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阿里南线，再返回走山南地区再到林芝，然后到昌都，再返回拉萨整整三十天。翻过一个个经幡飘动的山口，路过一个个经幡飘动的河汊湖泊，大雨磅礴里走着，雪花飘飞了走着，连续三天不见一个人也走着，各种路况都碰到，涉水、过沙，搓板路上颠簸……夕阳里的珠峰金顶让我不由就跪下，逐渐消融的卡拉若冰川让我唏嘘，土山上的古格王朝遗址让我思绪万千，鲁朗林海又让我心旷神怡……车上睡过，路边睡过，小客栈睡过，寺院里也睡过。每天早晨醒来，都犹如重感冒快痊愈般，不想睁眼，浑身无力，但逼迫着自己喝点酥油茶然后再次上路，脑子里好像啥都没有了，就连长时间开车都啥也不想，只是向前，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再次出现在薛兰同学面前时，他当胸就了我一拳：你一个月时间不开手机！你姐几乎天天电话问，搞得我像个罪人！
赶紧抱歉，然后进了他给安排的酒店先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怕感冒离开拉萨起就没敢洗澡，看镜子里的自己十足流浪汉：长发脏乱、胡子拉碴，就是脸蛋红红的——高原红。送别的晚饭上薛兰同学指着自己的脸蛋说，这是长期生活在高原地带气候环境造成面部皮肤角质层过薄，毛细血管扩张显露于表层。
开机看有十多条短信，其中薛兰的居多，就是担心的问候。刘胜有两条，其余都无关紧要，没有雪梅的，而刘胜的两条有关联，二十天前第一条：我老婆回来了，说你老婆让回的；十天前第二条：怕出啥事我想让我老婆再去省城，但刚才打电话你老婆说雇上保姆了。
突然就归心似箭，当晚没醉前就订了第二天的飞机票，早晨十点多的飞机中转，下午六点多就到省城。
先是给雪梅发了条短信：明日下午返回。依旧没有回复。
薛兰电话转给了秘书，没说啥我再次关机。
真的要离开了，不管有多留恋，不管怎么流连……告别送行的薛兰同学，独自候机，突然有所感悟——路上碰到的游客聊天都表达了一种意思——回。“我回到了高原、我还会再回来、回归宁静、心灵可以在这里安放……”等等，好像所有来过的人本就是这里的，漂泊累了又回来休息休息。
很快，飞机从拉萨贡嘎机场腾空而起，窗外白云依旧，皑皑群山依旧，就像一个目视着游子离去的母亲，西藏高原告诉我很多，尽管她没有用言语表达，但总能感觉到那默默的深沉的抚慰，尤其是干净，让自己回忆里的污秽及每天没完没了的谎言愧不可当。
自然的美景会在记忆里留存，行走三十日基本没见过一个工业区，一个工厂，牛粪烧出的酥油茶余味绕梁，自然放牧的牦牛肉鲜美无限，净土之所为净土就是一切源于自然。死后天葬、水葬，取之回报之，日月循环，白昼轮换。灵魂呢，在青天白云下，在自然美景里，在虔诚诵经中，在经幡飘动处，随处安放。
匆匆走过，本想找个什么答案，但发现这是多余。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一个人在高原上真的犹如一滴水、一棵树、一头牛、一只羊，微尘漂浮，生存又是什么。飞离这片世界上最后的净土，脑海里全是回归的字眼，如果有来世，我想我应该是青藏高原上的一棵树，在高山之巅，在密林深处，赏白雪飘落，看晨露晶莹，听暮鸟低吟……但今世呢，抛掉单位、抛掉挚友，我是父母的儿子，是即将出生孩子的父亲，这无可更改。
没让任何人接机，我下车后打车直奔科大，看着车窗外熟悉的一草一木，想象着雪梅大腹便便，不觉热泪盈眶。匆匆上楼开门进屋，空无一人，有些失望，随即拨通雪梅手机，沙发上传出手机铃声。摇头苦笑，她没带手机，记得她说怕手机辐射对孩子不好。学校已经放暑假，估计她是跟着小保姆出去溜达了。
放下行李，转身下楼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也没发现她，再次绕回宿舍楼口，正琢磨到学校附近的超市找找呢，手机响了，薛兰有些哀怨：下了飞机也不报个平安啊！
心里有股暖流：兰姐，对不起。
你回家了吧？见到雪梅了？
回了，但没见，不知道去哪儿了。
哦。
彼此沉默，还是我打破僵局：兰姐你在哪儿？我从珠峰大本营给你带回一块石头。
难为你这么远扛块石头回来！我在市里，晚上有个宴请，明天回省城。
好，回来电话我给你送过去。
嗯，太久不见你了……挂了啊。
再见！
挂掉手机，抬头突然发现雪梅跟一个小姑娘慢慢悠悠，已经走到跟前。
好像做了啥亏心事有些脸皮发烧，匆忙把手机塞进兜里：你去哪儿了？我回来找了一圈了。
雪梅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没说话，旁边的小姑娘开口了：你是大哥吧？我是咱家的保姆小徐。姐说你要回来肯定想吃面条，我们去买手擀面了。
看着小徐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我上前一步扶住雪梅的胳膊：回家吧！
雪梅下意识想挣脱，但只是动了下就没继续。小徐很会来事：哥，你跟姐在下面走走，我回家炒菜煮面，半小时就好！
笑着点头：辛苦你了。
小徐进了楼宇门，雪梅马上甩开我的手：刚回来就跟各种姐姐汇报了吧？
从高原突然到内地，高原反应瞬间消失，明显的轻松舒服，而这一刻，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该面对的还得面对，她还是她，我也仍旧是我。
看我不吭气，雪梅抚摸着肚子不温不火：咱离婚吧？
嘴唇哆嗦着，我真的动了感情：一个人孤独走在高原，三十多天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亲人，但……
身边走过一个科大的老师，我马上停住话语，雪梅点头跟人家打了个招呼，转身向操场走去。
八月份是这个城市最热的时候，尤其是傍晚，干燥的热气积蓄一天，随着轻微的风无处不在，路边的垂柳叶子耷拉着，没精打采。
操场上没有一个人，雪梅走到主席台前面的台阶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弯腰垫好。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这次她没拒绝，借着我的力量双手端着肚子缓缓坐下。
看台阶上有几个硬纸片，走过去捡起来两片摔打干净递给雪梅一片，然后挨着坐下，把手里的硬纸片当扇子赶紧摇动起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脊背，T恤贴在上面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想抽烟，但看着雪梅一只手轻摇纸片，一只手抚摸肚子，掏烟的手马上停住：我知道你为啥生我的气，但你从没问过，我也不是刻意隐瞒你吧？
雪梅看着远处，一脸慈祥，好像没听到我的话。突然想起在庙里看她拜佛的模样，白衣观音菩萨下凡般的感觉再次涌现。
随着她的目光，我开始诉说：在西藏三十多天，默默开车默默行走，除了加油、住宿、吃饭有限的几句话，大多时间我都在想自己的过去。中学过得很混乱，跟李变的早恋影响了我们两个人的前途，只是我靠这个个子有了一个未来，而李变高中毕业就回老家务农了，后来听刘胜说当了民办老师。从我离开初中的学校，我们再也没见过，对比自己现在跟当年的照片，有时候都觉着不是一个人，她现在变成啥样子真想不出了。
雪梅回头看我一眼，扭头又看着远方，依旧一言不发。
接着我开始说跟杭圆圆的冲动，说跟佳燕相互依赖，说对娟娟的无限懊悔、说对晨曦的刻骨铭心……不知何时自己点着了烟，觉着雪梅有意将自己的“扇子”朝着我的方向才意识到，赶紧站起来离开她两步：这就是我的过去，我无意隐瞒你，只是不想提起。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一把悬挂在彼此心里的剑，一直相守那这把剑就是工艺品就是摆设，随时可以拿来把玩。但只要分手，那就会出鞘开刃，扎得你痛心疾首。经历一次感情这把剑就锋利一次，唯有默默用时间把这把剑包起来，不去碰，直至麻木！
我一句没提薛兰，她的身份地位不容我坦白，而她在我感情的经历里也无法用几句话概括，这辈子我们都会彼此关心，但彼此都保持着距离，若影若离。
这一席话我说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雪梅一直不吭气，看我住嘴没再说的意思了，把手里的纸片放到旁边，伸手：扶我起来，回家，我饿了。
扔掉烟头上前扶起她，拉着的手没再松开，她也再没甩脱，就这样慢慢向家里走去。快到楼门口，雪梅停住仰头看着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当时你送的是哪个女孩子呢？
咽了口唾沫：是章晨曦，但当时我们真就是同学关系。
雪梅笑了笑：看把你紧张的。其实你的过去我没太在意。
顿了顿，她盯着我的眼睛：我是一直没觉着你爱我。
再次挨了一棒子似的，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觉着拉着她的手心全是汗，再次吞咽了一口唾沫：说啥呢，不爱你我会跟你结婚啊？
雪梅转过脑袋迈开脚步：当这么多年老师了，啥都没学会就学会看学生骗不骗我了。唉，也许你的心已经被过去刺得全是窟窿，不会爱了吧？
想说“我爱你”，可怎么都觉着假，苦笑着上前拉开楼宇门：怎么会呢？
说完马上意识这是个非常糟糕的回答，模棱两可都不算，雪梅没再接话，任由我拉着她慢慢上楼进家。
小徐的厨艺不错，雪梅津津有味吃了一大碗面条，一盘子土豆片炒肉她一个人吃了大半。尽管太久没吃最爱的面食，尽管西红柿鸡蛋卤很香，但我食不知味。
饭后小徐收拾碗筷，雪梅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打开行李箱，拿出在八廓街买的一串银质项链：拉萨买的。开过光了，戴上吧？
雪梅接过去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低下头：戴上吧！
看着她雪白的脖颈，我一再问自己：我爱她吗？
半夜被窗外的雷声惊醒，我汗流浃背，扭头看雪梅抱着我的胳膊睡得很安稳。随即轻轻抽出胳膊，下地到阳台上，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盯着在雨中犹如萤火虫般的点点路灯，不由叹口气：我应该爱她！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我建议搬到夹沟去住，凉快、空气好，当地的菜也新鲜，雪梅同意了，小徐欢欣雀跃：我就不喜欢在城市里，到处是人，喘不过气。
说走就走，很快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下楼就上了车。上高速到外环，半小时后就停在院门口，下车发现院墙高了很多，并且最上面有一截水泥，很多玻璃碴闪闪发亮。
进院后，小徐欢蹦乱跳：跟我老家一样样的！
环顾一圈，我发现窗纱也换了，屋里一尘不染，炕上居然有崭新的凉席。很是感谢老牛，随即拨通电话：谢谢老哥啊！
客气啥呢，你回来了？
是，老婆怀孕回来住几天。
我马上过去！
十多分钟，门外刹车声刺耳，不由笑着对雪梅说：牛书记总是风风火火！
迎出去，老牛从车里提出一袋子水果：给弟媳妇的！
当晚我们在老牛家吃的饭，我送他的两瓶藏酒菜没上几个就喝干净了，又开了一瓶白酒，雪梅笑着对我说：喝醉了我可没法背你回去啊！
老牛哈哈笑：这酒没度数，再说我老弟喝醉了还用回去啊，这就是家！
放慢速度，我们吃着聊着，说起围墙，老牛叹气说村里的治安越来越不好，偷鸡摸狗时有发生。
雪梅插嘴说：吃饱穿暖后的追求，不说追求精神层面，而是追求不符合自己的利益，并且一再追求这个的利益最大化，其结果就是不择手段。
老牛没明白，放下酒杯很诚恳：博士弟媳，啥意思呢？
老牛媳妇正好端着鸡汤进来，哈哈笑了：你也要考大学啊，让弟媳妇帮你？
雪梅也笑了：嫂子也到我们学校吧，我给你们联系。
这顿饭气氛很好，饭后返回的路上，小徐在后面打着手电筒，就着酒劲我对雪梅悄声说：记得在老家请客回来那晚吧，也就是那时候我爱上的你。
雪梅小心看着路，没惊没喜：那晚你没喝酒，也许就是那时候怀上的吧。
抬头看天，星星点点，月亮偏半。我很清醒，雪梅的意思我是预谋想要孩子不是爱，不由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因为那晚我们没有采取措施，是我的意思。
不想再说啥，因为雪梅不再提离婚的事情，关于爱，送别晨曦后，我就没再想过。
山村的气候温差大，晚上凉爽很多，而最享受的是这份宁静，让我酣睡无梦。早饭在院子里吃的，小徐弄的玉米糊糊、烙饼，再加上昨晚从老牛家拿的两个凉拌野菜，很可口。清爽的天气，院里鲜花露珠，远山头上太阳红彤彤慢慢爬起，说不来的惬意。
去单位的路上，手机响了，放慢车速接起来，薛兰很不高兴：昨天晚上干吗关机？不是说好给我送石头的吗？
赶紧解释：兰姐，昨晚在村里喝多了。你在哪儿，我现在给你送……
没容我说完，电话挂断了。
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我点根烟，摁开车的音响，插进一片西藏买回来的佛乐，心里默念——姐，我故意关机的，雪梅再有三四个月就该生了，不想再惹她猜疑了，请原谅！
自此，晚出早归，中午单位食堂简单吃一口。单位依旧没啥事情，但每天上班点卯，除了偶尔跟老牛喝几口，几乎不在外面吃饭，生活规律得要命，西藏三十天瘦的几斤肉很快长回来，又给添加了不少。
雪梅很享受在村里的生活，早晨我上班她就跟小徐散步，然后在附近的蔬菜大棚买菜，中午睡起来就在院子里看书。我买回俩躺椅，又在院子里安装了一套石凳石桌，有时候回来早了，我俩每人捧本书靠在躺椅上，石桌上放着水果，安逸幸福。
暑假结束后，雪梅白天上课，晚上我接上她依旧回夹沟村住。
天逐渐凉了，雪梅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行走很不方便了，无奈我们才不过去住了。
我单位的房子拿到钥匙开始装修，风格都是雪梅说了算，我也懒得操心，啥都由她。
薛兰一直再没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生我气了，也知道她不会恨我，但就是没勇气主动联系她。那块形状像一棵竹笋的石头就在我办公桌上放着，每天擦拭不忍让它落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