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小记
一
在南宫淘到1963年7月和8月合刊本《人民文学》,素朴、亲切。封面是吴作人的《鹤舞千年》,书中插图也多是名家之作,像华君武为袁水拍的政治讽刺诗配的漫画《时装表演》,吴冠中为杨朔的《海罗衫》插图,黄胄为李若冰的小说插图。这一期还有侯宝林的相声《我在布拉格》。读了杨朔的《海罗衫》,放在今天也是无懈可击的。侯宝林的相声段子也满有味道。
二
早饭后到南宫书摊转悠。很冷。买了广西政协文史资料编章委员会印的《李宗仁回忆录》上、下两册,没有署著者姓名。我知道著者唐德刚先生对此耿耿于怀了好些年。唐先生的文笔我很喜欢,雄浑恣肆,无远弗届。
又淘到一册枕书的《博物记趣》,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10月第一版、次年第二次印刷的。书中《茅台酒》《美国“国鸟”白头海雕》等篇皆佳。从前篇知道,名头很响的茅台酒康熙四十年后才有,而且是住在仁怀县茅台镇官盐转运站的秦晋盐商(大概跟今日山西煤老板差不多),专门请酿制汾酒的山西师傅到茅台镇研究酿造的。白头海雕就是凶猛的秃鹰。后篇引李后主赏识的左谏议大夫高越的诗《咏鹰》,卓尔不凡:“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专待振毛衣。虞人莫漫张罗网,未肯平原浅草飞。”文中注“虞人”即掌管山泽的官员。枕书即吴德铎,科普名家,十几年前在《新民晚报》注意到他,买过其《博物识小》。其文短小,实学引人,文笔活跃,自奉每篇写作都要“古今中外”都来点。
三
购《张伯驹词集》。1995年夏,从力群老人处幸睹黄永玉先生新出的画册,自费以古椿书屋名义出版,注明“非卖品”。中有《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一幅并黄永玉先生八百字题识,言及在北京西郊莫斯科餐厅曾见张伯驹先生喝红菜汤事,曰:“余曾对小儿女云:张先生一生喜爱人间美好事物,尝尽世上酸甜苦辣,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居然能喝此蹩脚红菜汤,真大忍人也!”印象极深,顿生敬慕。今天在尔雅书店偶见是集,价格奇廉,乐何如之!
四
腊月二十三,平邀人李先生自广州返乡过年,之前方正小友联系他带回张瑞玑一副十字联。我也约好姚国瑾、王震南两位在大南门他们的书法工作室相见,想借他们的法眼辨别真假。只要是真的我就要了。姚国瑾泡了一壶生普洱,茶过数巡,这才看字。卷轴刚打开不到一尺,姚、王两位就示意我买下了。
这哪里只是一副对联?分明是老衡先生百变幻化的真身,我请他到我家里,在书房里与我对坐。晚上外出应酬回来,径入书房看老衡墨宝。联语:“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上款一枚闲章,阳文“野哉”,题“集世说及晋书语应及川先生属”。下款两枚名章,阳文“衡玉”,阴文“瑞玑制印”,题“乙丑初冬窟野人张瑞玑”。乙丑即民国四年(1915),老衡四十四岁。则这副对联距今九十四年,老衡殁世八十一年了。只是不知道老衡所赠予的“及川”先生是谁呢?
时近年关,装裱书画的作坊都不接活儿了。托震南找南宫一家熟悉的装裱坊,给老衡十字联装上木框,很是虎气,挂在书房,真个是蓬荜生辉!老衡生于1872年腊月十九日,于今一百三十六岁矣。
上网搜到“不避嫌怨斋主”写于2008年6月一文《张瑞玑书法欣赏》,称其“初出鲁公,又能熔裁诸家之长,劲逸飞动,不落俗程。”“他的书法确有很高的成就。”这位斋主曾购得张瑞玑一副对联,联语“刘芳未精崔光未博;臧盾之饮萧介之文”。上款:“集南北史语书应佐臣兄属”,下款:“民国四年春窟野人张瑞玑”。此联与我所购十字联出于同一年。
五
早年在县里工作时,经常陪客人去广胜寺,倏忽二十年过去了。今年初冬公差路过洪洞,忽然想去看看家乡的这一处名胜。来到霍山脚下,先是流连于霍泉,见海场依旧,泉水清澈,备感欣慰。上得山来,老远看见潭之已在飞虹塔下的山门前等候。
潭之引着我到各处去看。他兴味最浓、介绍最多的是金石文字,讲起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迭有新发现。原来,这两年潭之下很大功夫,搜集整理了广胜寺金石资料和墨书题记,且已汇编成册。《广胜寺金石题记》翔实记录了这座临济宗名刹千百年的风物历史,为寺志编纂、旅游开发提供了便利,对研究山西佛教发展史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有些碑刻堪称精品,可供书法爱好者欣赏。
潭之好古,无师自通,为人谨悫严毅。几年前我在山西大学刘毓庆先生组织的一次集会上见到他,未及深谈,但似乎相互间有一种默契。他住在飞虹塔后面一间低矮的屋子里,冷寂萧然,与禅堂无异,这桩功德便圆成于此。我感念家乡有潭之这样的文化人,长年萧寺孤灯,寂寞度日,孜孜于乡邦文献的保护与传承。谨跋。
2010年岁末于太原
贺尚长荣先生莅晋
尚长荣先生来了!
尚先生不止一次来过山西。这一回,当我真切地知道,尚先生带着上海京剧院《廉吏于成龙》剧组来太原演出时,心里说:终于来了,祝贺尚先生!
两年前的金秋时节,人民大会堂小礼堂举行了一场豫剧名家的专场演出。我正巧到北京出差,大哥建民带我去看,在那里有幸见到了尚先生。
那场演出,是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尚先生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快七十岁的人了,身着便装,仪态雍容,亲自登台助演。他先唱了一曲《智取威虎山》里“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目光如炬,声若黄钟大吕。观众不过瘾,满场的掌声邀请他再唱。尚先生微笑着自报节目,又唱了一曲“装不完卸不尽的上海港”,是《海港》选段。
演出结束,我急切地上前握住尚先生的手,向他问安,祝愿他早日实现到“于公故里”演出《廉吏于成龙》的夙愿。尚先生点着头说:“要去,一定要去!”
早在七八年前,尚先生就开始排演《廉吏于成龙》了。2004年初我给尚先生通信时,顺便问及是否会来山西演出。尚先生在回信中写道:“《廉吏于成龙》在去年已作试演,颇获好评。今正在加工提高,嗣后确实要访问于公离石故里。”
尚先生是极具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于成龙这个“天下第一廉吏”,让他魂牵梦绕。《廉吏于成龙》正式演出后获得巨大成功,还拍成电影。南北各地,江湖庙堂,好评如潮。尚先生虽然演得过瘾,然而灯火阑珊时,总会蓦地跳出一个念头来:何时到“于公故里”演出?
也许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四年前,尚先生特意到于成龙离石故里参访。他找见了于成龙的后人,又在于家旧址一畦菜地里,捧起一抔泥土,带回上海。从此,这一抔泥土,被尚先生放在剧中于成龙随身携带的竹箱里,成为“镇戏之宝”。
生活有时是坚硬的。
而智者总会向坚硬的生活,投去幽默的一瞥。
2007年初春,尚先生和他担任艺术总监的上海京剧院,仅仅以一元人民币,就把他们的呕血之作,出让给吕梁市委宣传部,在于公故里催生了晋剧版《廉吏于成龙》。这样的义举,恐怕至今在梨园行仍是孤例。
而能有这念头,做这等事的,恐怕也只有尚先生和他的团队了。
那几年我因为工作关系,做一点廉政文化方面的事,与吕梁两个晋剧院打过交道。他们都在演移植过来的《廉吏于成龙》。在离石和太原,我不止一次看过这部戏,每次都会想到尚先生,觉得尚先生就像孙悟空,拔根汗毛,变出两个化身,先期飞到“于公故里”来了。
这一回,尚先生果然带着“于公”回来了。11月16日和17日晚上,我看了尚先生在太原工人文化宫的两场演出。他的表演幽默睿智,酣畅淋漓,豪情万丈,极富艺术感染力。
看着台上那位一袭布衣却又气贯长虹,不拒美酒却又惯饮清泉,时常抽着长烟袋,被官场讥之为“于青菜”的臬台大人,我有些恍惚:于公乎?尚公乎?
18日上午9点,在剧组下榻的中财大厦,我如约见到尚先生。
尚先生把准备好的《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和电影版《廉吏于成龙》的光盘,亲手赠送给我。这三部戏,是尚先生极盛时期的三部曲,更是近年来京剧界新编新演的历史剧经典。后者已囊括了戏剧界全部大奖。
来之前,我也想好了送尚先生的礼物:一册名家点校、精装新版的《于成龙集》,书名题签出自姚奠中先生之手。四年前尚先生到离石时,这个点校本尚未印出。
尚先生显然非常高兴。他双手摩挲着墨绿色的书套和封面,说:“谢谢!太好了!”那一刻,我眼前叠印出尚先生在于公故里捧起一抔泥土的情景;还有戏到高潮时,于成龙捧着一包又一包泥土,深情忆念十八年来宦历之地的情景。
看着那双明澈的眼睛,我说:
“尚先生,您就是于公。您终于回来了!”
尚先生微笑着说:“于公的精神感染全团演员,大家都非常投入。”
又说:“我们把这部戏当作‘劝世之作’,明天剧组就到离石,演出时还要把于公后人——于演怀请来。”
穿越四百年时空,历史与现实顷刻间融合在一起,亦幻亦真。那,将是怎样的一幕。
于公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俯瞰吕梁黄河,徘徊良久。
《太原日报》 2010年12月1日
《山西日报》 2010年12月6日
《欢乐颂》及其他
【题记】观剧、听音乐、看画展、看电影电视,是休闲,也是读另外一种形式的“书”。就跟吃饭一样,吃得越杂,营养越全。可惜我的消化功能不是很好,这方面汲取的养分太少了。
一、听贝多芬的《欢乐颂》,第一个乐句就把我从椅子上抬起来。我欢快地晃动全身,心也随着一起跃动,直到曲终。我想起罗曼·罗兰深挚的赞叹:“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一个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言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又翻开《傅译传记五种》,傅雷在《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中讲到“贝多芬与力”,他说:“《第九交响乐》里的欢乐颂歌,又从痛苦与斗争中解放了人,扩大了人。解放与扩大的结果,人与神明迫近,与神明合一。那时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无所谓善恶,无所谓冲突,力的两极性消灭了。人已超临了世界,跳出了万劫,生命已经告终,同时已经不朽!这才是欢乐,才是贝多芬式的欢乐!”
“贝多芬式的欢乐”,不是没有痛苦,逃避痛苦(像隐逸者的林泉之乐),而是战胜痛苦后的欢乐,痛苦凝结的欢乐。更不是浮萍,它有根,它的根深植于痛苦之中。“贝多芬式的欢乐”——男人的欢乐!
二、到太原理工大学体育馆听新年音乐会。曲目有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序曲,约翰·施特劳斯《蓝色多瑙河》,有《红色娘子军》、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等。维也纳华尔兹爱乐乐团演奏。担任指挥的是欧洲著名指挥家、欧洲大师乐团的指挥、美国人兹沃尼米尔哈克。这位指挥家也是乐团的创始人。乐团首席小提琴是一位女士,年轻的埃莱奥诺·雷达蒙。唯一的歌唱家也是一位女士,土耳其的布尔库·库尔特,她的演唱热情奔放,满场喝彩。只是场地太简陋了,难为了艺术家们。场内少有会心的微笑,契合的掌声,尖利的呼哨声、叫喊声实在丢人。省城没有一个标准的音乐厅,大剧院正在建设之中,官方和民间越来越重视交响乐了。
三、央视一套热播电视剧《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当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周总理把这个消息告诉毛泽东时,毛泽东似乎很平静。到了晚上,毛泽东在书房里静坐,终于激情难抑,吟出七年前答李淑一的两句诗来:“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在这样的时刻,毛泽东最想念的是为革命牺牲的烈士们。睡前翻周振甫的《毛泽东诗词欣赏》,中华书局2010年4月第一版。毛泽东一生作诗词六十七首,书里分正编四十二首,副编二十五首。时下一些官场中人,附庸风雅,卖弄风骚,动辄赋诗若干,寡淡无味,却自鸣得意,实则不入流也。
四、车上听侯宝林相声《阴阳五行》《戏剧与方言》,前者重在讽刺,然有迎合政治之嫌,主题先行,“做”的成分居多。同是讽刺迷信,《买佛龛》则来自生活,符合生活中矛盾的逻章,听了不知多少遍还是想听,每回都忍俊不禁。《买佛龛》是一幅精妙的漫画,一篇精短的小说。《戏剧与方言》则纯属幽默,跟马三立的《逗你玩儿》一样,超越时空,有恒久魅力。侯的搭档郭全宝,捧哏时的声口、表情、火候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五、下午到和阳美术馆看徐悲鸿真迹展。对大师的画艺,我这个门外汉不敢赞一词,但题画文字中透出的大师胸襟激荡着我。《麻雀芭蕉》题:“廿七春仲,返桂林,写于美术学院,时我军与凶倭鏖战于台儿庄。”再看《疏影》:“卅二年始,写与静文清赏。悲鸿时居重庆磐溪中国美术馆,画成而有极壮烈之常德保卫战。”画家并非要去扛枪,或去写露布,当大敌当前,民族危难之际,胸中有战马嘶鸣,画格自然就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