没注意这句话对老渔民造成的惊吓,只是痴痴地望着大海流下泪来。
尽管渔民规劝说海湾周边的山崖下满是暗礁,想要收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林简痴劲一犯,任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此他每天都沿着海岸线在悬崖沙滩间跋涉搜寻,没多久,近海的渔民全都知道了这个一心葬母的孝子,清晨发现他睡在自家门口不再感到惊诧,感动之余还会给这孝子送水送饭。
时日一天天过去,就算林简这样的痴子也知道搜寻庆姬再没有任何指望,但他依旧每天在海边打转,似乎只要一停下来,满腔的哀怨空虚就会膨胀起来把他的皮囊撑破。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年纪轻轻的,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林简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义大爷?”
“好了,跟我回家去。”赵义不由分说就想拉着林简上路,偏偏林简却犟着不肯动,把赵义气得跺脚:“要不是有人托我照顾你,谁想管你这个痴子?”
“是国公爷么?”林简心下忽然一暖,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自己的价值。一瞬之间,以前对字画古玩的热情又泛上来,终于把庆姬之死带来的灰暗绝望冲得淡了。
看他死鱼般僵直的眼睛开始活泛起来,赵义趁热打铁推着林简往前走,一路把他领回自己在泉州城边的家。
义大爷的“赵”姓是随着前主人取的,这回延庆侯一死,他们一家失了靠山,就恢复了本姓“张”,林简管义大爷的儿子叫张三哥。张三哥的两个兄长都在南逃的过程中死了,一家人都靠他和义大爷在辛公亭的船坞里做工养活。
听说林简是个识货的行家,张三哥就神神秘秘捧出一个破布片包裹的物事,说是逃难路上被人从坟堆里刨出来的,让林简看看值不值钱。
林简小心捧起那柄古剑翻来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指弹着听了听声音,眼看张三哥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由笑道:“这是前朝吴越的东西,年代虽然不太久,但难得的是纹饰独特,兼具华夏与百越的特色,算是一件不错的藏品。”
“那到底能卖多少钱呢?”张三哥追问。
“二百两银子是最低价。”林简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自信爆棚,拍着胸脯打保票,“要是别人不识货,你就卖给我。”
张三哥一听喜笑颜开,好茶好饭地款待林简。第二天义大爷去船场帮他请了假,张三哥拉着林简陪他去市集卖古剑。
没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回。原来整个泉州城都知道元军不日来袭,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收购古玩。唯一一个问津的客人,却是看着这把剑还锋利,打算买来防身,价钱就只肯出到五两。
林简原本准备的一套行话说辞都没用上,想起明珠美玉无人赏识,心头自然憋屈得很。而张三哥则更是沮丧,一发狠就要把古剑送到铁匠铺子去熔了做切菜刀,幸而被林简摆出一副拼命架势给抢了回来。
“不就是两百两银子么?你可知道这件古物若是保存下去,以后价值有多大?”林简小心地用破布片把古剑缠好,对张三哥的愚昧短视痛心疾首。
“我管它能不能保存,我还指望它卖钱逃命呢。”张三哥看着林简忽然眼睛一亮,“要不你买了它吧。我吃亏些,只要你三十两。”
“好,我买。”林简咬了咬牙,毕竟不舍得手中的古剑真的变成切菜刀,“这可是我这辈子买的第一件古玩,所以——”他顿了顿,很诚恳地盯着张三哥,“能不能再便宜些?”
“不行啦,一个人的船资就要这么多,少一厘也不行。”张三哥似乎对林简的默认很满意,主动给他透底,“是去扶桑国的船,所以这么贵——其实也是我家老爷子逼我走的,鞑子杀人不眨眼,屠城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我不想撇下爹娘,总要给我们老张家留条根不是?”说到后面,张三哥脸色灰败,一双大手捏得骨节啪啪作响。
见林简默然低头,张三哥忽然一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到了扶桑国也可以做个伴,好过在这里等死。”
“扶桑国?”林简的眼神迷蒙起来。
“对啊,就在大海那边,听说扶桑的女人都柔顺得很,还怕你忘不掉以前那个?”张三哥说到这里见林简脸上变色,知道说过了头,尴尬地摸摸头,“就是这一去,恐怕以后就回不来了。”
恐怕确实是回不来了。且不说船行扶桑风急浪险,就算有上天保佑平安来回,仗打到这份上,任谁都知道南宋朝廷根本不是蒙古军队的对手,只是凭着一分骨气在苟延残喘。届时就算回来,也必定山河改色,物碎人非。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林简的眼前似乎又晃过紧闭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家门,感觉另一扇大门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被张三哥推开了。
义大爷对儿子的提议赞成得很,似乎巴不得赶紧把林简塞进开往扶桑国的船里去。在这父子俩的热情张罗下,没过多久,林简糊里糊涂地就被张三哥拉上了一条大海船,船上挤满了像他们一样决心逃出蒙古铁蹄的年轻人。
林简没有什么行李,从家里带出来的银子都作了船资,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他向张三哥买下来的那把古剑。当海船渐渐开动的时候,船上的年轻人和岸上送行的父母亲人一起放声大哭,似乎都预感到今生今世永不能再见。
林简也忍不住流了两行泪,虽然林深已经亲手切断了父子亲缘,庆姬也葬身海底,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而难过,可面前这片土地却总像蕴含着某种魔力,把他即将离去的心脏扯得撕裂般的疼。
船开了,人群的哭声仿佛在油锅里洒了一瓢水,再次轰然大作。然而痛哭声中,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林简从船舷处翻身一跳,扑通一声砸进了海里。
他怀中死死抱着那柄沉甸甸的古剑,一张口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咸水,幸而海水尚浅,挣扎几下就站上了沙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林简一眼就看见义大爷气急败坏地冲自己跑过来,看样子还想趁着船行未远,再次把自己扔到甲板上去。
林简慌忙在海水中跑了几步,却依旧被义大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拽住,义大爷见他这时候还折腾不休,怒发冲冠:“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你干嘛不走,存心要老林家断子绝孙?”
“我不走,我不走……”林简挣不开义大爷,索性耍赖般蹲到海水里,抱着头嗫嚅,“扶桑国再好,却没有王羲之的书贴,没有吴道子的卷轴,没有商鼎周彝秦砖汉瓦,没有青铜白瓷紫砚黄卷,我去了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咱们前次去的仙游兴化都已经被鞑子占了,他们马上就要冲到泉州来!”眼看着海船已经驶离了港口,再也追赶不上,义大爷恨不得给林简两巴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手里拿把剑,你敢上城头去杀鞑子吗?”
“谁说我不能杀鞑子?”林简被义大爷激起了血性,一挽袖子一挥古剑,摆出个雄赳赳的砍杀姿势,“我也是堂堂男儿,要是鞑子敢来攻打泉州,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你这身板,还想杀鞑子?”义大爷气极反笑,放开林简自顾摇着头走了。
义大爷对林简的评价本是没错,可是人到了绝境,石头里也能榨出油花来。林简学着街上卖把式的人挥了几下手中的古剑,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脑子里被慷慨报国的念头一冲,当下迈着大步就走出了港口。
他在泉州城里乱走了一圈,发现守城的士兵比以往多了些,街头巷尾也聚着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话题总不外是兴化知县胡拱辰、知府陈文龙等人死节,元军屠城三日,血流有声的惨状。
“他们居然烧了壶公山白云院,那可是欧阳修讲过学的地方,院中的木塔是唐代的古物!”林简走出人群的时候,义愤填膺地一拳打在墙壁上。虽然和别人一样被元军的暴行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抖,但痴公子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在城墙下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想出来自己能干什么,便返身往豫国公赵行原的住处去了。这几年厮混的清客生涯教导他,不管要做什么,踩在豪门富户的肩膀上,起点总会高些。
他在赵行原门外使出水磨工夫磨了大半天,赵二全就是不肯放他进去,说是国公爷正忙着大事,没空理会篾片相公。林简也不着恼,抱着剑坐在街角死等。也是他的运气,傍晚时分赵忱坐着轿子来看赵行原,眼瞅着林简又颠颠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心念一动就将他带进了赵府。
对于林简未能劝说林深拒绝蒲寿庚的拉拢,反倒为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被林深扫地出门一事,赵忱和赵行原都颇为失望。这番还肯放他进门,实在是他们自己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赵行原和赵忱的脸色都很不好,不仅仅是为了兴安州被元军攻陷屠城之事。实际上,自从蒲寿庚借故拒绝宋端宗和张世杰入城,聚居在泉州城内的赵氏宗室就知道蒲寿庚投降蒙古人只是早晚间事。他们不甘心坐以待毙,早已私下里和张世杰联络,家丁故旧加上泉州城内的士子总共凑了三千多人,只待张世杰的宋军折返就里应外合攻占泉州。
原先赵忱担心林简的身份,只让他劝说林深,却没敢将这件机密告诉他。此番见林简已经彻底和林深撇清了关系,抱着把古剑嚷嚷着要投军报国,便趁机拉了他入伙,届时跟着他们的队伍夺下泉州城门,放张世杰的宋军进城。
林简一辈子低微庸碌,哪里与闻过如此重大机密之事,果真当得起“受宠若惊”四个字。世间最能豁出脸皮性命的就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当下林简赌咒发誓严守秘密,随即被安排跟着赵行原的家丁护院学几把砍人自保的招式。
不料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林简又被赵行原找了去。原来蒲寿庚差人送来蒲园的请柬,邀请赵行原赵忱等人前往赴宴。蒲寿庚为人城府颇深,赵氏兄弟本待不去,又寻思两天后便是举事之日,唯恐在这个节骨眼上引起蒲寿庚戒备,只好硬着头皮登门。而捎带上林简,则是指望他到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缓和意料之外的变故,消除蒲寿庚的疑心。
林简原本不想去,他现在缺乏陪笑逗乐的心境,又怕自己到了蒲园想起庆姬来失态。然而经过赵忱把他此行的重要作用一番渲染,林简果然被自己从未意识到的价值所鼓舞,终于点头同意。
为了圆满完成赵氏兄弟交托的任务,林简提前预备了一肚皮的笑料包袱,准备到了蒲园随时开抖。不料才跟着前呼后拥的豫国公进了蒲园大门,连二道门的台阶都没踏着,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林简的胳膊,将他扯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跟我来。”那人对林简做出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拉着他从侧面小路闪进了一个清静的套院里。
林简回头望了望,赵行原和赵忱正忙着与蒲寿庚等宾主见礼,并没有发现他的离开。说来也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蒲寿庚今日的宴席规模竟是这般大,不仅有头有脸的赵氏宗亲几乎都请了个遍,与他交好的泉州官员和市舶司各级主事也来了不少。客厅里放不下这么多席面,索性都摆在了宽大的中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