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树叶黄了，开始纷纷落下。
这一年，这个城市的沙尘暴成了习惯，两三天一次，昏天黑地。很多时候站在楼上看外面，不分白昼，灰蒙蒙一片。
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心情却逐渐好起来，偶尔也像间或大风过后的晴天那样很明亮。逐渐适应工作的同时，也开始跟夜班一帮子人打成一片，笑容也逐渐有些，每晚下夜班后也开始参与大聚餐——找个二十四小时饭店，吃饭喝酒到天亮，大家轮流请客。一般是早八点人家上班，我们才往回走。也不大醉，晕晕乎乎回家正好睡觉，醒来大多都下午五六点了，洗涮了接着去上班，日子也算滋润。
但生活很多时候就像我曾经每天晨练的标准操场跑道，说是跑了一万米，其实就是绕了二十五圈，起点开始，气喘吁吁完成任务，发现终点还在这里，只是享受或者煎熬了个过程而已。
这样的感觉来自感情，单位的大姐陆续给介绍了几个对象，我都拒绝见也没见。也有两个女同事表示了好感，但对待感情真的没了激情，就像回到当初患病最重的时候，全都视若不见。
随着天气渐冷，我们凌晨的聚餐白酒开始取代啤酒。
又是一个清晨，我摇摇晃晃回到家还没脱衣服，电话响了，号码陌生就没接，但不依不饶又响了，皱着眉头接起来，刚想问是谁，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我是你妈，在火车站，过来接我！
答应着，小跑下楼打上车，心里有些不安：母亲从没一个人出过门，这是怎么了？家里发生啥事了？
到了火车站出站口，老远就看到母亲站在那里到处张望。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妈！
母亲皱了下眉头，扬手在自己鼻子前扇了扇：大早晨就喝酒啊？
干笑了声，看母亲神色正常，弯腰提起地上的包，再扶住她的胳膊：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
你说呢？
母亲佯装发怒：白天你电话关机，晚上打你说正上班，连句话都没法说，我就跑过来跟你说说话啊。
继续赔着笑脸：您一个人敢坐车出来啊，咋不让刘胜送一下？
母亲随着我的脚步：正好你爸单位有人来出差，我就跟着过来了。人家打通你电话才走的。对了，给你爸打个电话，估计等急了。
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递给母亲：您说吧！
嗯，我到了，儿子接上我了。哦，我好好给他说，不发火，你去上班吧。
旁边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手机：给我好好说啥啊？
母亲笑了：回家说！
打上车到家门口，就近找地方带母亲吃了点早饭，然后带母亲回家。
这是母亲第一次到省城，我真的佩服她的勇气，只上了三年学，去地区也就一回——初中给我看病那次。
进屋，母亲换了拖鞋满家转悠：不错，结婚够了！
我在厨房打火坐水，闻言马上明白母亲来的用意，不动声色到客厅：妈，水开了你关一下火。我上的夜班，先睡会儿啊！
母亲嗯了声跟我擦肩进厨房，马上又出来：你告诉我怎么关啊？这玩意儿我没用过。
呵呵笑着示范了几次，母亲很心痛地推我：去睡吧，中午想吃啥啊，妈给你做！唉，你这厨房啥都没有啊，没面没米没菜的，你咋吃饭呢？
打着哈欠：水开了你也躺会儿吧，坐了一夜火车，中午咱外面去吃。
躺在床上我琢磨着应对方案，不用猜肯定是一直说的那个县里的姑娘，电话告诉我好久了，一直就不想见。
左思右想没办法推辞，索性翻个身不想了，随即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经下午两点了，母亲正在擦地：你这电视咋开了？鼓捣半天也开不了，我都擦两遍地了，就没个事干。
屋里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也挂满了洗好的衣服，勤劳的母亲还说没事干。我赶紧洗把脸：妈，你想吃点啥？
母亲穿鞋拿外套：吃碗面就行了，饭店啥都贵！
下了楼，我看了一下表。一般饭店这个点都拒客了，想了想问母亲：我带您去吃肯德基吧？
母亲看着我：啥鸡？
我笑了，伸手拦车，很快到了，母亲看我付钱就开始数落：就这么几步远，又花好几块，你啊。
赶忙拉着母亲进去，找座位让她坐下，很快端了一大盘子回来。母亲在我的“指导”下，吃了一个汉堡几根薯条，喝了一杯橙汁。其间“菜叶子没洗干净吧”“一个山药蛋就炸一大包，这里居然要好几块，可以买一麻袋了”“橘子汁也不便宜吧，咱买袋橘子粉可以冲多少杯啊”……一直赔着笑，但左右座位上投来的目光还是让我不自在。
吃完回家，没敢再打车就步行往回走，路上想跟母亲说点啥，但没开口，老人一辈子节俭惯了，苦日子过来的。
说实话，从开始考到正式工作，没想起也就没问过工资，但第一个月发了工资还是惊讶，不到一千元——还没有外资企业的清洁工拿得多呢。
有次父亲电话问我，照实说了，父亲居然很满足：拿一毛钱也是在“正经单位”上班，慢慢熬着，工龄职称上去就多了。你小子不要再乱想乱动啊，不够花家里给你寄，再说刘胜还经常过来送呢。事业跟钱无关，多好的单位啊，你要好好干！
我接过话：啥叫事业，就是多赚点钱让自己活得好点……
父亲不容我把话说完“啪”就把电话挂了，手机没放下呢又打过来：你敢再辞职，我发誓这辈子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赶紧解释：不会的，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只是跟您探讨探讨。
父亲语气平缓些：真不知你们这代人咋想的，人活着就是为钱啊？要有价值……
老套的说教我从小听到现在，赶紧挂机：爸，我在上班呢，再给你打啊，再见。
两代人的隔阂肯定存在，关于金钱我都可以听，只是婚姻这方面打死我都无法接受。
下午的天气非常适宜散步，懒懒散散的阳光就像慢摇的音乐，淡淡打在脸上犹如轻柔的抚摸。母亲慢慢走着，我在旁边也就耐着性子跟着，但随即的叨叨让我加快了脚步：你马上就三十岁了，还不娶个老婆，你想干啥啊？那个姑娘条件不错，你为啥不见啊……你走那么快干啥，想累死你妈啊？
再放慢脚步，赔着笑：妈，您不要管我这个事情了，好不好？
不管，你以为你是张和尚啊！
母亲眼睛瞪得好像要吃了我：你不要哄我，这次你不找下对象，妈就不回去了！
我皱了下眉头：您住着吧，我不撵。但这个事情不是买菜做饭，都摆着任由你拿、随便你切炒啊？
少来这套！大道理妈不懂，但到了该干啥的年龄就得干啥，要不就是有毛病！等等，这是菜市场吧，跟我去买菜，看你过得叫啥日子。
看着母亲不由分说就拐进去了，摇摇头跟进去。
一个小时后我们大包小包，大袋小袋拎出来一大堆。母亲提着个袋子，还抱着个大白菜仍在苦口婆心：儿子啊，不是妈妈唠叨，有个老婆起码吃个热乎饭吧！老大不小了，早点要个孩子我跟你爸还能给你看……
脑袋都大了，我索性充耳不闻。
回到家，母亲洗手就擦萝卜丝：妈晚上给你包萝卜馅的饺子啊。你再睡会儿吧，晚上还要熬夜呢！
松口气我回到卧室躺下，盯着天花板，想笑笑不出来，想愁又不知为何愁。
自此开始，我在省城的生活第一次有模有样：生活规律了，母亲想尽办法给我做好吃的，觉着很幸福；但只要我是清醒状态，母亲的叨叨劝慰就开始了，搞得我每天都想找点棉花塞耳朵。
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我是坚持不见，母亲是铁定心只要我不找对象她就不回老家去！
又一周过去。
睡起来吃了午饭，窗外寒风呼啸，我靠在厨房门上看着母亲洗碗，不知为何开始想说说。
自打记事开始，这是我跟母亲袒露心扉深谈的第一次。从厨房到客厅，我滔滔不绝。谈我现在的心情心境，谈我曾经的感情，谈我有过的病……母亲坐在沙发上抚摸着我的手听着听着就开始落泪。
我说了好久才住嘴拿起根烟，母亲叹口气开口：你姥爷、大舅自杀是自己想不开，你受过高等教育，我不信你会学他们！你要学他们，你前脚走，我后脚跟着，到阴曹地府也扇你个耳刮子。
不由眼圈发热，忍着点了点头：妈，我不会！
母亲抹着眼泪出神，勾起不堪的陈年往事肯定伤心——姥爷、大舅的去世当年让母亲撕心裂肺，此时再提无意伤口撒盐。
赶忙抚摸着母亲脊背：不要想了，都过去了。说这些是不想让您勉强我！
母亲点头又摇头：我见过佳燕，见过娟娟，还有没见过的杭圆圆、薛兰，她们都是好姑娘。正如你说的现在都过去了，人家都各有归宿，你不能守着念想过一辈子啊！赶紧找一个，你心情就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暗暗叹气，把手伸到兜里摁了手机铃声大小键，音乐响起，摸出来装模作样：嗯，哦，好！
站起来对母亲说：单位有事，晚饭我不回来吃了啊！
出门下楼，漫无目的溜达着。真没招了，母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其实，在每个孤单的时刻，也想有温暖的拥抱，但我明白，走到现在自己一个人都这么盲目活着，再找一个岂不是更多负累，甚至害人害己。
又是一周过去，母亲给父亲打电话的频率明显增加。我暗自窃喜：这是想家了，坚持就是胜利啊！
又是一个清晨。
自母亲来后我很少跟同事们一起聚餐早饭了，因为回家餐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了。回到家发现母亲正在打电话，以为是跟父亲说没理会，随即洗了洗，简单喝了碗稀饭就进卧室躺下了。不知道睡到几时，突然醒了，依稀听到客厅有谈话声音，是个女的还是宜城口音，坐起很疑惑：这是老家谁又来了？
昏头昏脑拉开卧室门，母亲正拉着一个姑娘的手在客厅沙发上说话，看我出来那姑娘站起来，看我一眼有点羞涩赶忙低下头，赶紧退回卧室关上门——家里暖气热，我光着上身只穿了条大短裤。
套着睡衣不由又气又笑，不用想这个姑娘就是我们县啥局长的女儿。
出于礼貌，我还是尽快出去先去洗手间洗漱了，再出来母亲直截了当：这是小徐，儿子，过来陪着聊聊，我给你们做饭去！
抬头看客厅墙上的表：十一点整。
厨房门很快紧闭。姑娘尴尬又站起来，我赶忙摆手：请坐，请喝水。
接着就是沉寂，还是姑娘先开口：你天天夜班啊。
我点根烟：嗯，是啊！
那多毁身体啊，想办法调整出来吧！
不要紧的！
还是调整出来吧，听阿姨说是你自愿不调整出来。这样多累啊，就连逛个街的时间都没有。
我喜欢夜班，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调整了。至于逛街，那是我最厌恶的。
……
谈到这里，那姑娘站起来没再理睬我，径直过去推开厨房门：阿姨，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母亲快步出来：吃了饭再走呗，马上就好了……
看那姑娘出门，母亲回头看我坐着没动，急了：儿子，你去送送小徐姑娘！
我欠身弹烟灰没吭声也没起身，母亲跺脚追到门口：小徐，你慢走啊，再来玩啊。
关门回头，母亲瞪着我：咋回事？
我耸耸肩膀：不知道啊，估计是嫌弃我丑了吧！
母亲手里拿着半块土豆，不由分说劈手就砸过来：你气死我了！
站起来没辩解，进卧室换衣服随即出门。母亲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扭头本想安抚下又觉着不知怎么开口，于是硬着头皮下楼。
又是漫无目的，头有点疼，本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掏出手机也不知说啥。正踌躇手机响了，看号码似曾相识，勉强接起来：你是孙晓风编辑吧？
嗯，我是！您是？
呵呵，我以为你出家了呢！还听说你又去深圳了，怎么还活在省城啊？
哦，是晨曦啊，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啊，好不容易找到你新号码，很辛苦的，请我吃饭吧！
我没心情，改天好吗？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手机号的？
不好！就现在！记得你上次冬至请我吃的那家饭店吧，半个小时后见！
……
电话不由分说挂了，暗暗生气：女人怎么都这么霸道啊！
看表马上十二点，早饭没怎么吃，也确实有点饿了。伸手拦车，路上给家里打电话，响了很久母亲才接起来，我刚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母亲一声不吭就挂了。
这顿饭吃得很别扭，要上夜班不能喝酒，点的菜也只是象征性每样夹了几筷子。晨曦也没了电话里的泼辣，好像跟我一样没胃口。
饭间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我们就分开了。
本想回家继续睡觉，当想着妈妈的唠叨就改变主意去了单位，在办公室沙发上躺到夜班。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起来依旧一言不发，听我说了几句又挂了。
凌晨时分，我参加了自母亲来后就没再去的大聚餐，当喝得摇摇晃晃开门进家，看母亲仍然头天下午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不由吓得酒醒：妈，您一晚上没睡啊！
母亲不理我，自顾自抹开眼泪。
脑子里很混乱，换了衣服后厚着脸皮赔着笑劝了一个多小时，母亲就是不动不理睬我，实在没办法开始扯谎：您睡吧，求您了！三天内我给您带回个对象！
母亲马上扭头看我：不骗我吧？
很坚决地点头。
母亲微笑着站起来进了她的卧室。
洗了个澡我睡意全无，突然想起曾编辑过的一个稿件，标题：雇个媳妇回家过年！
站在阳台上，窗外的沙尘暴正劲，早晨八点多了天仍灰蒙蒙像黄昏。满天都是塑料袋子乱飞，过往车辆无不开着雾灯小心翼翼。我盯着街上昏黄的一溜车灯，脑子里开始搜索：找谁来先把母亲应付过去呢？
思来想去，小吕——就是迪厅邂逅过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阵窃喜，但怎么联系呢？再想——她是晨曦的同事加好朋友，马上拿起电话，准备拨号又踌躇了：怎么开口问呢？
说实话我想到过晨曦，但人家是高干子女，我从来没想过跟她怎么，尽管知道她对我的好感，骨子里的自卑让我一直紧锁心门。
想不出好借口，于是就直来直去：我是晓风，方便吗，问你个事情。
“嗯，方便，老同学说吧。”晨曦的声音有一丝兴奋，想来这是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