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记】
此文作于2007年3月,同年《山西日报》摘登。《名作欣赏》2013年第4期、山西省作协《创作研究》2013年第1期刊登全文。2013年1月,高增德先生“速朽斋”中的郭氏遗稿,以《郭象升手稿拾遗》为名分上中下三大册,由三晋出版社影印出版。这是1949年后郭象升著作首次在山西出版。
鲁迅五题
下面这一组旧稿,离现在远的有二十年以上,近的也有七八年了。二十年前我刚到太原,下班后一个人关在宿舍里读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读得入迷,还做了不少笔记。那样的环境和心境后来再也没有了。读过一遍,精神上仿佛经受了一次大的洗礼。二十年间我到过上海、广州、绍兴、西安,自然还有北京,每到一地都忘不了要腾出时间去寻访鲁迅先生的踪迹。北京的宫门口西三条去过多次了,不管周围环境怎么变化,那个带着“老虎尾巴”的小院所独有的气场,每次去了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有时挺羡慕在这里工作的人们。二十年前读《全集》,是妻子从学校图书馆一次次借来的,读完两三卷,还回去再借。2005年版《全集》出版时我订购了一套,拆掉包装后放进书柜,当时发愿要从从容容再读一遍的,无奈岁月蹭蹬,现在才读到第二卷的《野草》。我早已过了先生写《野草》的年龄,如今读着《野草》却感到自己还是年轻。“五一”小长假“宅”在家里,翻出一些旧稿来看,很有些像是被先生夹在《雁门集》里的腊叶的感慨。我挑了几篇章在一起,算是给自己留个纪念吧。
也有几分诘责的意思:这一遍何时才能读完呢?2013年5月2日记。
多几个呆子
30年代初,鲁迅寓居上海,过着“打杂”的生活,日渐“心粗气浮”起来。也就在这时,一篇篇震古铄今的杂文“应时”而出,“给寂寞者以呐喊”,“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也就在这时,“三闲书屋”悄然诞生。这书屋是先生手自经营的,其旨专在介绍“被侮辱被损害的”民族的抗争,给苦难的同胞以养分、以力量。当最初的《毁灭》《铁流》《士敏土之图》出版时,他写了一篇广告词:“本书屋以一千现洋,三个有闲,虚心绍介诚实译作,重金礼聘校对老手,宁可折本关门,决不偷工减料,所以对于读者,虽无什么奖金,但也决不欺骗的。”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今天的人们,于声光电色尔虞我诈的生活中,听惯、看惯了种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广告,早已经连“广告”二字也嫌恶得必欲除之而后快了。现在看了六十年前鲁迅所作的广告,会怎么想呢?兴许会生出许多感慨。事实上,鲁迅哪里是在作广告?你看那字字句句,分明是他全人格的写照。艾青说“一首诗就是一个人格,必须使它崇高与完整。”而鲁迅,即使做广告也倾注了他的全人格。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真是呆得可爱。这还不算,还有呆论呢。有一回鲁迅向许广平夸奖出版界一位朋友(也就是与他合力出版《北平笺谱》的郑振铎)为人处事都很老实,末了说:“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我们现在缺少的不正是这样的“呆子”吗?
《人民代表报》1992年1月25日
鲁迅与山西
读罢《鲁迅全集》,我感到有点遗憾:鲁迅先生怎么从没到过山西呢?
1924年暑假,鲁迅先生应邀去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那时他们一行十人途经三门峡,挨着山西的南端泛舟黄河而西行,却没有船泊东岸,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留下他的足迹。这怎能不让山西人如我者感到遗憾呢?
不只是遗憾,也有感奋。我的感奋是读到下面的文字时引发的:“老十三旦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彩。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这段文字见于《花边文学·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老十三旦是山西梆子名演员,享誉京华。他原名侯俊山,艺名喜麟,洪洞人氏,与我同乡。
当然,当我看到鲁迅先生为“中国也竟糊涂到不知”山西籍刻工“张老西”的真姓名而感叹;看到《在酒楼上》那个在太原教书的吕纬甫,竟不能在太原城里买到一朵剪绒花时,也引起我的感奋。而使我感奋最深的,自然还是鲁迅1933年6月20日致太原榴花艺社(1933年春成立的木刻艺术团体)的那封信了。它使我遗憾的心里感到一丝慰藉:鲁迅先生的足迹虽然没有到过山西,但他的手泽,他那热切关注的目光,在那时却穿过重山阻隔惠及于此。我的心情实在不啻于出家人得到一块佛骨。信不长,全录如下:
榴花艺社诸君:
十一日信及《榴花》第一期,今天都已收到。征求木刻,恐怕很难,因为木版邮寄,麻烦得很。而且此地盛行白色恐怖,仅仅主张保障民权之杨杏佛先生,且于前日遭了暗杀,闻在计画杀害者尚有十余人。我也不能公然走路,所以和别人极难会面,商量一切。但如有小品文,则当寄上。
新文艺之在太原,还在开垦时代,作品似以浅显为宜,也不要激烈,这是必须察看环境和时候的。别处不明情形,或者要评为灰色也难说,但可以置之不理,万勿贪一种虚名,而反致不能出版。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
此复,并颂时绥。
鲁迅
六月二十日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六月二十日”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这天午后,鲁迅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往万国殡仪馆送杨杏佛殓”。据当时国民党特务组织蓝衣社的秘密通告《钩命单》,除了杨杏佛,鲁迅也在被“钩”之列,随时都可能遇难,自然是“不能公然走路”了。然而,就在这顶悬利刃的危难关头,鲁迅先生毅然跨出门去,而且特意把钥匙留在家里,以示决绝。“皜皜焉坚贞如白玉,懔懔焉劲烈如秋霜”,无怪乎当时与鲁迅并肩同往殡仪馆的许寿裳,十多年后追忆他的这位畏友时,仍按捺不住无限敬佩的心情,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兴许是慑于先生的震怒,抑或是感于先生的大义,蓝衣社的特务们没有下毒手,我们的鲁迅先生安然返回了他的寓所。随后,即在“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的心境中,遥望北国,伏案拈笔,给远在太原的不相识的青年朋友,写了上面这封诚恳、切实、极具指导意义的信。我想,仅此一端,就足够使山西的文艺家们作为永恒的纪念了。
《人民代表报》1992年3月28日
鲁迅铭记恽铁樵
李国涛先生1月25日在太原晚报副刊提及,恽铁樵主持《小说月报》时,经手发表了鲁迅第一篇文言文小说《怀旧》。国涛先生认为:“这也该算是文学史上可记的一笔吧。”
我想起恽氏当年为这篇小说写的一段批语,是这样的:“实处可致力,空处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误,灵机人所固有,非难事也。曾见青年才能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饤,无有是处,亟宜以此等文字药之。”寥寥数语,在恽氏不过兴之所至。但,它却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最早评论鲁迅作品的一段文字。大哉若鲁迅先生,晚年已记不起这篇小说的标题和署名,然而却清楚记得恽氏其人、批语其事。他在致友人的信里写道:“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东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内容是讲私塾里的事情,后有恽铁樵的批语,还得了几本小说,算是奖品。”
平缓的语调中,我们看到大师对一位编章的感念。
《太原晚报》1997年12月9日
傅山与鲁迅
丁刊《霜红龛集》有两首五古,都写到老虎。枕侧读之,睡意顿消,神清气旺者久之。卷四《柏窊》:“窗外有虎迹,窗中冥坐吟。彪炳此畏友,总胜奴文人。”卷五《遇虎有作》:“轰传吾遇虎,讯问劳朋友。惊询遌彼时,何如心动否?回想加谛忆,恐怖实未有。文章不彪炳,声气雌吱狃。攫搏亦自雄,吾终以为狗。”据丁氏《傅青主先生年谱》,这两首五言古诗都是傅山晚年所作,相隔仅六年。前诗作于康熙十四年(1675),时年六十九岁。柏窊,据闻就是中阳县产柏籽羊的所在。凭窗见虎迹,不惊不惧,而想到交友,摒斥奴性十足的文人。后诗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时年七十五岁。这一回不止见到虎迹,更见到“白额狰狞”的老虎,但亦“恐怖实未有”,且由此想到为文,厌弃“攫搏亦自雄”,终归“声气雌吱狃”的狗文。
傅山是“生既须笃挚,死亦要精神”的,唯其如此,虽慨叹“触目难为群,何必在禽兽”,但到底修养了一副坚贞雄迈的心力,足以彪炳千秋,为后世范。
鲁迅晚年,落寞孤怀近于傅山。《半夏小集》(七)表达了与傅山同样的心志,但更决绝,更彻底。
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死后的身体,大可随便处置,因为横竖结果都一样。
我却没有这么旷达。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
养胖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里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养肥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手头适有这篇文章的手稿影印件,末句原为“但养胖一群癞皮狗,在世界上有什么用!”改成现在这样,足见先生对癞皮狗厌恶已极。
傅山和鲁迅,都有一副坚贞雄迈的心力,绝无鄙吝之心。尝见文人,大作不断,频年见诸报端,时或“攫搏亦自雄”,而精神境界终未见提升。当以傅、鲁二公文字药之。
《火花》1998年第2期
鲁迅的“厚道”
韩石山先生的新著《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颇具视觉冲击力。作为学术著作,我喜欢韩著的叙事风格,对有的观点则有不同的看法。
我想举个例子。
在“青年必读书”事件中,韩著考证出鲁迅开列“青年必读书”的书目在胡适、梁启超、徐志摩之后,但后来鲁迅自己“添加”开列书目的日期把时间故意提前了。其实两年前胡适、梁启超已各有书目公开,鲁迅“添加”日期(二月十日)想“避开”什么不是徒劳吗?至于要“避开”徐志摩就更没有必要了。徐志摩开的书目有八本外国书、两本中国书(实际是两个半部),这与鲁迅“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看法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表达方式不同(鲁迅更讲出了一番道理)而已。鲁迅要“避开”什么呢?莫非怕读者看见他和徐志摩的意见雷同?或者担心别人说他受了徐的影响?倘若预先真有这样的考虑,为什么不在当初投票时就索性写上,而偏偏要等到编《华盖集》时才来“添加”,那不是太迟了吗?
由此我想,如果那个日期真的如韩著所说是“添加”上去而且错了,恐怕只能看作是一处笔误。况且韩先生在序言中称,他的研究不涉及鲁迅的私德,“只看他在那个大的历史时期站在什么立场,起过什么作用”。照此看来,则上述关于“添加”一事的考证愚以为不做也罢。
接下来,韩著引述鲁迅曾经应友人许寿裳之请,给他的儿子许世瑛开过书目,便说:鲁迅只给好朋友的儿子开书目,“不给别人开,更不肯开给那些愿意学习国学的青年看”,“这就不厚道了”云云。我想这是另一个见仁见智的话题。
依我看,给好朋友的儿子开书目面对的是个体,而在《京报副刊》上登“青年必读书”面对的是群体和社会,在这个问题上鲁迅有所区别正是应该的,理性的。从这里正可以看出鲁迅对青年和社会的担当,他“对年轻人怀着无限的好心”(巴金语),他的态度是严肃、认真、负责的,不像徐志摩似的借此“玩起了花样”。当然才子型(也有非才子的一面)的徐志摩借此玩点花样,本色如此,也饶有趣味;而鲁迅式的回答更耐人寻味,促人思考。
记得鲁迅后来解释为什么要开那样的书目时,拿喝酒作比喻,说他年轻时喝酒伤了身体,后来便劝年轻人尽量少喝或者不喝,甚至说他就是开了棺材铺也不会歌颂瘟疫等等。这也正可以看出鲁迅的厚道。
再说,鲁迅写《青年必读书》在前,许寿裳回忆鲁迅给他儿子许世瑛开书目在后,倘若真的两相对照就显出了鲁迅的“不厚道”,则鲁迅生前这位厚道的至交,怎么能不为贤者讳,任由他的一支“董狐笔”陷亡友于不义呢?
写于2005年12月,发表于《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9期
章太炎绝食后复食与鲁迅无关
鲁迅先生对于太炎先生是很尊崇的,每逢提起,总严肃地称他太炎先生。当章先生反对袁世凯称帝的野心时,曾经被逮绝食,大家没法子敢去相劝,还是推先生亲自到监狱婉转陈词才进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