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天末怀李白》）
杜甫和李白两座诗歌高峰，凝聚着人性中至美的东西，使他们能够相契成为至交诤友，让后人羡慕感叹，历代抑杜扬李或者抑李扬杜的研究实在是多事。人间重真情。
二十一、李白赠杜甫的诗，张瑞君选注本有两首五律，都是送别时写下的，抄在这里：
一首是《沙丘城下寄杜甫》：“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后面四句可以看得出李对杜的情谊。
再一首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杜甫在族中排行老二，洒脱的李太白写离别也是爽朗豪迈的。
这两首单独看也是好诗，只是与李白那些耳熟能详光彩照人的诗比较起来要逊色多了，也不如杜甫赠给他的那几首。但诗归诗，情是情，不能因为李寄杜的诗少了点、弱了些，就以为其情也赶不上杜。
二十二、晚上翻出宗璞的《丁香结》，又把写澳洲的三篇读了一遍。她去访问了诺贝尔奖获得者怀特，但是比起怀特来，宗璞似乎更理解欣赏劳森。她拜谒了劳森的墓地，把龙井茶的叶子洒在墓前。她说：“希望我们的读者都来读一读劳森的书！”宗璞是有高度修养的学者兼作家，她这类文章不是速写，是孕育成熟的果实，精致而又浑然天成，细品更有滋味。如说墨尔本“植物园的景色，如同竹叶青，明丽而有韵味，使人微醺”。植物园我也去过了，真是贴切！又看了书中写出访的其他篇什。记事写景不枝不蔓，恰到好处，情则溶于其中。偶发议论，根基扎得很深，绝无空泛之词。语言含蓄雅洁。这是才情使然，更是修养使然。
夜读小札之三
一、一口气读完温源宁《一知半解及其他》。南星的译笔极佳。此书使我对人物小传的写法有了新的认识。这些精短、生龙活虎的篇什，是真正的“传神”之作。作者绝少征引，绝少人物对话，绝少客观描述。独具只眼的观察，独到深入的思考，独领风骚的语言。笼罩着、统领着全书的唯有两个字——主观。印象中贾平凹的《孙犁论》近之。
二、竟日读《姚奠中诗文章存》。分樗庐韵语、樗庐文存。其诗大都直抒胸臆，近乎乃师章太炎之“本情性”。绝少用典，绝无故作高深之态，总是和对势联系在一起。依我偏嗜，喜欢《清明有感》，诗前小序云：“1987年4月5日，清明节，有感于山西落后状态。”诗为绝句：“清明才见草发芽，北国难开二月花。寄语东风须着力，但期新绿接天涯！”诗意蕴藉。1940年夏，国民党安徽省党部主任刘某拉拢姚奠中，“余甚鄙之，即以书与绝。”诗云：“何物刘公子，窃居要路津。胸中无国难，眼底只私恩。遍野烝藜苦，满朝豺虎尊。谁能屈亮节，趿履向朱门！”时年二十七岁，书生意气，情性毕现。先生之文乃学者之文，质朴无华，有什么说什么，意尽言断。处处见学问，根底深厚，腹笥极丰。
三、读姚奠中《我的老师焦卓然》，肃然起敬，怦然心动。焦卓然是姚奠中的中学老师。“九一八”后焦居乡宁山中，创办一所小学，自编《中华国难教育读本》，庄严宣称“编者今执小学教鞭”。焦先生长期教中学、大学，国难当头，毅然执小学教鞭，编国难教本，壮哉斯人！他这样做，民族感情使然，但更有科学精神、理性思考在。他的教本是“三字经”的形式，旧瓶装新酒。焦先生是清末秀才，在太原山西优级师范学习后例授举人，但上下古今，萃于一编。“国有耻，急宜雪。有故事，为君说。”举出春秋以降以至辛亥革命为民族大义慷慨赴死的气节之士，予以颂扬。又例举欧、美、普鲁士、日本等国强盛之由，莫不重在小学教育。可知焦先生的“今执小学教鞭”乃是力行之。莽莽吕梁，抱此忠魂！
四、读刘祁《归潜志》。刘祁，富而能学，贫而守志；其为人忠谨笃实，为文质朴无华。刘祁比元好问小十三岁，他逝后七年，元好问也去世了。当时他俩一在浑源，一在秀荣（忻州），不约而同地纂章金源史料。元好问著《壬辰杂编》，刘祁著《归潜志》。若不是刘祁“归潜”，元好问《壬辰杂编》之外的许多金源遗事，怕真要贻遗殆尽了。元代纂修《金史》，许多重要史料便采之《归潜志》。当时也有反对刘祁归潜的。陈时可（秀玉，寂通老人）《归潜堂铭并序》就说：“岂有吾圣门弟子反专于潜之一字耶？”“哪用此字书其堂？况君年甫三十强！”但刘祁不为所动，其愿得遂。
五、又读大哥建民《赵城的光荣》，兼及《寻找丹枫阁》中的一些篇什。大哥的文章，从发表、结集出版，到现在读过好些遍了，这次想到“提纯”二字。情感、语言、学识都经过一番调和、提纯的功夫，真、诚、善、美，经得住时间检验。可惜他这几年忙于编杂志，很少写文章了。
六、剪存的报纸中有李慎之1998年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的文章：《只有一个顾准》。又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李慎之结合亲身经历，把反“右”和“文革”两个时期的顾准分别开来，又合二为一，得出“只有一个顾准”的结论。论据充分，论证有力，不服不行。文末说得极沉痛：“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并不在于它真能改造好人们（不仅顾准）的思想，而在于它居然能把八亿人口的大国改造成一个普遍说假话的大国。”“所以我认为，历来的所谓‘国耻’其实不过是各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国难’，‘文化大革命’才是真正的‘国耻’。”
说假话的风气至今盛行。说者自以为是，听者不以为忤，旁观者知道那是在演戏，也不以为意。谁觉得这是“耻”，而且是“国耻”呢？知耻源自爱。知道个人的耻是自爱，知道国家的耻是爱国。说假话的人既不自爱，更不爱国。也许说假话的人能逞一时一己之私，国家却倒霉了。巴金“文革”后倡导说真话，写了一部“讲真话的大书”，但应者寥寥。巴金的反思在道德层面，李慎之的反思则在制度层面。巴金以情感人，李慎之以理服人。
七、读唐德刚《袁氏当国》。唐德刚的著作，算起来过目的有好几种了。最早的有《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继而是《史学与文学》《李宗仁回忆录》，再就是《袁氏当国》。唐的史识、史胆、史德，早已令我拜服。这次读《袁氏当国》，其酣畅淋漓、文白相杂的史笔似有磁性吸引着我。像这样的句子：“孙公此时微近中年（四十六岁），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在佳人名士簇拥之下，玉树临风，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当如此也。”“然字习东坡，文宗韩柳，熟读圣贤之书，高风亮节的大革命家黄秀才，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黄兴一类的贤人烈士，才能抵制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而未至于绝代也。言念至此，每于午夜清晨，试溯旧史，辄至感慨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已。历史学家也是人嘛！虽尽量压抑人皆有之的情感，仍难期其入至善之境也。读者贤明，当能体验之。”唐氏是一位有血性的历史学家。
八、晨起读钱仲联《清文举要》姚鼐数篇，爱其文字省净，了无挂碍，清新自然。近年读书颇像孙犁说的“拉蔓式”，一周后便从图书馆借来《惜抱轩诗文集》，刘季高标校，上海古籍社1992年出版。翻读一过，觉姚文的长处在文字省净，其短在情感稀薄，没有理趣。相比之下，吾乡前贤张瑞玑的文章似乎更胜一筹。又，《清文举要》以黄宗羲始，以唐文治终，“得此八十余篇之文，将以见一代文章之盛”（吴孟复语）。此书衡文标准，“非专取文艺性之文，而意在包举经、史、子、集四部之文而撷其英”（钱仲联语）。但傅青主、毕振姬等“西北之文”一篇也不收，不知何故。
九、读《启功杂忆》，著者鲍文清。普通人常有超卓之念，卓荦者难有平常之心，启先生真谦谦君子也，其名如日中天，他却一再真诚地贬抑自己。诗文中常常“杂以嘲戏”，“嘲戏”的矛头则总是对准自己。如六十六岁写的《自撰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还有七十岁写的《沁园春》：“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饭桶脓包。”贬抑如此。启先生还有一副对联：“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原来嘲戏的背后还有这般凝重，唯其凝重，更见得嘲戏出之以真，不可一笑置之。
十、在省图书馆地方文献部，借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实录丛书之四十八：《赵正楷先生访问实录》，翻读一过。赵敬仰阎锡山，尤对阎氏“看清楚对面，始能与对面处；了解了周围，才能够在中间站”感触深。赵系山西大学法科毕业，长期从事行政和实业，见闻博洽。书中涉及民国山西政治、军事、行政、教育诸方面名流颇多，有史料价值。譬如苏体仁就任伪山西省长一职，众口一词指为“汉奸”，赵先生则言之凿凿，称苏之下水，系出阎锡山之意，并说抗战胜利后阎锡山亲自向蒋介石解释清楚后，蒋才允苏体仁赴台，寿终海岛。不知此说可信否？
十一、读钟叔河《天窗》。十一万字的小书，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钟先生思想的厚度最吸引我。民主是他心中的太阳，数十年念兹在兹，全在这上面，而对民主的敌人——专制暴政——无论古今，辄挞伐之。或痛骂：“当一阵风压倒一切时，吾侪小民还敢‘与之辩’吗，也只能‘让他一世不识太行山’，去他妈的算了。”“好在太行山仍然巍然不动地屹立在中国大地上，上帝却如尼采说的那样‘死掉了’。”（《太行山的笑话》）或婉讽：“当然，河北的这只大社鼠是被除掉了。但如果他‘凭依’的土地庙没有被扳倒，老鼠夹子又能夹得住它吗？”（《土地庙的老鼠》）“这便是专制政治最可怕的一面。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即使位极人臣，当上了二把手，也救不了本人一条命。”（《人之将死》）或正言：“如果不让学生们唱‘自己的歌’，专门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只会按着指挥棒打洋鼓吹洋号的应声虫，国家民族是不会有多大希望的，即使《拔苗助长》《朝三暮四》《愚公移山》之类寓言读得再熟再多。”（《好的寓言》）读时随手将排印的二十多处错讹用红笔画出，日后函告钟先生，以备重印时订正。
十二、读巴金《随想录》，专捡怀人之作，是因为《怀念萧珊》又一次感动了我，想集中感受一下巴金怀人之作的特色。读了怀念老舍、茅盾、丽尼、方令孺、小狗包弟诸篇，感觉巴金此类作品有一个共同点，即缘情而生，以情贯之，而不以史家眼光着墨。他也说：“我不靠驾驭文字的本领，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我靠的是感情。”“我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问心无愧地离开人世。这对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称之为‘生命的开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