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是不是已经……死了？”
睡梦中，我感觉到手心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很微弱，很细小，但是却很……真实。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马上就清醒了。我的手是握着妈妈的手的，莫非……莫非刚才我手心儿里……是妈妈的手指在动？
想到这里，我顾不上揉一揉那酸疼酸疼的腰，和肿得像木头一样的腿，马上凑到妈妈的跟前，轻轻地唤了一声：“妈”。我看见妈妈的眼皮闭得不那么紧了，眼珠儿在眼皮里转动，好像……好像……要睁开眼睛！我赶紧加大了声音，在妈妈耳边呼唤：“妈，您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是谁？”妈妈的眼皮使劲儿地往上撩，一次……两次……妈妈的眼皮好像特别的沉重，耳边一旦没有了我的声音，努力睁眼的动作也就变得无力了。
察觉到这样一个细微的变化，我加大了呼唤的力度：“妈，您醒醒，您看看我，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了。您看看我是谁？”终于，妈妈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然后左右慢慢地转动着眼球儿，好像……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妈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气一直就闷在胸口，压得妈妈很难受。呼出了这口气，妈妈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眼神还是有一点散。妈妈说话了：“小梅是不是已经……死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一惊。一阵心酸禁不住涌上心头，眼睛开始发热。妈妈虽然昏迷了，可是她还是有意识的，她心里惦记着的还是我啊。
我摇了摇妈妈的胳膊，大声地说：“妈，我在呢，我没有死，您看看我是谁。”妈妈的眼睛开始向我所在的方向转动了，可是她的视力好像还没有恢复，妈妈急切地对着我的方向说：“你……你……不是小梅，小梅……死了。”说着说着，妈妈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暗淡了下去。能够看得出来，此时妈妈的心里一定很绝望！我急得哭了，妈妈努力地醒过来就是要看看我，可是我就在妈妈面前，妈妈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呢？我拽着妈妈的胳膊摇着，叫着：“妈，妈，我就是小梅，我就是小梅啊！”我感觉到妈妈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不然，她不会对我视而不见的。妈妈的眼神还是比较涣散，她的眼睛慢慢地又要闭上了。
这时，我正在摇晃妈妈胳膊的那只手，无意间往下一滑，碰到了她的手。我灵机一动，想起来那个只属于我们母女俩的游戏。以前，我经常给妈妈读报纸，读报纸的时候，妈妈就会拉着我的一只手，给我按摩弯曲强直的手指。妈妈曾经说过：“我不用看，只要摸一下手，就知道哪只手是我老闺女的。你的手有特点，手指伸不开，手指节的骨头还硌人。越是攥得紧，越是硌手心。”
我一边跟妈妈说：“妈，你别睡啊，千万可别睡呀。我就是小梅，我还活着，您摸摸我的手……”一边拿着妈妈的手，把它摊开，再把我的手攥成半握拳状，塞进妈妈的手掌中。用另一只手，把妈妈的手指往回并拢，让妈妈的大手抓住我的小手。当我坚硬的手指关节，触碰到妈妈柔软的手掌心的时候，我感觉到妈妈的手指不再无力地摊着，开始自主地去握我的手了。我再抬头去看妈妈的眼睛，妈妈刚要闭上的眼睛又慢慢地睁开了。随着妈妈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的手被妈妈握得有点疼了，妈妈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她的眼神还是有点散乱，眼睛左转右转地在四处看、四处找。最终，她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妈妈的瞳孔由灰暗，慢慢地变得有光泽，眼神也在慢慢地凝聚。终于，我看见妈妈笑了，妈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笑了。
妈妈看见我了，妈妈彻底地清醒了！那一刻，我激动地搂着妈妈，把脸贴在妈妈的脸上，久久地不愿分开。
绝症妈妈隐藏的“秘密”
早晨，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姐姐打来温水给妈妈洗脸。姐姐把毛巾放进温水盆里，拧干了多余的水分，然后在上面打满香皂。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给妈妈洗脸。
长这么大了都是妈妈在伺候我，我还没有给妈妈洗过一次脸。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一点湿润了。我对姐姐说：“姐，我给妈洗吧。”姐姐看了我一眼：“你还是好好地待着吧。”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忧伤。一样都是妈妈的女儿，姐姐能够伺候妈妈，而我，只能坐在这里等人伺候。一种心酸瞬间把我包围、吞没。我抬眼看了看躺在床上憔悴的妈妈，如果现在我不做，以后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多了。想到此，我就伸出手去“夺”姐姐手里的毛巾。姐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强忍着眼泪，带着哭腔说了一句：“给我洗吧，我还能洗几次呢？”姐姐没有回答，却松开了抓住毛巾的手。
我的右手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拖着右手，费力地把毛巾举到妈妈的面前。然后在妈妈的脸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擦着。只擦了四五下，我的胳膊就开始酸疼酸疼地挺不住了。这时，我把毛巾拿下来递给姐姐，让姐姐再用清水投一遍。我也能趁此机会，让又酸又疼的胳膊休息一下。如此反复地折腾了几次，终于给妈妈洗完了脸。
接着，我又从兜里掏出了速效救心丸。打开瓶盖，从小葫芦瓶里倒出了八粒药。把药送到妈妈的嘴边，对妈妈说：“妈，张嘴啊，吃药喽，把舌头卷起来哦。就像我这样……”我把舌尖抵住上牙龈，给妈妈做了一个示范动作。妈妈听话地张开了嘴，卷起舌头，我轻轻地把药放进了妈妈的舌下。
此时的妈妈，很享受这种难得的照顾，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说话，眼睛却从未离开我的身上。不管是低头给妈妈擦洗胳膊和手，还是抬头给妈妈整理凌乱的头发。当我去看妈妈的时候，总能看见妈妈也在盯着我看。妈妈的眼神里，流露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有留恋、不舍、忧伤，还有一种复杂的、猜不透的、触动心灵的……疼痛。
清醒以后的妈妈，对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依恋。我一刻都不能离开妈妈的视线，妈妈睁开眼睛的时候，必须要第一时间就能看见我，否则她就会觉得，我死了！
妈妈的睡眠越来越少了。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歪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我。为了能够让妈妈多睡觉，姐姐们伤透了脑筋，大姐劝完了二姐劝，任凭怎样劝说，妈妈也不吭声，就是不肯闭上眼睛去睡。大姐把手捂在了妈妈的眼睛上，透过手指的缝隙，还能看见妈妈在不停地眨眼睛。有时候，妈妈困得直点头，但是一激灵，马上就又醒了。
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泪水一次次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姐姐们都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的倔犟，只有我才能够明白妈妈的这个秘密。我轻轻地推了推姐姐：“让我来吧。”姐姐回头看看我，退到了一边。
我把一只手，放进妈妈的手心，让妈妈攥着我的一只手。自从妈妈清醒以后，特别喜欢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只有让妈妈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她才能够特别安静。情绪，也能变得很平稳。然后，我用另一只手抱着妈妈的胳膊，再把脸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脸上。让我感受到妈妈柔软的脸庞，也让妈妈感受到我脸上的温度。我在妈妈耳边柔柔地说：“妈，您闭上眼睛，我陪您说说话，您闭上眼睛听。妈妈要听话哦……闭上眼睛……乖乖地闭上眼睛……”妈妈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但是眼皮还是有一点哆嗦。
我把一只手放在妈妈的额头，在额头和头发间轻轻地按摩。然后在妈妈的耳边说：“妈，您要听话呀，要好好睡觉。然后呢，您要快快地好起来。等你好了呀，咱娘儿俩再也不在屋里闷着了。到时候啊，我就买个轮椅。您就推着我，咱俩出去晒太阳。以前，您不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一座高高的山上，盖一栋漂亮的房子吗？咱就去盖一栋，每天太阳一出来，就把咱娘儿俩呀，晒得暖洋洋的……”妈妈在我的故事里，在我的无限憧憬里，睡着了……
一个奇怪的动作
妈妈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医生说妈妈已经进入深度昏迷，对于外界的声响不会有任何的反应。但是，我不相信妈妈真的“深度昏迷”。我觉得妈妈是太累了，睡着了。
我依然每天都守在她的床前，给她讲故事，给她洗脸，给她喂药。只是，妈妈再也攥不上我的手了。妈妈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好像要去抓什么。把她的手指掰开，只一会儿，她的手指就又弯曲回去了。我用一只手，去攥妈妈的手，另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脉搏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摸不到妈妈脉搏的跳动，我就会心慌，就会不知所措。
有一天晚上，我还是习惯性地摸着妈妈的脉搏查心率。但是，这次妈妈的心跳很乱、很杂、很不稳定。我的心一下子慌了，赶紧让姐姐去喊医生。医生急匆匆地来了，检查完之后，赶紧给妈妈打急救针，然后，医生把姐姐叫出了病房。
我的心接连“咕咚、咕咚”地翻了几个个儿。一阵凉气，从脚底瞬间蹿到了头顶。“医生为什么会把姐姐们叫到病房外？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莫非是……妈妈……”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一阵阵发紧。
我赶紧抓起妈妈的手，拿出电子表给妈妈测心率。28……29……30……30？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有几秒钟的时间，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一阵恐慌从心头袭来，妈妈的心率从来就没有这么低过！这意味着什么？
我哆哆嗦嗦地又把手重新搭在妈妈的脉搏上，想再测一遍心率。是不是刚才自己一紧张……查错了？这次，我屏住呼吸，连气儿都不敢喘。妈妈的脉搏很微弱，很微弱！我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妈妈正在一点点地远离我，远离我……
我急了，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我扑到妈妈的身边，在妈妈的耳边使劲儿地喊：“妈，妈，您不要丢下我……您不要我了吗？我是小梅……是小梅啊！”我的呼喊一声比一声大，我多么希望此时气若游丝的妈妈，能听见我的呼唤啊！哪怕您走的脚步慢一点，哪怕您能回一下头，哪怕您能看我一眼，您一定会看见女儿的痛不欲生，您还舍得走吗？
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妈，您回来啊，您快回来啊……您不是还想看到我能走、能跑、能跳的样子吗？我现在还没好呢，您不能扔下我就这么走了……”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妈妈的脖子上，只一会儿，妈妈的衣服就湿了一片。
就在我竭尽全力大声呼喊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我看见妈妈的眼角，滚下了一颗大大的泪珠儿！妈妈真的听见了我的呼唤，妈妈舍不得我，妈妈真的又回来了！顾不得擦眼泪，我赶紧去查妈妈的脉搏。55……62……65……65！连医生都不敢相信，我的呼唤比急救针的作用还好。
从这一天开始，妈妈经常有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总是努力地往上撩着眼皮，但是，却总是睁不开眼睛。不知道努力了多少次，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却无比的涣散。妈妈费力地转动着眼球，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知道，妈妈就是在找我。但是，却好像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我，找了一圈儿，慢慢地又闭上了眼睛。然后再努力地睁眼找，再无力地闭上……不知道有多少次，妈妈张着嘴，嘴唇翕动着，好像有话要说。我趴在妈妈的嘴边努力地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看着妈妈这一次次的无声言语，我的心里，好像藏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一下一下，对准心房狠狠地劈下去。泪水一遍一遍地冲刷着我的脸颊，也冲刷着我的灵魂：“老天呐，你能体会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妈妈，对重残女儿的牵挂和不舍吗？如果你能体会，就请多留妈妈一段时间吧！老天呐，你能体会一个重残女儿对妈妈的相依为命吗？妈妈不但是我的保护伞，更是我的生命啊！如果你能体会，就让妈妈回到我的身边，让我多享受一些有妈的日子，行吗？如果可以，就让我来代替妈妈去受罪，去受苦，去……走，行吗……”
妈妈走了，我的天塌了
我的声声呼唤，最终还是没有挽留住妈妈。妈妈走了，带着对瘫痪女儿无限的留恋和牵挂，张着嘴走了……
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不能走路！我哭喊着，不停用力地捶打着我的双腿。绝望的泪水倾泻而出，我哭着求爸爸：“爸爸，我求求你，把我抱到妈妈的床上去，好不好，好不好啊，我求求您了。”爸爸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动弹半步。哪怕让我蹭到床下去，让我爬到妈妈的面前，也好啊……
我又转头求妈妈的主治医生：“医生哥哥，求求您，把我抱到妈妈的床上去，求求您，求求您……”医生扭头离开了病房，关上了房门……
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想看妈妈，我想到妈妈跟前去，天呐，谁能帮帮我，帮帮我啊！妈妈的嘴还张着，妈妈的嘴还张着啊，谁能帮帮我，帮帮我啊！”我的哭喊声，在房间里回荡，在走廊里回荡……
房间的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帮我，没有一个能帮我！我的心，在疼痛中渐渐地麻木……一阵一阵的绝望，如潮水般一次次地将我吞没。我的床和妈妈的床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却好像是隔着一座山。我能看见妈妈，却什么也不能为妈妈做！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无可奈何”！
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医生和护士抬着走出了病房，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被人硬生生地揪走了！一种抻拉和撕扯的痛蔓延到整个身体。我的身子一软，后背“咣”地一下靠在了墙壁上。眼前一黑，身体软绵绵地顺着墙壁就滑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来到了一个充满了光亮的地方。好像眼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太阳，那太阳正发出一种橘黄色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它射出来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好舒服啊。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涌了上来，我的眼皮好沉啊，沉得好像有一座山压在上面。我好困啊，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睡过觉了。那一刻，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放下了，我只想在这个大太阳底下好好地睡一觉，就在我要沉沉睡去的时候，我听到了耳边很嘈杂的声音。那声音很杂、很乱，好像有人在……在……唱歌。那声音好像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就好像是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那歌声仿佛很熟悉，又有一些陌生。我困得不行了，马上就要睡去。一会儿，那种熟悉的歌声，又忍不住让我侧耳倾听。那歌声慢慢地，一点比一点大了。我仔细地寻找歌声飘来的方向，努力地去辨别那是一首什么歌。突然，我好像听到声音了，那不是歌声，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嗯！”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我醒了过来。
刚刚醒过来的我，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我感觉嘴里又苦又涩，那是还没有完全融化的速效救心丸。二姐正掐着我的人中，哭着说：“我答应妈要照顾好你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二姐可咋活呀！”
二姐的这句话，好像一根针，一下子就把我给刺醒了。一句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妈妈没了，妈妈走了！”这句话震得我浑身一颤，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往妈妈躺着的床上看去。那张床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妈妈！“妈妈走了，真的走了……走了……走了！”这句话好像天雷一样，一遍一遍地在我的耳边轰鸣，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嗡地直响，这声音，不停地在房间里回荡……
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瞬间将我打倒。我使劲儿地摇着头，绝望地哭喊着：“不，不……”却觉得嗓子嘶哑得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潮水，一次次地将我包围……
妈妈走了，真的走了！带着她的不放心、带着她对我这个“小尾巴”的牵挂，张着嘴走了！没有了妈妈，年龄再大也是孤儿！没有了妈妈，走到哪里也不是家！没有了妈妈，心里是空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再也无法填满！花落花开，候鸟去了又来，可是妈妈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要想重温母爱，只能在梦里……
妈妈走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我还活着。谁能像妈妈一样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我又将经历怎样的撕心裂肺？怎样的撕扯和蜕变才能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