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昔坐在被子里,一个人盯着床上的鸳鸯被发呆,喜庆的红烛还很长,烛泪一滴一滴不断的流下来。
地上的杯子碎渣还在,残缺的凤冠在烛火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奇异。
应昔起身,摸着黑走出门,拿来一柄扫帚,一柄簸箕。
她默默扫尽地上的沾着她血的碎片,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她蹲下身子,举着蜡烛在角角落落里找那些从凤冠上掉落的珍珠。
很小的时候,应昔就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寡妇的故事。
那个寡妇有罐豆子,每天晚上都会在屋里随意的把这罐豆子洒下,然后她就在屋里找那一整罐的豆子,等到她全部找到,天也亮了。
她觉得自己找落珠的举动,像极了故事里的那个孤寂的寡妇。
她猫腰在屋里翻找,哪个角落都不放过,可是不论她怎么找,都少一颗珠子,她捧起凤冠,用蜡油把她找到的几颗珠子粘了回去。
她就这么就这蜡烛的烛光找珠子,真的找了一整夜,烧光了五支长蜡烛。
等到天蒙蒙亮了,她就不用烛光了,她靠着微亮的光寻那颗珠子。
天大亮了,她还是没找到那颗珠子。
她直起猫了一夜的腰,在站起的那一瞬间,眼前一黑,她昏了过去。
水磨的大理石地面是冰凉的,她就这么倒在上面,没人管她。
不论是戏台子上,还是说书人口里,娇弱的女子倒下,总有个宽阔的怀抱接着。
可是这到底不是唱戏也不是说书,应昔是摔在地上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惨白的脸映着青黑的大理石地,长发散乱的撒在地上,像是朝着四边长开的藤蔓。
她就这么倒在地上,一身红衣,整个人就像是落在黑土地里的红色榴花。
门外矮小的桃枝上落下又飞起好几只麻雀,应昔在麻雀的啁啾声里醒来,右手一直枕着头部,又是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现下已经是酸麻无比,她挨着地面的那一半身子已经冰凉透彻,好在左手护着肚子,腹部还不至于太凉。
她蹙眉睁眼,撑着地坐起,用力甩了甩两只发麻的手,左右环顾——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像是验证了什么似的,她微微勾起嘴角苦涩一笑。
其实说来也有趣,这个房里满是她屈辱不堪的回忆,却成了她的婚房。
夏侯濯是她最怕,最不想面对的人,却成了她的夫君。
而她的夫君在她的新婚之夜跑去陪另一个女人……
哪怕,她的夫君才对她说过海誓山盟。
她抬起左手,翻开手掌,细碎错乱的伤痕布在掌纹上面,杂乱无章,过了一夜的伤口,慢慢愈合起来了,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绛红色的。
她伸出发麻的右手轻轻碰触左手掌心里的痂,粗糙的触感。
简单洗漱,光滑的圆铜镜里是自己疲倦的脸。
站起身来,刚打算去推门,门却被推开了,夏侯濯站在门前,身上还是昨天的那套红衣,脸上的表情也依旧是淡漠。
“你一直没出房?”他劈头就问,红唇上下开合,皮肤白皙,睫毛有指腹长。
应昔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轻轻点头。
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娘子,还没用膳?”他问她,狭长的眼角瞥到桌上的凤冠,“娘子,你把它修好了?”
“没有,缺一颗珠子。”应昔窘迫,不敢看夏侯濯的眼睛。
却听到对面的人笑了起来,嗤嗤的,“娘子,这个凤冠本身就少一颗珠子,你不知道么?”一双无暇凝脂的手摊开在她眼前,手心里是一条用红线绑着的珠子,和凤冠上的珠子一模一样,“我把它做成手链了。”
应昔不敢置信的抬眼,眼下两团浓浓的青黑色眼圈尤其扎眼。
“来,先吃点东西。”他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摊开,里头是几块颜色各异的糕点,“锦罗居的。”
应昔踌躇了一忽儿,还是伸手抓了一块红紫色月牙形的糕点,刚咬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就听到对面的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为夫也喜欢吃这个。”
应昔闻言,局促极了,糕点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好吃?”夏侯濯一挑眉,夺过她手中的糕点,往自己嘴里一包,“挺好吃的。”
应昔呆呆的举着空空如也的手,手还维持着抓着糕点的样子。
夏侯濯大笑着抓过应昔那只悬着的手,红线绕了三圈,绑上了,“娘子好生带着,别摘了。”
绿水绕青山,红线绕三圈,定三世情缘。
“好。”应昔注视着手腕上的珠线,应了。
“真乖。”夏侯濯笑弯了眼,抬手揉了揉应昔的发心,随即挑出另一块糕点,伸到应昔嘴边,“娘子张口。”
应昔眼皮一抬,张口吞下了糕点,抚上手腕的红线,“柳姑娘的身体好些了么?”她的目光不带感情的越过夏侯濯的脸。
“挺好的。”夏侯濯脸上的笑容绽地更大了,他握住应昔的手腕,“吃味?”
应昔忽而笑了,她摇头,“我吃哪门子的味儿?”
对啊,她吃哪门子的味儿,她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吃味的位置。
“娘子当然是吃官人的味儿了。”夏侯濯笑嘻嘻地戳了戳应昔的腮帮。
娘子吃官人的味儿?
应昔差点嗤笑出声。
他有把她当作娘子看待么?
他真的把自己当作她的官人么?
他做了些什么事?
办了场不作兴的婚礼?淋了她满头的交杯酒?新婚之夜不见踪影?
她嘲弄地看向他,“对,我吃味。”她越想越委屈,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凭什么这么待她?
“娘子莫要吃味,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夏侯濯搂过她,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应昔闭上了眼,任由眼泪流下来,她委屈,太委屈了。
她用衣袖挡住眼,顺带着让眼泪藏进衣袖细密的针脚里。
用尽力气推开夏侯濯,跨出一步,直接走出房门。
夏侯濯站在房里望着她远去,怀里忽然就空了,整个人都空空落落的。
应昔站在小道上,两边的竹叶的影子投在地上,晃动。
飘零落下的叶子,没能全落在土里,难免会落在石头地上。
什么落叶归根,谁说每片叶子都能归根?
应昔绕了很远的路,提着扫帚簸箕回来,一下一下扫着地,把落在石路上的叶子都朝两边扫去,扫回土里去。
远远的有丫鬟走过,对着应昔指指点点,她们说,这就是那个麻雀变凤凰的夫人,果然是天生的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