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少辉
人生的感悟大凡因人而异。以前对作家笔下所谓的人生“三部曲”难有共鸣，也许是少不更事吧。及至在风风雨雨中走过四十余载的人生岁月后，这才对光阴的荏苒如梭、生命的老少更替以及世间的生死离别有了一份顿悟。至少在对清明这一传统节日的感悟上多了一份别样的认识。
2012年的清明，在感觉上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我所寄居的这个城市似乎还没从冬眠中醒来，难以捕捉到一抹绿色。但我那颗孑然的心，却早已从龙年新春的纷纷扰扰中、从初春时节那貌似和煦的阳光下提早走入了清明那阴湿的节气。终于，在一份默默的等待中，小长假第一天的清晨，我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平生第一次在这清明的祭期去“探望”长眠于黄土之下的父亲。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头天的一场风带来的沙尘依然不轻不重地弥漫在空气中，使得太阳一脸苍白，散发出孱弱的光。车子沿着那条再也熟悉不过的路静静地向东疾驶，向着陇东那片心目中永远的“家”进发。新修的高速路比父亲当年在的时候好多了，但我一颗脆弱的心俨然在经受炼狱般的颠簸。早已没有“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激情，充溢心中的满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凄凉。看着窗外那水瘦山寒的风景，想着父亲当年在这条路上来往奔波、看望儿子的景象，心中顿时黯然神伤。及至凭窗远眺，一片虚幻缥缈，伸手一抹双眼，原来已经泪眼婆娑。
清明，在我不长不短的人生旅途中，有着几种不同素描的版本，也算“四部曲”吧。孩提时候，清明是一幅美丽的乡村风景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唐人杜牧的笔触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打下恒久的田园底色，除此无它。到了懂事的年龄，清明是先人坟头的牙祭和嬉戏。我的眼中，不曾谋面的爷爷奶奶以及更远的祖上仅仅是嘴上的符号，坟头不过是一堆黄土，我所关心的就是与先人分享那带去的美食，追逐那随风摇曳的火苗和漫天飞舞的纸灰。再后来长大一点，清明时节怀着一份虔诚，叩拜于亲人的坟头，心中充满对先祖的敬重和对未来的憧憬，但至少心中依然春光明媚。到了二十出头以后，背井离乡，求学谋生，离多聚少，逢年节祭日，多在十字路口点纸以祭。很多时候想，不知远在百里之遥的先人能否收到他的后人们奉送的祭食和纸钱？
转瞬间到了2008年，我的生命途程犹如汶川强震般转了一个猛弯，心目中的清明也自此不再美丽、不再虚幻，而是涂上了浓浓的黑白色。正是华南雨雪冰冻的艰难时日，我敬爱的父亲也在与病魔的抗争中在省城溘然长逝。哀乐低回、挽幛猎猎，因身体原因从家乡投靠儿子并伴我走过近10个春秋的父亲在依依不舍中与他的亲人诀别。打这时起，昔日陌生的华林之巅成了心头的牵挂，每每在他撒手人寰的祭日和清明时节的袅袅香火之中，那条路在上上下下中多了一份厚重和承载，一如他当年不远数百里跋涉，多少回到省城看望他疼爱的儿子。
但我心中永远清楚，异乡毕竟不是父亲安心的地方，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情结，既是他临终的交代，也是儿子对父亲心灵的归顺。一晃三年之后，在一个月洒清辉的夜晚，父亲在我们的陪伴下，“踏”上了回乡的旅程。他该是多么高兴啊，车子一路欢歌，驶向他生活和劳作的土地。正是晨曦初露的时刻，在一番简朴的仪式后，父亲终于长眠于他数十年来热爱和劳作的董志塬黄天厚土之下。从那时算起，今年的清明节该是我第一次回家再看他的时候了。但同样是这条熟悉的路，却已经物是人非、心绪迥然了。清明节，这个国人传统的节日，注定自此将正式嵌入我的生活。
初春的陇东大地，天地间绽露了些许的麦绿。附近时不时会看到举家祭奠的乡邻们。父亲的坟茔，坐落于我家那方整饬的田地间，侧畔分别有爷爷、大伯等亲人的坟头相伴。去年以来，麦田间栽上了苹果树苗，最近为了保暖出芽，都被人们套上了长长的白色塑料袋，举目望去，满眼随风抖动的白色为清明平添了无尽的萧瑟气氛。伫立于墓地，我仿佛看见了敬爱的父亲，但不知他是否能听见我的声音？您可知道，您酣睡的这四年来，从世界到国家，从省城到家乡所发生的一切？那我们父子俩就唠唠嗑吧——汶川地震、奥运盛会、金融危机、利比亚战争、即将召开十八大，您可是十分关心这些天下大事的；母亲已从一度的悲痛无助中走出来，身心尚好，原来常骑在您头上的孙女已经就读二年级，我的工作也一切顺当，单位搬进了典雅庄重的新办公楼，农村的医保、土地、老龄等有了补贴，姐姐家建起了新的院落……这些肯定都是您所希望知道并为之欣喜的。我说了这么多，您就不能说说您那边的事儿啊？
拔净一片乱草，摆下几杯冷酒，烧上一把纸钱，疾风愁煞人。抔土带愁，杂草含烟，竟无言以对，唯有心底盛满幽幽的愁绪和淡淡的哀愁！此时，不知父亲能否看见您的儿子，但我分明看到您熟悉的容颜和身影。您从院落中扛着铁锹出来，岁月的风尘在您的脸上过早地刻上了印痕；您拉着架子车去机井拉水，家庭的重担早已将您伟岸的身躯压弯；我还看到您从镇上赶集归来，掏出无数的“宝物”让我们全家为之兴奋……
就在祭奠即将结束时，有几个熟悉的邻居看见我们，都围拢到墓地边上来，大家一番寒暄之后，东院的冯叔喃喃地说：“唉，你爸可是个好人哪，既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能干的庄稼汉，性格好，热心肠，只是走得有点早了。以后要多回来看看他呀！”随意的一席话，再次让我唏嘘不已，想想多年来，置身于钢筋混凝土砌成的都市，每日过着不知农历和节气的所谓城里人的生活，很多时候以工作繁忙为由，没能常回家看望亲人，没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孤独多病的晚年，所有这些现在都已无法弥补，唯有接受心灵的拷问了。好在父亲是十分疼爱他的儿子的，在世时本已为他的儿子能跳出农门当上“公家人”十分的欣慰，现在如果我能一心一意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干好本职的工作，肯定是他最喜欢看到的。可不是吗？你看墓地边那两棵尚显稚嫩的松柏，迎着春阳傲然挺立，坟头那初绽新绿的小草，随风跃动着青春的舞步。这难道不是父亲高兴的写照吗？
父亲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前，自幼深得家庭良好熏陶和言传身教，再加之喜好读书，会点舞文弄墨之事，颇得家族和邻里仰慕，如果说我肚中还算有点东西，也算是得了父亲的熏陶。2007年秋，伴随黄叶飘零，父亲因病倒下，只要我在病榻之前，每每会念一段美文让他听。乃至到了入殓之时，我们精心准备了父亲最爱看的几本书和他辞世当日的报纸端放于灵柩之中，我想唯有如此，他才会安心地离去，在属于他的世界里也不再落寞。
穿过“斩不断、理还乱”的心路历程，两天后我又回到了常态的工作生活之中。坐在办公室里漫无心思地翻阅报纸，看到一篇关于清明习俗的文章，大抵是说清明节的习俗是丰富有趣的，除了扫墓，还有踏青、荡秋千、插柳等一系列风俗体育活动。宋代诗人黄庭坚亦赋《清明》诗云：“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可见，清明节是绚丽多彩的，是春意萌动的，既有祭扫新坟生死离别的悲酸泪，又有踏青游玩的欢笑声。但为何在我的感知中，却只有前者呢？心中对清明抹不去的黑白底片，只能说源于我与父亲之间不了的情结。
死者长已矣，存者永怀悲！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客心逐流水，随缘到天涯，念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人就是这样，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身边的、平常的人和事，失去后才知其弥足珍贵。只是平时习惯了把生活当成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却忘记生活也是由很多场短跑组成。所以，匆匆人生之旅，有时候需要停下脚步，回望，思索，休整，再去更好地赶路。
夜已深，看着相拥而睡的妻女，静听楼梯间悄然传来夜行人归来的脚步声，心头一丝久违的感动。写下这些散乱的文字纪念这个迟来的春天以及自己尚挣扎于深冬的心绪，就此搁笔，是为《清明之殇》。
期待明日阳光灿烂！
作者单位：兰州市国家税务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