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看清楚了，有人要逼着别人当反革命，你不当，就是顽固到底的反革命！”彭德怀酸涩地说，“你们都知道，我给毛主席有3条保证。现在，不是谁要反革命，是别人非要给你戴这顶帽子；不是谁要自杀，是有人要你死得比自杀还不如；不是我不想自食其力，是连这点权利也不给啊！”
“去他娘的！那些叫别人当反革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反革命！”赵凤池吼叫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是把你们连累了！你们几个，是有家庭子女的，要沉得住气，不要感情用事。不要担心我，我现在什么都无所求，也就无所惧了。我反正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彭德怀说着，仰起脸朝向夜空，晶亮的泪珠，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滚落。
说着，彭德怀站起身走进了屋内。
綦魁英、景希珍、赵风池望着彭德怀的背影，低下头，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地流了出来。
凌晨3点，永兴巷7号静悄悄的，彭德怀正在熟睡。已经发出了写给毛泽东的信，说出他要说的话，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心里反而平静多了。
突然，几个人影进入院内。他们是北京航空学校的红卫兵，奉中央文革小组之命，专门到成都抓彭德怀的，住在东屋的綦魁英被叫醒：“你马上带我们去见彭德怀。”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有证明吗？”綦魁英问。
来人说：“我们是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斗队，是奉中央文革的指示来的，马上要见彭德怀。”
綦魁英感到不妙，想稳住他们，就说：“你们可以在这里歇歇，等天亮了再说。”
红卫兵不听，连推带搡地把綦魁英拖到院子里。綦魁英就大声叫喊：“老景，有人进来了。”
随即，一声大喊传过来：“住手，我是彭德怀！”
堂屋门口，站着彭德怀。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台阶上，目光投向院中的一群红卫兵。
红卫兵们见到彭德怀，一齐围过来。
彭德怀问：“你们黑天半夜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
“奉中央文革之命，让你跟我们到北京去。”红卫兵说。
“行。”彭德怀说，“什么时候走？”
红卫兵说：“现在就走。”
綦魁英上前拦住，说：“彭总，你不能跟他们走！”
红卫兵推开綦魁英：“这是中央文革的命令，你敢违抗？”
“谁的命令也不能这样走！”綦魁英说，“我要请示建委！”
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綦魁英决定去找杨沛，说：“在我没回来之前，你们决不能把彭总带走！”
红卫兵们答应了，可是，綦魁英刚离开，他们就把彭德怀挟持到了成都地质学院。
5点钟的时候，景希珍一起来就发现彭德怀已被“抢”走，这时，北京地质学院的“东方红”红卫兵也来抓彭德怀，他们也是奉中央文革之命来的，见彭德怀已被抓走。
此时，彭德怀正被拘押在成都地质学院的一间教室里。他身穿破旧的棉袄，脚穿有洞的棉鞋，两手拢着袖筒，坐在水泥地板上，冻得浑身不停地发抖。
景希珍找到这里，看到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元帅成了这副模样，鼻子酸酸的，怪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保卫好彭德怀。他急忙走过去，哽咽着说：“彭总，我来晚了。”
彭德怀很吃惊，抬起头，说：“你来干什么？快回去！我随他们的便，怎么办我都不怕！”
景希珍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到彭德怀的身上，彭德怀一晃膀子甩开了，说：“我不要穿！冻死，饿死，打死，杀死，都是一样的！”
“不要这么讲。”景希珍重新将大衣给彭德怀披上，扶他坐到凳子上，说，“你不是常说共产党员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嘛，你现在也是这样。”
彭德怀安静了下来。
“总理已经知道了。他作了3条指示。”景希珍压低声音讲了周恩来指示的内容。
“真的？”彭德怀吃惊地问。
“真的。”景希珍肯定地说。
景希珍说：“我回去给你取些衣服和用具来，随你一起去北京。”
“不要不要！”彭德怀连声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你让老綦把保险柜里的文件和材料收好，别丢了。”
“他正在家里收拾。”景希珍说，“我们一起跟你去北京。”
彭德怀还是坚持说：“你们都不要去！”……
3天后，彭德怀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拥挤混乱的火车站，心里默默地说：我在这大三线度过了1年又25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这里？
第一次
几声不知名的鸟叫，传进了屋内。这是北京西郊五棵松的一处营房。
犹如听到军号声，彭德怀迅速起床穿衣，又把被子迭整齐，枕头放端正。他提醒自己，我住的是营房，要有个老兵的样子。然后，他轻步走出房门，来到一棵树下。
彭德怀是12月27日下午到达北京的，当天被红卫兵弄到一个简易的工棚里，由于周恩来的力争，第二天便来到这里，由卫戍区和红卫兵一起管理。他虽然发现战士持枪守卫，自己失去了自由，但置身在军营里，他还是有一种亲切感。
天空阴沉沉的，风很寒冷，吹动光秃秃的枝条，发出沙沙的响声。彭德怀并不觉得。今天，又是1967年的第一天。元旦啊，他感到清新。
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彭德怀停住手脚，看着灰雾蒙蒙的天空，不由感叹一声：我连鸟都不如，鸟还能自由自在地飞，我却不能！
一声吆喝，打断了彭德怀的思绪：“老头，回到你的屋里去！”
屋里，已经站着几个红卫兵，见到彭德怀，一个人就气势汹汹地训斥说：“你为什么一大早就跑了？”
“谁跑了？”彭德怀说，“我不是就在这里嘛！”
“你休想翻案！”一个红卫兵说。
彭德怀说：“谁告诉你我想翻案了？”
又一个红卫兵说：“你必须低头认罪！”
“我没有罪，只有错误。”彭德怀说。
“你早在遵义会议后就暗中指使别人写信，逼伟大领袖毛主席交权，不是罪行是什么？”一个红卫兵说。
彭德怀拿起烟斗，点燃抽上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说：“写信的人是林彪，他在庐山会议上当着毛主席的面说了，信是他写的，与我无关。”
一个红卫兵举起拳头，恨恨地说：“对你这样的‘三反’分子，应该打死你，揍死你！”
“你们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彭德怀说。
“对你这样的人就得武斗！”红卫兵嘴里说着，却放下了拳头。
彭德怀挺立着，说：“来吧，你就打，朝我的致命处打！我老了，今年快70岁了。年轻的时候，我一人打得过20个人，打得他们逃跑的逃跑，告饶的告饶，却没有打过一个老人！”
红卫兵气得没办法，伸手夺过彭德怀手中的烟斗，扔进了火炉里。
“谢谢你了！”彭德怀说，“我早想戒烟，你帮我下了决心。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戒烟了。”
正说着，收音机里响起播音员的声音：“现在全文广播《人民日报》、《红旗》杂志1967年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快听元旦社论。”不知谁喊了一声。
一个红卫兵对着彭德怀说：“你要好好听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
彭德怀说：“我是要听，还要好好学习领会呢。”
彭德怀专注地听着，他感到浑身冰冷冰冷的。
整整一天，彭德怀都是这种感觉。他坐在火炉边，两道浓眉拧在一起，深深地思考着。他明白了为什么红卫兵一大早就逼他交代“罪行”，也感到自己的问题，还得毛泽东说话。
黑夜降临后，彭德怀拿出笔记本，飞快写起来：“今天是1967年元旦，我的生活情况处于另一种生活环境，即被革命群众组织揪来北京待审。时间已过7天，还未宣布罪名，这是我69年生活中所遇到的第一次。”
他抬头沉思一会儿，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道：
主席：
您命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他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
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7日押解到京。现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该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1967年1月1日
写完之后，他仔细迭好，放进眼镜盒里，趁着没有红卫兵，悄悄塞给哨兵，说：“请替我转交给毛主席。”
哨兵点点头，把信机警地放进了口袋里。
高级囚徒
天气已经转暖了，可彭德怀的境遇，仍然没有改变。他已被从五棵松转移到罗道庄。这里原是卫戍区的干部教导队，看管得更严了，不但门口有哨兵，屋内也有个哨兵。
第一眼看到这个情景时，彭德怀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营房，是班房，我是在坐监狱。
哨兵听到了，只转过脸看一眼，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彭德怀拍拍露出棉花的棉袄，向哨兵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根针和一点线来，我要补一补。”
哨兵没有拒绝，他找了针和线，交到彭德怀手里，问：“你自己会补吗？”
“怎么不会呢。”彭德怀说，“我是农民的孩子，小时候家里很穷，讨过饭，种过地，修过堤，后来才当了兵，很多活都干过。小同志，我补衣的技术，说不定比你还好呢。”
哨兵不知道彭德怀的生平经历，却看到彭德怀戴上老花镜，把线穿进针眼里，仔细地缝补着破绽处，虽然手有些抖，可那动作是熟练的。他把露出的棉花塞进布里，扯扯平，一针一针地缝着，针脚整齐而匀称。
“你补得很好呀！”哨兵说。
彭德怀头也没抬，说：“老了，眼睛不行了！”
哨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比他爷爷年龄还大的人，一个赫赫有名的元帅，竟是这样一个人。
补完棉袄，彭德怀将针和线还给战士，感叹地说：“我已被撤职8年了，这8年白白地浪费过去了。”
战士接过针线走了出去，彭德怀便拿起桌上的报纸读了起来，目光又停在一条消息上。这消息说，苏联向美国出售镁。
这是两天前的报纸，这消息他已经看过，当时就想到他在四川省石棉县视察时，看到堆积的石棉矿渣，技术人员介绍说，这矿渣里含有大量钙镁，没有很好利用。他很详细地询问，并记了下来，准备向周恩来报告，后来被批被抓，就放下了，如今看到这消息，他又想起来了。要不要报告呢？他不止一次想过，身在囚室的人还想那么多干啥？可又一想，我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不能患得患失，光想着自己，凡是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事，就要说，就要干！于是，他决定给周恩来写一封信。
正在这时，那位参谋来了，放下手里的一包衣物和一些食品水果，说：“这是你侄女彭梅魁通过卫戍区转来的。”
“她人呢，她自己怎么没来？”彭德怀问。
参谋摇摇头，避开了彭德怀期待的目光。
彭德怀似乎明白了，苦笑一下，说：“因为我是囚犯，还不准探监。”
“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吧。”参谋拿出物品单说。
彭德怀拿起笔，写上“石穿”两个字。
参谋不知道这是彭德怀的字，眼中流出犹疑的目光。
“她知道的。毛主席、周恩来也都知道的。”彭德怀解释说。
“天热了，你换上单衣吧。”参谋说。
彭德怀没有换衣服，而是拿起水果送到屋里哨兵面前，说：“这是我大侄女送来的，你也吃吧。”
哨兵不要，说：“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有盐同咸嘛！”彭德怀说，他本来还想说：“我命令你吃”，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规定。”参谋说。
彭德怀猛然意识到，他现在是犯人，战士怎么能吃看管的犯人的东西呢？他把手里的水果迟缓地放回桌上，眼中掠过一阵悲哀。
参谋指着哨兵对彭德怀说：“你还有什么事，就对我说，我不在你就对他说，他会告诉我的。”
“毛主席派我到西南三线工作，我把西南各地都看了，只是看得粗些。”彭德怀说，“只要让我工作，我还要回西南三线去，在每个地方多呆些时间，那样会了解更多的情况，可现在把我弄到北京来，又没人管，这样呆下去，还不如让我去种地。我能养活我自己，在这里光吃饭不干活，成了废物。你去向毛主席、周总理报告，再让我去吴家花园，那个园子很大，我可以种菜，减轻国家负担嘛。”
参谋看着他，多么耿直的人，多么天真的人啊！
彭德怀没管这些，继续说：“在三线石棉县，我发现大量的石棉矿渣，工厂当废物扔了，太可惜呀！我给总理写了一封信，请你转交他。”
说着，彭德怀拿出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上面写的是：
总理：前日阅《人民日报》，见到苏修向美国出售镁，因而记起去年三四月到石棉厂（安顺场下游20公里）考查时，该厂矿渣很多，堆积大渡河南岸，未曾利用，已流失不少。此种矿渣中含大量钙镁肥，用于农作物的底肥是很好的。石棉矿渣（矿余）占百分之九十五，年可产四五十万吨，设备简单，成本当然是很低的。去年夏季已报告程子华同志和西南局，他们都很重视，当时已转四川省办理（该矿厂属四川省管）……此事可能被搁置。小事情本不应该打扰您，但我不知应告何人，希原谅。顺祝您永远健康！
石穿1967年4月20日晚
中国人的舌头
闷热的夏季，一清早就很热。吃过早饭，彭德怀就扶在桌上写自传，脊背上沁出一层汗水。
那天，专案人员要他交代“里通外国”和组织“反党集团”的问题，他说：“你们不了解，小娃娃不懂事！”
“你不愿说就写出来，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写起，一点不能遗漏。”专案人员说。
“我不写！”彭德怀说，“没什么可写的，我的情况毛主席都知道。”
专案人员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彭德怀无奈了。他什么都不怕，就怕组织。40年了，从1927年加人中国共产党起，就时时听从党组织的，已经习惯了。此时，面对这些代表“组织”的专案人员，他说：“既然是组织让写，我服从。”……从那天起，他就开始写了。
刚写几个字，就来人对他说：“你去开一个会。”
彭德怀抬起头问：“开什么会，带纸笔吗？”
“不需要带什么东西。”来人说。
彭德怀被带到北京航空学院，参加批判他的会。可是，等到下午，批判会才开始。中午，彭德怀吃了一个给他的玉米饼子。
批判会是在六系的一间教室里进行的，墙上挂满了标语。60多个红卫兵的骨干，一见到被押进来的彭德怀，就呼出一串口号：“打倒三反分子彭德怀！”、“批臭军内一小撮的总代表彭德怀！”、“打倒‘里通外国’分子彭德怀！”
彭德怀站在那里，挺直腰杆，双目直视，嘴唇紧闭。他不接受这些罪名，可又没法不让喊。在没有人问他的时候，他就保持沉默。
批判会开始了，一个干部念了批判稿，仍然是那些强加的罪行。
彭德怀扫视着会场，说：“这都是没有的事，我要一件件讲清楚。”
红卫兵的一个头头冲上前，厉声喝道：“彭德怀，交代你的问题！”
彭德怀镇静地说：“我不明白我有什么问题。我几十年来忠于毛主席，勤勤恳恳为中国人民战斗、工作。”“你说，你在抗日战争时干了什么坏事？”红卫兵问。“指挥八路军打死了几万日本兵。”彭德怀说。红卫兵问：“你为什么要发动百团大战？”彭德怀说：“打日本鬼子嘛！”“你打百团大战为什么不向毛主席报告，受到毛主席的批评？”红卫兵问。
“不对！”彭德怀说，“打电报报告了。战后，毛主席不但没批评，还发电报祝贺，说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像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以在山东及其他地方组织一两次。”
“你在欺骗我们！”红卫兵说。
彭德怀说：“我没有欺骗你们，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毛主席，他会记得的。”
红卫兵大喊：“你胡说！明明是百团大战招致了日寇的疯狂屠杀。”
“我请问，九一八日本侵占我东北是谁招致的？七七卢沟桥事变又是谁惹恼了侵略者？”彭德怀说，“我再请问：日本鬼子对我国同胞惨无人道的烧杀，难道只是在‘百团大战’以后才开始的吗？”
“不管你怎样狡辩，也改变不了你假抗日、假功臣的事实！”红卫兵说。
“是真抗日，是真功臣。不过功臣不是我。是毛主席领导下的抗日军民。我们的八路军和人民群众在一、二阶段进行了大小1000多次战斗，毙伤日伪军2万多人，破坏铁路400多公里，缴获许多许多武器，更主要是打击了日军的凶恶气焰，阻遏了国民党政府的妥协投降，振奋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斗争精神……”彭德怀越说越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