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被子掖了掖，侧立身子，努力把双腿蜷缩抱在怀里，因为外面确实是太冷了。我看着亮子的背影，心里暗叹，多亏了我，不然的话，你恐怕就要跟你爹，还有你那死了五六十年的哥哥们碰面去了。
想这闸门口一汪水竟如此邪乎，如同一张大嘴，专挑赵家的人吞食。
没过多久，亮子翻了翻身，然后坐在了床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见我没说话，估计以为我睡着了，便转身掀开床里边的席子，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一阵，然后慢慢掏出一个东西来，往腰间一别，向门口走去。是什么东西，因为光线原因，我并没有看清。
然而，门还没开，又折身走了回来，重新躺回床上。
搞什么鬼？我暗想。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隔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阵对话，声音压得很低，一男一女。女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男的呢，感觉说话不是很利索，一句话总有几个词来回捯饬。只听那女的说道，“我一来这地儿，不知怎么弄的，心里就一阵阵发怵，你说这亮子在没在这？”
男的接茬道，“我，我也觉得怪，可是，可是能怎么办。这，这可是好机会，别让那小子跑了。你没听说吗，他，他可是大学生。我啊，觉得娟子说得对，这小子人长得也不孬，劲儿也大，嗯，不小，这以后杀猪什么的，也能给我搭把手。”
“这倒是实话，只是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
“他敢？他，他不同意，不同意从我这说就过不去！”
我一听，心里猛地一沉，很明显来者是胖叔两口子，为他们宝贝闺女抢姑爷来了。可是胖叔刚才跟三叔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回家歇着去了吗？这才多大会，就被娟子撺掇过来逼亲了，只是说句不好听的，那傻妞长得实在缺德了点。
唉，看来这次又被娟子推进火坑了。
想到这里，我裹着被子慢慢起了身，拍了拍亮子，奈何亮子跟我装死，挺尸一般，理都不理我。我见状，不得已爬上他的床，躲在里面。我想他们对亮子似乎都心存畏戒，应该会怕担心把亮子“吵醒”而不敢轻举妄动。
我刚躺下，门便被轻轻推开了。两人的身影遮住进门的光线，屋里忽明忽暗起来。转眼，胖叔两口子已经来到了床前，胖婶低低的声音说，“我说你轻点，千万别吵着亮子，免得又他神不神鬼不鬼的！”
胖叔哼哼唧唧了一阵，喘着粗气，“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在这地提这神神鬼鬼的。”
两人沉静了一会，一只手便在我肩膀头拍了拍，我自然知道是胖叔，所以翻个身面朝里，不去理会他，心里一直打鼓，这应该怎么对付。
胖叔见没拍醒我，又誊出手来拽着我的耳朵，嘴里喃喃说道，“好小子，肯定是装的。”说着手上就用上了劲。
我心想这胖子太损了点，如果这时再不起来就说不过去了，不得已我只好装作刚醒的样子，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与此同时拿手在亮子的大腿上猛得一拍，用力一捏。
果然亮子嗷唠一嗓子，噌一下坐了起来。
旁边的胖叔本来还嘟嘟囔囔的，拿手指着我，正想说话，但一见亮子坐起来了，顿时定在那里，嘴里哆哆嗦嗦半天没说出话。躲在身后的胖婶，慢慢探出头来，瞪大眼睛盯着亮子，寒蝉若噤，不敢乱动。过了好一会，胖婶才低声尝试说了一声，“亮子，你，没事吧。”
亮子低着头，腮帮子肌肉跳动了一阵，接着嗓子眼里发出沉闷的笑声，声音越笑越大，到后来肩膀头也随着不断地耸动起来。
胖叔一见这情景，精神立时一震，二话不说，转身拉着媳妇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看到这里，我心里不由暗笑，这两口子是怎么了，为什么见到亮子这么害怕。我伸手无意识拍一下亮子肩膀，笑了笑，“这赵老二，真能折腾！”说着，一扭身下了床。
哪知道，亮子笑声戛然而止，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一回头，却见亮子满脸是泪，一副面容如丧考妣，原来他刚才压根就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我心头犯疑，都说亮子是个怪胎，果不其然。不料更让人吃惊的事出现了，只见亮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竟然一字一顿说道，“快去救俺爹！”
是的，亮子竟然能说话。据我所知，亮子在发现自己考上大学被人顶替之后，就失声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来没说过话，这事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包括明叔也这么说。
可现在怎么突然能说话了，难道他一直在骗别人，在掩饰什么？可是二十多年一直装哑巴，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你，你能说话？”
话一出口，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脑边灵光一闪，暗想不对，这声音完全不对，虽然亮子不说话，但声音还是可以听出来的，又沉又闷，冷冷的感觉，但是刚才那句话分明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说的，声音很脆，吐字非常清晰，而且亮子的表情一向冷淡，从来不显示出自己的心里状态。而现在的表情，似乎有点扭曲，脸部的肌肉不停地跳动。
“你是谁？你爹又是谁？”
对方缓缓低下头，“俺爹叫赵令康！”
赵令康，这个名字虽然我没听过，但很容易联想到明叔嘴里的赵老康，这个跟明叔家不对头的人（我从饭桌上明叔的话猜测来的，当时并不确定）。只不过为什么两家不和，我就不清楚了。为了确定对面不是亮子，我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头，盯着他的眼睛端详起来。
眼为心之根苗，能看出很多东西。
外面阴着天，加上屋门关着，所以光线并不是很好，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确定眼前的确确实实不是亮子。眼神涣散，失魂落魄之相。
“是不是人称赵老康？”
我话刚落音，听得背后一阵风起，“亮子”还没来得及回话，只见他瞳孔骤然放大，充满整个眼睛，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身子一软，脑袋又一次耷拉下去。我心里一慌，忙把他平放。用中指按住他的囟门，大拇指按住印堂。
我记得孙霸道说过囟门是灵魂出入的门路（我是一个特例，出入之道在额头），小孩子容易丢魂正是因为囟门未完全闭合。中指为心脉，命格较硬的人，可用中指锁住囟门防止魂魄走失。
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想留住这个来路不明的魂魄。
哪知道，我手指刚碰到囟门时，此处尚软，略有凹陷，转瞬囟门闭合，凸起。
我心里暗想，他们都说亮子是怪胎，此言不虚，囟门能自由闭合，说明他可以神游，难怪胖婶说他被人吵醒后会神不神鬼不鬼。这是因为亮子睡梦中，魂魄神游，一旦被强行叫醒，三魂七魄未完全归位，表现出痴傻状态，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这里有一点是矛盾的，刚才我分明看见亮子起身出去了，然后又回来了，这说明他并没有睡着。
然而，如果没有睡着，他的囟门如何会打开，让赵令康的儿子占得便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刚才亮子确实睡着了，出去的正是他的元神（或者魂魄的集合），而刚才折身回来的是赵老康的儿子，只不过因为光线暗，且门口为视线死角，让我误以为是亮子折回来了。
这会，亮子睁开了眼，他盯着我看了一下，一撩手拨开我的手，仍然那副冷冷的表情。
“刚才，你哪里去了？”我低声问道。
亮子眉头一皱，转而又舒展开来，还是那副冷冷的表情。他似乎一直在故意隐藏自己的情绪，不让人看透。亮子回头看了看枕头，暗示我他在睡觉。
也不知道他这样回复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神游，还是故意隐瞒我？不过这一点我迟早会弄清楚，现在过于纠结，反而会造成尴尬。
“问件事，你跟赵老康他们关系是不是不太好，似乎有什么矛盾！”
亮子先是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隔了一会，才从口袋里摸出那一沓纸，写了几个字，“上一辈的事，说不清楚。”
“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什么？”
“有，死了好多年了。”
“怎么死的？”
“玩弄女人，无法收场，自杀。”
亮子说完起了身，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光线照进屋来，原本阴暗的房间，顿时亮堂起来。四壁起皮的石灰层，成块的半贴在墙上，似乎只要在屋里跺一跺脚，这些石灰块就会纷纷掉下来，屋顶是小腿粗细的芦苇扎顶起来的，早已没有了开始的黄色，变成暗褐色。最要命的是地面，并非现在的水泥地，而是踩踏硬实的土筑地，由于长时间清扫，松软的泥土被扫走了，所以地面高低不平，有些特别硬的地方，呈一个个硬块疙瘩凸起，屋当中有几个铜钱大小的窟窿，应该是耗子掏。其中有几个洞用小石块堵上，其他几个估计是后来耗子改了出口，重新掏的，主人也懒得管了。
这是一间老屋，听说盖了有四五十个年头了，亮子的爷爷和奶奶住过，包括亮子爹和三叔的爹曾经也在这里住过，没分家之前都在院子里，对门住着，跟四合院一样，分了家之后，除了这坐南向北的三间主屋，其他都塌了，只留一圈院墙，现在连痕迹都没有了。
亮子伸了个懒腰，抹了把脸，又抬头看了看天，一脸凝重，过了约三分钟，脚一抬，出了门，当我不存在一样。
真是个怪人。
我估计亮子走远了，忙起身，将他的席子掀开，一杆鞭子横躺在床板上，八十公分长，拇指粗细的杆儿，另一头是鞭绳，花花绿绿的，交织搓在一起。我拿在门口端详一番，也没瞧出端倪，只是比较奇怪，他藏着这么个东西在席子下面是何用意。
“小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院外面传进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两个人已经进了院子，一前一后站在院中，瞪着我。
一个看上去是庄稼人打扮，四十上下的岁数，上身夹克，白花花的都起了皮，估计穿了不少年了，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塞了几层，下面是灰色的裤子裹腿，遮不住一身土气。另外一个穿着还算考究，至少看上去不像农村人，三四十岁的样子，左脸斜着一道疤，眼睛一大一下，很明显，头发留到脖子，散放着，左手提着一串念珠，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右手背在身后。整个人往这里一杵，不怒自威。
说话的是前者，嗓门特别亮，大脑门子，但脸很瘦，脖子超乎寻常的长。
我看了他们一眼，见来者不善，便随口说道，“干嘛！”
“赵亮搁屋儿了没（在屋里吗）？让他出来！”那人显得很着急，赶着话问，他这一开口脖子上的青筋乱蹦，很费劲的样子。
“有事？不在！”我觉得这人口气不好，也没给他好话。
“不在？不可能！”说着迈着步子，就往屋里冲，左右反复瞅了一番，见亮子果然不在，便骂骂咧咧的回到院子里。
这时，那个长毛的男人低声说了句话，说什么我没听见，但老农听了，突然转身大步朝我走来，脸上变颜变色。
“你要干嘛？”我厉声问道。
老农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劈手把我手里的东西夺了过去，转身就走。
“唉！”我暗想这哪行，当下右手反手一抄，正攥住鞭子的一端，绳子的一端。一用力，把老农给稳住了。同时探出左手扣住他的肩膀，硬把他拽了回来。老农自然不干，肩膀上吃疼，手还是不愿意松开，同时也用上了蛮劲儿。
于是我们二人便僵持住了。
这时那个长毛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们跟前，低低说道，“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竟然敢拿着玩！小心你的命！”说着一伸手用大拇指和无名指捏住鞭子软硬接头地方（鞭绳和鞭杆接头），只听得咔一声，那鞭杆立时应势断开。
力一卸，我身子不由一晃，就这功夫，长毛男人一伸手又捏住了鞭绳，猛得一拉，我没做防备，鞭绳便被他拽了去。
我心里暗暗吃惊，一方面是这人手上的力道和速度，另一方面，刚才我看清了，这人出手很奇怪，总是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原因是他的右手压根就没有中指和食指。而寻常人，这种捏法是使不出多大力的，可见来者不一般。
我一见他坏了亮子的东西，心里难免不悦，且不说这东西是吉是凶，你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的过来，二话不说就来多东西，但从这一点上就说不过去。
我见他右手捏着鞭绳往回收，由于用力过大，收力不及时，左边身子便闪了出来，留下了破绽，于是我身子往前一探，扣住他提着念珠的脉门，往回一带，同时一下腰，左肘跟上。
