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里不动,却久久觉得心悸的是贺红雨,她最近一直琢磨着怎么把二女女嫁出去的问题,已经有个媒婆来给她说了个人,年龄太大了些,四十多岁的瘸子。但是勉强还能种地,家里的活也都做得了。贺红雨犹豫着,这分明连女女嫁得都不如啊。说年后再给媒婆答复,她没有和二女女说,因为只觉的自己心里有愧。难以启齿似的。把二女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真像是把她随便处理出去一样,只要有个人要就行了。二女女这一磕头她简直觉得就是冲着她来的,她是存心要惩罚她似的,她心里一阵疼痛,差点落下泪来。无论怎样,她都是她生下来的啊,她身上有她的血和肉。她担心着过了年该怎么和二女女说,她一想就有些害怕,竟盼着这个年过得慢些再慢些,恨不得让时间停住不再往前走才好。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段星瑞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贺红雨有些害怕在家里呆着,也出门看别人家闹红火去了。只留下二女女和段东麒在家里,上午太阳出来了。冬天的太阳里有一种干瘦却倔强的温暖,很薄很脆的一层阳光像瓷器一样镀在人身上,一片一片的都能摸得到。二女女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屋外的阳光,忽然掉头对段东麒说,我要出门了。段东麒没反应过来,随口嗯了一声。二女女便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忽然又回头说了一句,好好对爹妈。说完就出去了。段东麒呆呆地坐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他刚才就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女女出去了把屋子里浩大的寂静都塞给了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忽然醒过来了。他连忙向门外冲去,门外却早已经没有了二女女的影子。他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地向城门跑去,一直跑到城门口的时候都没有看见二女女的影子。
段星瑞回来了,听了这件事,半天没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忽然大笑起来,贺红雨觉得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段星瑞却说话了,他看着门外说,由她去吧,真要是嫁个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像她的姐姐那样蕙质兰心也不过嫁个掏粪的,她心中早就明白她也不过是这样一个下场。她是什么都看破了,就由她去吧。冬天苍白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脸上的两道泪痕闪闪发光,就像两条明亮的冰川里的河流。他们心中都明白,二女女这一去就是遁入空门了,她手上那串佛珠已经召唤了她好几年。贺红雨呆呆地说,看看你给她起的名字,段惠青,你怎么能给她起这样的名字,这分明就是个尼姑的名号,她被你说中了。段星瑞只是边笑边流泪,半晌才说,青灯黄卷好啊,清净,总比这浊世要好。她有慧根能看破。由她去吧。
此后二女女也就是段惠青再没有回过家一次,段星瑞一直到死前都没有再见过二女女一面。他们不知道她是已经在五台山出家了,还是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死在了半路上了。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也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她像一个水中的幻影一样从安定县消失了。
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一张炕上不用再挤五个人了,宽松了很多,贺红雨却总是觉得炕上还睡着两个隐形的女儿,她们就在那里,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女女一年到头就初五回一次家,回了家也是当天就走,从不在娘家过夜。贺红雨也不敢多留,出嫁了的闺女还和父母挤在一张炕上确实有些不自在。出嫁三年了也没见女女怀上,这时候女女已经二十八岁了,贺红雨有点担心这事,就和女女说得赶紧要孩子,都二十八了哪还有不要孩子的?女女也不说话。中午贺红雨趁着女女出去了,便对女婿说,你们可都老大不小了,该要孩子就赶紧要吧,还等什么。女婿半天才说了一句,妈你不知道,女女睡东房,我睡西房,她就不让我和她睡一间房里。从结了婚就这样,都三年了。
贺红雨听了这话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这是她真没有想到的。女女下午就要回去,她出门时对着女婿呵斥了一声,走吧。那男人便一句话都不说地跟着出去了。一直跟在女女的后面,像被大人领着一个小孩子。段星瑞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了一句,我怕他们过不长。贺红雨没说话,但心里也是有些害怕,可是她想,她还能怎样呢,她已经嫁人了,还能怎么样呢,也许过两年心气被彻底磨下去了就好了吧,她迟早也会要孩子的,她敢一直不要吗?
又过了半年,一次女女回娘家时忽然面露喜色,这种喜悦多少年里都没有在女女脸上看到过了,贺红雨乍一看简直觉得有些奢侈。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跟着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下忽然又悲从中来。有些乐极生悲的意思。原来是村里小学要开音乐课教学生们唱歌,可是去哪找音乐老师去啊。这时候有人想到了女女,说女女当年能歌善舞在全县也是出了名的。现在嫁人了也没什么事做,还不如叫她来做个临时代教,代教的工资极低,几块钱就打发了,没有编制职称,就是个暂时的临时工。他们找女女一问,女女当即就同意了,因为她在家里正闲着没事做,每天走也没个走处,娘家她也不愿多去。所以学校让她教学生们唱歌她简直是求之不得。安定小学离城头村有二十多里路,女女每天来回跑的话在路上花的时间太长,她就干脆搬到学校后面的破旧的宿舍里住去了,正好有个借口不见那男人。那时候女女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因为当年女女一直幻想着能被部队的文工团相中把她从这里带走。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就死了心,这件军装也早已经洗白了,她却还是经常穿着,像是怕被过去那点往事彻底抛弃了一样。
这排破旧的单身宿舍里只住着两个年轻的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叫赵一海,女的叫纪艳萍。赵一海是天津来的知青。来这里之前,他是南开大学数学系的老师。因为这里缺老师,就临时把他从农场抽了出来教数学。纪艳萍却是女女的小学同学,她倒是没有辍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但她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被取消了。她只好闲在家中,她长得不算漂亮,并且脾气有些古怪,又仗着自己读了几年的书,对这方圆百里的男人一概都看不上,一下就拖了几年都没有嫁出去。后来她父亲也死了,越发没有人管她嫁不嫁了,所以她到二十八岁了居然还是单身一人。这年也是因为小学缺老师的原因,大约还觉得她可怜,便把她叫到学校里做临时代教。他们三个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临时代课老师。倒像是站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的三个陌生人,在陌生下面却又连着一点点风雨飘摇的亲切,一种乱世里的身世之感。
那是个夏天,赵一海永远穿着一件旧衬衣,白色的,已经洗得发青,像受冻的皮肤。领子里明晃晃地散发着一个男人身上的气息。这气息里有一种慵懒的清冷,像一堵墙,把人挡在了外面。那慵懒的核就是一点点,那就是,他是怀才不遇的,但,他不是小城里的人,始终不是,像油融不到水里。有时候,放学回家抄近路的学生路过他住的那排平房时,站在没有院门的门口就看到他那件白衬衣正湿漉漉的挂在铁丝上,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接水的铜盆里,发出了更漏的声音。他赤裸着上身坐在窗前的灯下看书,没拉窗帘。
女女来来回回进自己的宿舍时就看到赵一海正在那里看书。她无声地看他一眼就过去了,从没有说过话,后来面对面见了的时候,赵一海便对她一笑,表示已经熟了,她又是慌忙低头。再后来,女女有些期待上了每天来回从赵一海门口经过的这两次,她希望能在门口撞见赵一海,可是能撞见的次数很少,赵一海就是在屋子里的时候也很少朝窗外看,她只看到了他的侧影,看一眼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