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年初一就在昏睡里度过。中午时分被惊醒过一次，歪过脑袋看她双眸紧闭，好像在梦中抽泣，我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胳膊，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下。
晚上爬起来一起在一个饭店吃了顿饺子，然后她说去上班，我独自返回听了会儿半导体里的新年音乐会之类的，不知何时再次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晚上下班我敲了敲她的门仍没动静，恍然若失站在她门口好一会儿，感觉好像一个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幻。
再次碰到一起是元宵节了，她忧伤的情绪似乎传染给了我，这十多天我就默默工作默默吃饭睡觉，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但有一种情绪在这种忧伤里逐渐坚定：再干几个月辞职，回学校分配成啥样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元宵节当天下班早，几个留下没回老家的同事相约一起吃饭，我借故不舒服回到小区，路过她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如年夜那次，她依旧是一个人在窗边坐着喝酒。后来我们一起出去吃的饭，我喝白酒她喝啤酒，饭后我们半醉状态像情人一样在深圳湾溜达，也正是这次溜达聊天我才知道她的一点情况。她是一个艺术院校声乐系毕业的，来深圳三年了，她还说了自己的名字、籍贯，但没说未来打算。我说了自己六月初就回去，她很漠然地说了句：哪儿都一样，无非是想办法活下去而已。
公司里开年就开始忙碌，经常加班，每天几乎疲于奔命，尽管主管给了我组长职务，相应的工资也连续加了两次，但我给父亲的电话及跟佳燕的短信都一个意思：很快回去。
终于熬到五月份结束，领到工资我就递交了辞职信。尽管老板都出面挽留了，但看我去意已决就留下一句话：再来我亲自去火车站接你。
下午办了手续我直接去买了车票才返回租住小屋，走在小区的时候就很期盼。头天我给她门上贴了个纸条，“要走了，能否一起吃个饭”。下地下室的时候就一个想法了：她的门是开着的。
但我很失望，纸条依旧在，门也依旧是锁着的。
收拾好包裹，我晚饭也没吃就躺下了。收音机里在唱《涛声依旧》，窗外逐渐暗淡下来，房间里闷热如蒸笼。
她进来的时候收音机正好报时：北京时间二十点整。
我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只穿了条小裤衩，手忙脚乱套汗衫的时候，她如初见时微微笑了：见你纸条，白天我把房子退掉搬了家，今晚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可以吗？
套汗衫搞了我一头汗，从床头拿过毛巾擦着汗我也笑了：没问题啊，这个房间我也就能住一晚上了，咱不要便宜了房东。
相跟着出去买了啤酒，然后回来像第一次喝酒一样喝了最后一次酒，所不同的是她一直说着，说她的初恋，说她在夜总会的艰辛，说她对酒的依赖，说她老家的穷困……我一直默默听着，后来她开始低声唱歌，中文的、英文的交替唱了十多首……
又是一夜无眠。早晨五点多我穿衣告诉她要赶八点的火车，她默默点着头：我不送你了，见多了迎来送往，但不想送你，因为怕我忘不了你！搬家也是这个原因，请理解！
提着包，我低头吻了吻她，然后起身：这房子里剩下的东西你想要都拿走吧，我也不想拿走跟这个城市有关的任何东西。还有，这是老板娘春节给的红包，我一直没打开，希望给你带来好运！再见！
转身出门再没回头，直到三天后返回学校才觉着脚踏实地，而过去的三百天恍然如梦。
十个月里我仿佛一直在火车上，晃晃悠悠，身边人来人往但都陌生，火车一直向前冲着，我却感觉总也不动，只是偶尔看看外面才知道我不属于呼啸而过的那段风景。身在其中，我没感觉到什么速度，也没有见证啥奇迹，更不知道什么叫梦想，只知道在这里要活下去必须全身心投入，但付出都会有回报——这一点在后来进了报社才真正体会，其实深圳比内地简单得多，但这就显得有点直白。我曾写过一个小评论，里面提到过深圳跟内地：在深圳，你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努力就无法活下去；而在内地，你则必须入乡随俗，随大流维系很多工作之外的关系，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城市没有伤害过我，也没有爱过我，就像我跟那个静静的女孩，发生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就不发生，然后天各一方继续活着，甚至连思念都不曾留下。
鱼头的欢迎宴非常丰盛，薛兰也赶了过来，加上佳燕跟我，久违的回家感觉让我很没出息地发誓再也不远行了：熟悉的饭菜，熟悉的酒，熟悉的气候，熟悉的一切，我好像离开这个地方一个世纪似的，贪婪地吃着东西，贪婪地给他们诉述，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尽管这是一顿插曲不断的饭。
鱼头很快就喝多了，借着酒劲开始骂骂咧咧，听得出他的婚姻生活出了问题，我劝了几句发现无疑火上加油，也就闭口任由他自由发挥。薛兰一年不见，忙了很多，半截砖头似的手机隔一会儿就响音乐，她就“抱歉”一声站起来到一边去喂喂半天，回来吃不了几口又响，她继续“抱歉”继续站起来到一边喂喂。唯有佳燕一直很专注地盯着我，手脚不老实地在桌子下不时抓我一下、轻轻踢我一下……
就在上主食的时候，鱼头老婆过来了，给我礼貌性打了招呼后，就开始坐下数落鱼头，自然而然俩人很快吵了起来，我跟薛兰一人劝一个几乎说破嘴才劝住，赶紧随意吃了几口端上来的面条就站起来散了。出饭店门薛兰习惯要挽我胳膊时发现佳燕拉着我的手，遂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俩好好聚聚吧，久别胜新婚。姐走了，给你我的手机号，随时联系。
接过她写好递过的纸条，看着她走向一个轿车掏钥匙开车门上去，倒车拐弯，嘀嘀两声潇洒滑出去，我可以明显感觉到——我这个兰姐现在春风得意，混得不错了。
走出校园，我俩溜达着向佳燕家走去，尽管擦肩而过的也都是陌生人，但仍觉着亲切。路上佳燕将我给刘胜的传呼递给我，随后告诉我两个消息：
刘胜过完年后不久就回老家了，每次给佳燕打传呼问候顺带也会呼他留个言，但俩传呼都到了佳燕手里，她说不告诉我就想看两遍心里踏实；佳燕的妈妈突然回来了一次，然后给女儿留了不少钱就又走了，临别保证很快回来接她走。这两个消息中关于刘胜的让我很欣慰，但佳燕妈妈要带她走的消息让我跟她一样不知所措。
我问去哪儿，佳燕回答说没说。
嗯了一声，我没头没脑：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尽管没有头绪应对，但脑子似乎不转了，连续三天在火车上，吃不好睡不好，走到佳燕家我已经是筋疲力尽，勉强冲了个澡，然后倒头就在佳燕的床上呼呼大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乌黑，睁开眼发现佳燕呆呆坐在床边正瞪着眼睛看我，黑暗里大大的眼睛就眸子可见，不由笑了，佳燕也勉强笑了下：起来了，我给你去下面。
吃了两大碗香喷喷的捞面，佳燕做饭的水平明显长进，西红柿鸡蛋卤里放了点尖椒，非常下饭。佳燕端上来面汤放到桌子上，我拉住她的手顺势放到我腿上，不由分说就将嘴凑上去将她的嘴堵上了，亲吻间我抱起佳燕想去她房间，佳燕挣不脱我就在我耳边悄悄说：今天不行，我那个了。
有点失望很不甘心放地下她，佳燕扑哧一笑：快喝汤吧，一会儿咱看电影去，《泰坦尼克号》，听说非常好看。我一直等你回来一起看呢！
啥号？
是个美国大片，爱情的！《泰坦尼克号》！
出门坐公交，赶到“市中心影院”，发现这家影院很虎气改名为“影都”了，挤到售票口，发现同样霸气的还有门票，以前三五块的票都涨到二十了，就这还没好座次：最后一排有两张，第二排有两张，你要前要后？
回头冲佳燕喊：要前要后？就这俩地方了？
佳燕在人群外喊：要前面吧！
第二天我返回老家的火车上想这个电影情节，耳朵边还嗡嗡作响——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决定的，我们进了影院找到在过道边的座位，旁边就是一个硕大的音响。我好奇地扫视这个新装修过的影院，佳燕去买了一桶爆米花，回来先拿起几颗塞我嘴里，甜兮兮很受用。
灯光逐渐暗下来，耳边突然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立体声效果果然非同小可，我的耳膜就像被击穿一样难受，赶紧捂上耳朵，但指缝里依然钻进各种声响，就像狂风大作一样恐怖。这样的感觉开场后稍微好点，估计是习惯了，随后就很投入看了这部获得十一项奥斯卡金像奖的大片。
散场站起来，我扭头发现佳燕两眼红肿，由于一直跟音响作斗争，佳燕感动的泪水我居然视若不见，此时不由心疼，拉住她的手，湿乎乎一如她的脸蛋。随着蜂拥的人群走出影院，好像从一个叮咚乱响的大工地走出来，耳朵里仍旧嗡嗡响，尤其是这个片子最后露丝拼命吹出的哨子声，嘟嘟着好像在我脑子里扎了根。
溜达着到公交站牌的路上，佳燕看着情绪非常不好，一直默默无语拉着我的手，像个怕走丢的孩子紧紧拽着我走。深圳回来我就感觉到她的变化，此时我也明白她在想自己还有我们的未来，她母亲的突然出现把她心里原本设计的路标打落到地，包括前途包括爱情都开始在几个路口游荡，这让她非常迷茫。
下了公交车，我买了两根雪糕，吃着走着佳燕突然对我说：露丝真傻啊，其实她上了救生艇，杰克可能自保就不会死了！
我刚咬了一口冰糕在嘴里，闻言愣了愣，然后囫囵吞枣似的吞下那口冰糕，一丝冰冷的感觉从嘴里迅速滑向胃里：就算是这样，那他们这辈子还会见面吗？
佳燕没有听出我的弦外音，只是搂着我的胳膊继续谈观影体会：露丝为啥最后把海洋之心那块宝石扔了啊，就是为纪念杰克啊，一直珍藏在手里不是更好吗？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奇怪画面：船头迎风浪漫站着的电影主人公相继失足，然后在冰凉的海水里挣扎呼救……我没有再吱声，只是大口吞着雪糕，腰间的传呼突然嘀嘀响了，我摘下来看了一下对佳燕说：鱼头约我回学校，不是两口子又干架了吧？你先回家我过去看看啊。
佳燕“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我的胳膊：你去吧，家也不远了，一会儿没公交车了。
赶到学校进了鱼头的餐厅，发现静静的就两三桌客人。鱼头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喝啤酒，看我进门他没起身只是使劲招手，我过去坐下：还喝啊？中午就喝多了吧！
唉，喝死算了！兄弟你说，日子一天天好，家怎么就一天比一天糟糕呢？
我笑笑：给我倒一杯啊，你怎么搞的，哄哄嫂子不就得了。
哄哄？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大醋劲，自从女儿出生后，她就开始变态，我跟女同事说句话她要闹，我跟服务员开个玩笑她也闹。咱俩这关系，不怕你笑话啊，我跟佳燕交代店里的事情她都闹腾。
我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下，“那就不让佳燕在这里干就是了。”然后仰脖咕咚咕咚喝干一扎啤酒。
你说啥呢？小心哥揍你啊！跟佳燕没关系的，这一年多亏佳燕帮我招呼店里了。我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陪着折腾，唉。对了，你们久别胜新婚，本不好意思拉你过来喝酒，哥哥我实在闷得慌啊！
我摆摆手：倒酒吧，陪你就是。我估计我们缘分也该尽了。
鱼头没有惊奇：佳燕跟我说了她妈妈的事情，你跟着去呗！佳燕没跟你说她也这么想过啊？
仰脖，喝酒，冰镇的啤酒非常舒服，我打了个满足的酒嗝：算了，她没说呢，但你觉着我会跟她去吗！明天回老家看看，然后回来等分配，我们的事情再说吧。对了，今晚睡你这里啊，不要撵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